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静静地照下来,很热了。他直起腰,拿手背擦了一把汗。西墙根下面,开了一片菜地。也不多,两畦吧,却把院子占去了一小半。无非种一些瓜瓜茄茄,春上很是忙了些日子,松土,撒籽,浇水,施肥。而今,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牵藤爬架,有红有白,很热闹了。
下了一场雨,草们就疯了。他站在菜畦边上,看着这一片绿,心里高兴起来。两畦菜,他侍弄了大半晌。儿子笑他,爹在地里绣花哩。他听这话不顺耳。青皮小子,懂得什么!
村子里的大喇叭咳嗽了两声,喊起来,撒水啦,撒水啦。赶紧接水,赶紧接水。这地方,虽装了自来水管,却是定点撒水。逢这个时候,家家户户就忙着接水,接得瓮满缸流。然后,捎带着把院子里的菜啊花啊浇一浇。该浇的浇完了,要是还有水,有的人就索性拿起水瓢,把自家院子泼得凉荫荫的,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的泥土的腥味,很好闻。他接满了瓮,把水管子放在垄沟里,浇菜。水在阳光下静静地流淌,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正要摸出旱烟袋,只见儿媳妇一路摇着铃铛,径直把车子骑进院子里。他赶忙把刚伸进兜里的手拿出来,放在脖颈后面,仓促地握一握。儿媳妇支好车,从车筐里拎出一捆嫩茴香,就去了屋里。他咳了一声,刚要搭讪,却又闭了口。
怎么说呢,年轻的时候,他也是个血性汉们,脾气不济,点火就响。为这个,屋里人没少受他的气。想起屋里人,他心里有个地方就软了一下。十年了。这一晃。他看了一眼那捆嫩生生的小茴香,刚要坐下择,却又迟疑了。也不知怎么,如今,上了岁数,脾气倒柔软了。在儿女面前,尤其刚硬不起来。他叹口气,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儿媳妇出来了,已经换了衣裳。家常的背心,七分裤,人造棉,粉底上开满了大朵的牡丹。他忽然就想起了屋里人。那时候,他们多大?屋里人长得喜人。那鼻子,眼睛,嘴巴,单看倒不扎眼,凑在一起,就不一样了。怎么看都顺眼,怎么看都看不够。村子里,有多少汉们为她睡不着觉?他孩子一般得意地笑了。一只鸡探头探脑地过来,脖子上的一圈翎毛一伸一缩,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扬起手,冲它虚张声势地挥一挥,鸡怔了怔,扭身跑了。
儿媳妇坐下来,择茴香。他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东看看,西看看。把手伸进兜里,捏一捏旱烟袋,又放下了。为吸烟的事,儿子说过他多少回了。儿子说,吸烟不好。然后掰着指头,一条一条列举了很多个不好出来。要是在早几年,他会把脖子一梗,说,甭跟我唱这个——你爷爷,吸了一辈子烟,活到八十四。可是,如今,他只是听着,心里依然不服,嘴上却只管答应着。这兔崽子,管起老子来了。他把头摇一摇,有些安慰,又有些心酸。儿子当然是为自己好。可是,他还是固执地认为,吸烟这件事,或许就是儿媳妇的意思。儿媳妇闻不得烟味。有时候,老白娃来串门,吸了一屋子烟,儿媳妇嘴上不说,却把门窗都敞开了,通了半晌的风。他看在眼里,心里不是滋味。有愧疚,也有恼火。不知从什么时候,这个家,仿佛不再是他原来那个家了。原来,在家里,他就是王,说一不二。屋里人性子温顺,向来都是依着他的。孩子们呢,小,他简直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那时候,多好的年纪。像一棵青壮的庄稼,蓬勃,饱满,汁液充盈。阳光照下来,风很野,青枝碧叶发出新鲜而喜悦的叫喊。他眯起眼睛,看着天边的一片云彩,直到把眼睛都看酸了。
房是新房。儿子结婚前就盖好了。高大,宽敞,气派,在村子里,也算是鹤立鸡群。人们都说,看人家起立的房子,铁桶似的。起立是儿子的名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都悄悄改了口。起立长,起立短。去起立家借把锤子。给起立家把车子送去。他成了起立他爹。人们似乎忘记了他的名字,似乎他一开始就是起立他爹。他仰脸看了看探出头的房檐,高高地耸着,很威风。起立的房子。他在心里笑了一下。起立个小崽子,能盖起这么排场的房子?在乡下,房子是大事。乡下人,把盖房看得重,比吃穿两样都重。没有一处齐整房子,哪家的姑娘肯上门?当初,为了盖这房,他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阳光照在白色的瓷砖上,亮亮的,直灼人的眼。唉,不提了。都过去了,过去了。他在心里暗暗叹口气。要是屋里人在,他一定要坐下来,把过去的酸甜苦辣都翻出来,慢慢地回味。两个人,隐在灯影里,一递一声,说着话,絮絮的,全是想当年。也怪了。年轻的时候,总是贪睡,总也睡不够。可如今,最怕的就是晚上了,漫漫长夜,一眼看不到头。有时候,实在睡不着,他就在心里跟屋里人说话,一说就是大半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