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秋天的乡村,到处都流荡着一股醉人的气息。庄稼成熟了,一片,又一片,红的是高粱,黄的是玉米、谷子,白的是棉花,这些缤纷的色彩,在大平原上尽情地铺展,一直铺到遥远的天边。还有花生,红薯,它们藏在泥土深处,蓄了一季的心思,早已经膨胀了身子,有些等不及了。芳村的人们,都忙起来了。母亲更是脚不沾地。父亲的学校不放假,我们兄妹,又帮不上忙。收秋,全凭了母亲一个人。那些日子,母亲简直要累疯了。她穿着干活的旧衣裳,满脸汗水,疲惫,邋遢,萎顿。然而,周末,父亲回家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母亲。母亲已经仔细洗了澡,头发湿漉漉的,还没有完全干透。米白的布衫,烟色裤子,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熨帖得体。她把饭菜端上来,笑盈盈的。转身的时候,就有一股雪花膏的香气淡淡地散开来,芬芳而馥郁。父亲看着她的背影,在刹那间,就怔忡了。他在想什么?或许,他是想起了当年。那时候,他们还那么年轻。他最不能忘记的,是她那一头黑发,在颈后梳成两条辫子,乌溜溜的,又粗又长,一直垂到腰际。走起路来,一荡一荡,简直要把他的心都荡飞了。那一回,也是个秋天吧,他们在通往镇上的乡间小路上,一前一后地走。 忽然,一只野兔从田野里跑出来,把她吓了一跳。那是他第一次拉她的手。玉米正吐缨子 。青草的气息潮润润的,带着一股温凉。风很轻,拂上发烫的脸颊。这一晃,多少年了。母亲把一双筷子递过来。父亲默默接了,半晌,叹一口气。
一直到现在,我都无法明了,我的母亲,是如何独自走过了那一段艰难的岁月。那个年代,物质上,当然是贫乏的。她也曾经为了柴米而犯愁,忍受过旁人的轻侮。也尴尬过,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女,捉襟见肘。然而,那个时候,她再想不到,物质上的贫乏,到底不能把人打倒。同精神上的磨难相比,它简直不值一提。那个时候,她再想不到,人生更大的不如意,还在后面。她还远远没有触及。这是真的。多年以后,母亲老了,坐在院子里,偶尔,抬头看一眼树巅,一片流云轻轻飘过去了。蝉在叫。忽然之间,就恍惚了。这还是多年前的蝉声吗?她也不知道,当年,自己怎么会那么——那么什么呢,她抬手拢一拢头发,微笑了,非常难为情了。父亲这个人,怎么说呢,自己的男人,她怎么不知道?当年,那么多,那么多的磨难,她竟然都一一承受了。有时候,想起来,她自己都不免要惊讶。这惊讶里有得意,也有疼惜。当年,她竟然去找那个女人,四婶子,主动同她交好。她若无其事地叫她,同她说笑,约她一道赶集,下地。请她到家里来,在周末。她和四婶子坐在一处,叽叽咕咕地说着女人间的体己话儿,忽然就吃吃笑了。阳光从侧面照过来,给四婶子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她脸颊上的绒毛微微颤动着,说话的时候,偶尔一摆头,眼波流转。母亲从旁看着,心里感叹一声。难怪。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四婶子也不过刚满三十,也许,还不到。正仿佛清晨的花朵,经历了夜雨的洗礼,纯净而娇娆,也成熟,也单白。也宁静,也恣意。母亲入神地看着,不知道想到什么上去了,忽然就红了脸。这两年,也可能,是有些委屈他了。然而——母亲在心里恨一声,自己的男人,她怎么不知道?当然,也不止这些。她知道。她不识字。可是,这怪不得她。在芳村,有几个女人识字?四婶子,也不过是勉强能写写自己的名字罢了。然而——母亲在心里暗想,也许,这些,都不重要。阳光在院子里盛开,满眼辉煌,也有些颓败。母亲坐在椅子上,隔着几十年的时光,静静打量着当年的一切。她叹了一口气,然而也微笑了。她是想起了那一天,想起了父亲。她小孩子一般,得意地微笑了,眼睛深处,却分明有东西迅即无声地淌下来,她抬手擦一把,看一眼四周,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那一天,母亲和四婶子,在院子里说话。父亲不出来,他在屋里看书。眼睛紧紧盯着书上的一行字。那些字密密麻麻,像蚂蚁,一点一点,细细得啃啮着他的心。院子里传来两个女人的轻笑,弄得他心神不宁。他的一只手握着书本,由于用力,都有些酸麻了。他盯着眼前的那一群蚂蚁,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他看到虚空里去了。母亲在院子里叫他,扬着声,他这才猛然省过来,答应着,却不肯出去。母亲就派我叫,妮妮——父亲无法,慢吞吞地站起身,他来到院子里,从小井里提出水筲,把冰镇的西瓜拿出来,抱着,去厨房。他从四婶子身旁走过,轻轻地咳一声,把容颜正一正。他在掩饰了。四婶子呢,她坐在那里,半低着头,一团线绕在她的两个膝头,她的一双手灵活地在空中绕来绕去。眼睛向下,待看不看的。我母亲从旁看着这一切,微笑了。她把一牙瓜递过来,眼睛却看着父亲,问道,甜不甜,这瓜?父亲搭讪着走开去,心里恨得痒痒的。她这是故意——简直是——然而——父亲眼睛盯着书本,黯淡地笑了。
四婶子一辈子没有再嫁,也没有生养。我一直不敢确定,四婶子,这么多年不肯再嫁,是不是为了父亲。在她漫长的一生中,尤其是,当她红颜褪尽,渐渐老去的时候,在无边的夜里,或者,昏昏欲睡的午后,我不知道,她是否还会想起我的父亲。想起当年,那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英俊,儒雅,还有些羞涩,如何见识了她的淹然百媚。那些惊诧,狂喜,轻怜密爱,盟誓和泪水,人生的种种得意,以及失意,如今,都不算了。
关于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他们的婚姻,他们的爱情——如果还称得上的话,他们之间的种种纠葛,物质的,情感的,肉体的,精神的,他们之间的挣扎,对峙,相持,以及妥协,以及和解,其实,我并不比芳村的任何一棵庄稼知道得更多。我单知道,他们携了手,在那个年代,在漫长的岁月中,相互搀扶着,走过了许许多多的艰难,困厄。也有悲伤,也有喜悦,也有琐碎的幸福,出其不意的击打。然而,都过去了。记得倒还是记得的。然而,大部分,差不多都已经忘记了。当然,或许,他们是不愿意再去想了。他们的时代,早已经远去了。而今,是我们,他们的儿女的天下了。他们风风火火,来了又去。他们活得认真,没有半点敷衍。这很好。
院门开了,想必是孩子们回来了。他们在躺椅里欠一欠身,就又不动了。他们是懒得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