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伍珍和池杨并没有共事多久。伍珍实习期刚满,池杨就去国外休假了。可是在实习期间,伍珍着实干了几件漂亮活儿,让单位上上下下刮目相看。池杨为此不止一次在大大小小的场合说,伍珍,是棵好苗子。每逢这时候伍珍就格外不自在。她一个新人,太张扬了,不好。不过,她心里明白,池杨表面是夸她伍珍,其实是在自鸣得意:瞧瞧,怎么样,我池杨看人,一看一个准。
后来伍珍才明白,池杨这话是说给朱岐山听的。朱岐山是部门主管领导,池杨的顶头上司。单位还在朝阳门旧楼的时候,池杨曾经进过一个人,就是现在办公室的小边。小边人倒不错,可是工作实在是没把的篮子,提不起来。这种单位,请神容易送神难。池杨为此悔断了肠子。朱岐山也动不动就拿小边说事,说到激愤处,总也忘不了捎带上池杨,说池杨,看你挑的这兵。此后池杨进人就格外加了几分小心。一直到伍珍,池杨总算给自己长了面子,也顺便堵上了朱岐山的嘴。
伍珍是在实习了三个月以后才见到朱岐山的。之前,据说朱岐山在休假。后来伍珍才知道,朱岐山休的是婚假。有一回,伍珍在办公室写材料,朱岐山走进来。伍珍不知道来人是谁,就坐着没动。旁边的人都站起来,嘴里叫着朱局长,伍珍这才有点慌乱地站起身。朱岐山朝她点点头,说,这位,是实习的吧——叫什么?伍珍就说了。她感觉朱岐山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把她从头到脚一一掠过,然后说了一句,好。伍珍搞不清这好是什么意思,也就不知道该怎么接上这话茬,正踌躇着,朱岐山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朱岐山一边对手机说着话,一边往外走。大家这才都悄悄松了一口气,接下来是纷纷落座的声音。伍珍心想,这个朱局长,看起来笑眯眯的,大家还是很有惧意的。
快下班的时候在走廊里碰上朱岐山,伍珍就主动打了招呼,朱岐山眯起眼睛,看着伍珍,说,小伍啊,一会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伍珍当时心中喜忧参半。领导找自己聊天,怎么说也是好事。一个人要想在单位里日子舒服,领导这一关是决定性的。更何况自己还没有正式进来。虽然郑松鸣已经亲口答应她,即使有一个进京指标,也是她伍珍的。郑松鸣说这话的时候是在酒桌上。那一回,说是伍珍导师孙善之请客,其实是伍珍买单。孙善之是著名学者,文化界名流,这回亲自为自己的得意弟子出面,请郑松鸣到学校做客,其中的深意是自不待言的。那次有池杨在场。这种场合池杨是极乐意作陪的。一边是单位领导,一边是文化名流,这样的机缘,说起来怎么也是因池杨的部下而起。郑松鸣是一把手,生杀予夺,大权在握。朱岐山是主管领导,事无巨细,每一件都是与他的好恶息息相关的。这两个人,都至关重要。伍珍倒不担心这两个人不和。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间,不和,是常态。和,倒不正常了。伍珍是担心朱岐山有想法。伍珍不苯,对于男人,她还是有几分认识的。
那天从朱岐山办公室出来,伍珍心情复杂。朱岐山找她,不是为了谈工作,或者说,主要不是为了谈工作。他点燃了一支烟,夹在指间,并不抽,只是任它慢慢地一点一点变成灰白的颜色。在淡淡的烟雾中,朱岐山谈了很多工作以外的事情。他的不幸的前婚姻。无奈的现婚姻。仕途的险恶。半生的梦想。伍珍看着他已经开始谢顶的脑袋,还有上面明显的白发,镜片后面,有什么东西湿漉漉地一闪,伍珍心里一直紧绷着的一根线忽悠一下就松了下来。朱岐山这时候把目光从很遥远的地方收回来,放在伍珍身上。伍珍忽然感到一阵不安。
后来朱岐山就常常找伍珍到办公室。一般情况下朱岐山是发短信。在办公室吗?朱岐山在短信里问。伍珍知道这话里的意思,可她还是回道,在。有事吗?后来就是,在。有事?再后来,就一个字,在。伍珍明白其中哪怕是一个字的微妙差别。往往,一个字,甚至一个标点,就流露了一种态度。伍珍不敢稍有大意。朱岐山找她并不谈工作,大多只是闲聊。工作只是这种闲聊的点缀。有时候,聊着聊着,朱岐山就停下来,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一直看到她的眼睛里去。朱岐山说,很好。你很好。伍珍的脸就慢慢红了,心想,怕什么来什么。到底还是落入了俗套。
像朱岐山这种年龄的男人,是最危险的。事业有成,却基本上到了一个瓶颈,要想突破,难。如此,索性也就放下心来,安享多年打拼的胜利果实了。所谓保暖思淫欲,男人,大凡在事业上的野心淡了,另一个问题也就暴露出来了。这另一个问题就是家庭。当然,这另一个问题其实是一直存在的,只不过,家庭问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相较于敌我矛盾,它毕竟是次要矛盾。像朱岐山这样的男人,最知道进退,懂得轻重缓急,明白一个稳定的后院对自己仕途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然而,当主要矛盾已经解决,或者说,在主要矛盾方面基本已经无所作为的时候,一直被遮蔽的次要矛盾就浮出了水面,成为令人不得不正视的主要矛盾。朱岐山离过婚,新近又再婚,深谙其中的甘苦,忽然遇上伍珍这样一个女孩子,心里就有些按捺不住。伍珍是何等聪明的人物,水晶心肝玻璃人儿一般,朱岐山的这种心思,她一眼就看穿了。那一回,朱岐山找她聊天,聊着聊着,朱岐山站起来倒水,当时伍珍心里就跳了一下,正要借故离开的时候,朱岐山向她慢慢伸出了手。伍珍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飞快地琢磨着,怎么办?要是别的男人,伍珍会拂袖而去。当然,要是别的男人,伍珍也决不可能一直陪他这样聊下来。问题是,朱岐山是领导,伍珍的顶头上司。这就很难办。伍珍看着朱岐山伸过来的那只手,肥厚,有力,一枚戒指在无名指上闪闪发光。可能是婚戒。伍珍想,一边骂自己,苯,怎么让事情到了这一步。对于男人,伍珍知道自己是有杀伤力的。平日里,看的听的多了,也就不以为意。只是她再也想不到,刚上班就碰上了这种事,而且,还是自己的领导。更重要的是,自己在实习,关系还没有进来。这是最要命的。走廊里一片喧哗,是做工间操的时候了。墙上的钟表不紧不慢地走着,克登,克登。伍珍踌躇半晌,终于伸出手。朱岐山肥厚的手掌一下子就把她的小手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