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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聿拨开草丛,一行脚印从他的方向延伸到成峦摔倒的地方,再到屋后那扇唯一的窗前。
因为是泥地里,这种奇怪的脚印比前两次现场发现的更完整、清晰。依然是四指,前端尖而锐利如鸡爪,后半截却形如人的脚掌。不过,这次的脚印不但没有掌纹,连另一样本该有的特征也没有……
孟蹈仁安抚好成峦,带着他慢慢走近司南聿,就着电筒的光看清那个脚印,越看越觉得比以前的更古怪,似乎有点什么不一样。到底是什么不一样呢?他仰高头傻傻地想。
这会儿工夫天已蒙蒙黑,孟蹈仁一抬头看到窗后一张苍白的脸,吓了一跳才认出是尔七。
尔七面色愈白,一双眼愈显得深不见底,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眼珠子都一动不动,骤然看去像死人多过活人。
成峦拉拉孟蹈仁衣袖,在他耳边小声道:“他是人是鬼?样子好可怕。”
孟蹈仁也有点发怵,白天的尔七只不过古怪一点,不爱搭理人,怎么一到晚上就阴气逼人……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成峦,尔七突然出声了。
“我是人。”尔七转头看着他们道,或许是心理原因,孟蹈仁觉得他的头颈转动异常僵硬,不由得张臂护住成峦,往后退了一步。
尔七淡淡地道:“我只不过比常人多一点特殊的能力,就像你的武功。”
成峦好奇地追问:“什么能力?”
尔七冷冷盯他一眼,成峦吓得一缩,赶忙道:“我只是问问,你不说没关系。”
“我可以说,但是你们不会懂。”
成峦见他不像发怒,胆子壮起来,不服气地道:“那可不一定。”
尔七没有再理他,目视前方,抬了抬眼镜,道:“所有生物在活动时体内和体外都会产生一种波,他走过的道路、触摸过的东西上都会留下属于他的波,甚至他做过的举动,在一定时间内,空气中也会残留因他的举动而产生的波。”
“我的能力,就是能感应这种波。”
他扫了孟蹈仁和成峦一眼,孟家傻小子张着嘴肯定半句没听懂,倒是成峦收起嬉皮笑脸,若有所思。
“比如这个房间,在你们眼里只看到家什和死尸,我却能看到各种波的痕迹,依据这些痕迹,我就能推测出死者最后的举动。”
他慢慢回身走到正对窗口的床边,坐下,躺平,良久不再动弹。
孟蹈仁奇道:“他在做什么?”
成峦道:“他在模拟死者,这是表示睡觉。”
正说着,尔七翻了几个身,睡得极不安稳的样子,两人收声再看,尔七陡地坐起身,侧耳倾听,仿佛被什么声音惊扰,然后,缓缓转头望向窗口——
“然后呢?”孟蹈仁和成峦背后忽然传来声音,两人吓得紧紧抱在一起发抖,回头一看,原来是司南聿不知何时去了树林那边,正分开草丛缓步走来。
尔七眉毛都不动一根,“然后他就死了。”
“死前的挣扎、痛苦表情呢?”司南聿似笑非笑道,“过度惊恐以至心脏病发可是个痛苦的过程。”尔七冷冷道:“我不是戏子。”
司南聿微笑,向孟蹈仁和成峦示意,三人鱼贯从窗口钻回房内,再出了棚屋。
四条大汉仍然守在大门外,刘小根灰溜溜地站在一旁,明显是偷溜被逮个现形。
司南聿吩咐四条大汉把刘老根的尸体和刘小根都带回警局,再找几个堪验人员为屋后的脚印拍照。
看着手下领命去了,司南聿疲倦地按揉太阳穴,道:“我们先回警局,重新检验前三案中的尸体。”
尔七和成峦都没有异议,孟蹈仁看看天,内心还在除暴安良与老娘的拳头间挣扎,身体已经被成峦拖着走。
司南聿走在尔七侧边,小心地踏足地面没有污水的地方,逼得尔七也跟着他走出“S”形。两人听着身后孟蹈仁和成峦叽叽咕咕说不停,孟蹈仁询问尔七的特殊能力到底怎么回事,成峦再怎么解释他也不明白,气得成峦哇哇乱叫。
司南聿看了尔七一眼,微笑道:“你说的,并不是你真正的能力,起码不是全部,对不对?”
尔七目视前方,像没有听到他的话。
四人刚走出“富贵巷”,听到正街方向传来一遍人声喧哗,隐约还有锣鼓声。成峦最好热闹,拽着孟蹈仁就拐进正街。
一进街口,立即满眼是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满了道路两旁,人人寸步难行还眉开眼笑,比过年还欢喜。
成峦嘴乖,向旁边的大叔一问,原来是“夜叉杀人”案件闹得人心惶惶,为了送“夜叉”,省城几家大商号合钱举办水陆会场,又请了江南最有名的杂耍班子“得胜班”来表演。
这时司南聿和尔七也到了近处,四人站在人群中,不一会儿就看到“得胜班”的人游街经过。最前头是八人抬着的观音像,旁边侍立着童男童女,倒也宝相庄严。接着是三清帝尊,太上老君还骑着一头活的“青牛”,想必是用颜料将牛染色。玉帝、王母、二郎圣君、宝塔天王和哪叱父子、嫦娥、七仙女、上洞八仙……各路神仙都服饰华彩、惟妙惟肖。众仙身后是一群少年男女,个个面目俊美,翻筋斗、叠罗汉、不时向两旁观众抛洒鲜花,赢得一片喝彩。接着是耍飞刀和喷火的艺人,火光映得黑夜明如白昼。最后是高跷队,扮的是西天取经的唐僧师徒,憨态可掬的猪八戒踩着高跷竟然走入人群,人们惊的四散逃开,孙悟空追过来揪着耳朵把猪八戒扯回游行队伍,人群又聚拢来,惊魂初定后,爆发出一阵大笑。
成峦最兴奋,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拼命拍打孟蹈仁,孟蹈仁虽然皮粗肉厚不觉得痛,听着响亮的拍打声还是有点怵,后退了一步,立刻被拥挤的人群将他俩隔开。他晃眼发现身旁变成了司南聿,而司南聿没有笑,也没有瞧杂耍,眼神专注地看着某处。孟蹈仁跟着望去,却见尔七单薄的身影正奋力挤入人群。
“得胜班”过完了,潮水般的人流欢呼叫嚷着追在后头,街道两旁终于出现空间,尔七脱出人群,又前行几步,到了“猪八戒”冲入人群的地方。
城东不像城西修了平整的柏油街道,正街的地面只是被压平压紧的黄土,被人群践踏得不成样子,到处是遗落的垃圾,光鞋就有几十只。
成峦被人流涌着追“得胜班”去了,孟蹈仁和司南聿走近时,尔七终于找到他要找到的东西——高跷在地面留下的一个印痕。
尔七蹲下身,将手掌按在印痕上,须臾,冷冷道:“我知道那脚印是什么了。”
司南聿也跟着蹲下身,掏出电筒,照着高跷的痕迹仔细研究。片刻,道:“如果是这样,可以解释那脚印的奇怪之处。但是又有新的疑问。”他抬头看尔七,尔七眉头紧皱,显然和他想到同一个问题。
孟蹈仁站在一边,听不懂两人打什么哑谜,习惯性地回头想问成峦,却发现成峦不在。
他一直以为成峦紧跟在身后,乍然发现那小个子的瘦弱男孩儿不见了,急得顾不上跟司南聿他们说一声,就蹿入正在散去的人群中寻找。
街左没有、街右没有,街心也没有;臭水沟里没有、屋檐下没有、屋檐上还是没有……
孟蹈仁站在人家屋顶上东张西望,没望到尔七,倒看到一条狗正奄奄一息地倒在路边,背上布满脚印。想是它倒霉,撞上看热闹的疯狂人流,被挤得无处可逃,成了脚下肉垫。
孟蹈仁直接从屋顶上凌空飞跃,如一叶坠地,轻巧地落在那狗旁边。
那狗死尸般一动不动,孟蹈仁俯身想抱起它,那狗翻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似乎亮了亮,不知从何来的力气,居然抬头蹭了蹭孟蹈仁的裤角,依恋地呜咽一声。
孟蹈仁也是吃了一惊,脱口道:“是你!”
居然是开学第一天抢了他肉包的老狗。
比起当时,老狗的状况更差了几分,灰色的毛几乎脱光,露出斑斑块块的粉红色净肉,有几处还有血肉模糊的伤口,煞是触目惊心。
一条后腿断了半截,蜷缩在肚皮底下,像一个怪异的问号。
孟蹈仁不忍再看,脱下外套裹住老狗,将它轻轻抱起来,打算带回家让老娘医治。
直起身,后方传来熟悉的叫喊,孟蹈仁大喜回头,成峦兴高采烈地跑近,劈头就道:“太好玩儿太好玩儿了,真希望‘夜叉’天天出现!”
他叫得大声,察觉周围人投来怪异眼神,他少爷照样得意洋洋地看回去,显摆够了,跑过来拉着孟蹈仁走。
“慢点儿!”孟蹈仁怕颠着老狗的伤,掀开外套看了眼,老狗的头枕在他胸前睡着了,呼吸平稳,他略放下心。
成峦凑过来看了看,奇道:“你打哪儿拣了条这么丑的狗?”
孟蹈仁不想吵醒老狗,把食指放在唇上,但笑不语。
成峦没得到回应,又见他宝贝那条丑病的老狗,本来高兴的心里没来由不快起来,“哼”了声,道:“人本来就不聪明,养条狗也不怎样,你没救啦!”
孟蹈仁早习惯了他的挖苦,还是没理他,示意他调整方向,司南聿和尔七在那边。
他愈不说话,成峦偏要逗他开腔。他眼珠子溜溜一转,又道:“说到狗,刚才挨我旁边的大叔跟我讲了一些趣闻。原来这‘得胜班’十年就成立了,那会儿只是个三流的草台班子,远没有今天的风光,后来他们能红遍大江南北,是因为一个人和两条狗。”他偷眼看孟蹈仁听得入港,绘声绘色地续道:“大叔说呀,那两条狗叫一稀罕,比人都聪明伶俐,能和着音乐叫唤,用两条后腿站着跳舞,能把字拼成成语,还会做算术题!”
孟蹈仁听得张大嘴发怔,成峦肚里暗笑,面上不动声色地道:“不过,狗不算最稀奇的,最稀奇的是教会狗这些本领的人。你猜,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孟蹈仁不知不觉出声:“什么样的?”
成峦却不说了,背着手笑眯眯地左右看他,看得孟蹈仁莫名其妙。
孟蹈仁根本没发觉自己破功说话了,就算发觉他也不当回事,成峦看着他无辜的表情,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跟这种直人斗弯弯肠子,可不是多余?
孟蹈仁又追问,成峦意兴阑珊地道:“据说他是最多才多艺的杂耍艺人,从飞刀火球到变戏法驯兽,没有他不会的,而且识文断字,懂天文会算术,比当年的很多读书人懂得还多。可是这样一个人,却是个年仅十岁的孩童。”
孟蹈仁“哦”一声,满脸惊叹佩服,对所有聪明人——凡是比他聪明的人——他都是由衷仰望的。
比如正走向他们的这两位。
“我们在这里。”孟蹈仁冲着司南聿和尔七挥手。
司南聿点点头,走近了,道:“我听到你们刚才说的话了,看来我们的行程要多加一站。”
成峦怔了怔,抢着道:“我知道!”等到众人的眼光看来,他笑嘻嘻地跳到孟蹈仁背上,也不管孟蹈仁要背着他又要护着怀中老狗的样子多狼狈,一挥手,“目标——‘得胜班’!”
“得胜班”的班主姓许,是个团团脸,看着一团和气的中年人。司南聿找到他时,他正陪着几家商户的老板坐筵席。
警察总长的公子亲自来找,各商户老板当然给面子,立即有人带着四人到了酒席旁边的隔间。隔着薄薄的屏风,酒菜的香气一阵一阵地传过来,四人早就又累又饿,司南聿和尔七还好,孟蹈仁抱着老狗直吞口水,成峦趴到他背上,也是一脸萎靡不振。
没等片刻,许班主捏着帽子屁颠屁颠地走进来。
生意人的火眼金睛,他扫了四人一眼,径直走到司南聿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道:“小人见过司少爷,司少爷有什么话尽管问,小人不敢有半句谎言。”
司南聿微笑道:“许班主不用紧张,你请坐。”等到他坐下,司南聿轻轻仰靠到椅背上,道:“我也没什么别的问题,就是想知道,十年前贵班那位小天才是怎么回事。”
许班主没料到被问的是这件都快被他遗忘的往事,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司南聿,司南聿只是笑,似在等待他的话。许班长只好舔舔嘴唇,边努力回想边慢慢地道:“那孩子是我在路上拣来的,当时也就两三个月大。我外出做生意赚了点钱,回乡探亲,过路的时候发现路边有一个襁褓,我看着可怜,反正我离家多年,妻子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就把他带回家,当自己的孩子养大。要说这孩子也聪明,不管学什么都一教就会,教书先生经常在我面前夸他,妻子也很喜欢他。他十岁那年,我和朋友合资组建了‘得胜班’,没想到那人是个骗子,拐走我所有的投资,只丢给我一个不入流的烂摊子。班子的表演根本吸引不了观众,我接不到活,债主一天一天上门,我连死的心都有了!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那孩子突然来跟我说,他有办法。一个十岁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我当然不信,随便敷衍了两句想把他打发走,他忽然吹了声口哨,不知何处就蹿出两条狗来,在他的指挥下,那两条狗表演了识字、拼成语、算术、和着音乐叫唤……对了,还有跳舞!我当场就惊呆了,这哪里是狗,人都没有这么聪明!后来,我就让他和狗上台表演,果然一炮而红。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知道‘得胜班’有位小神童和一对神犬,‘得胜班’几乎在一夜间成为整个民国最红的杂耍班子,连总统大人都听说过!”
许班主说到这里,两只眯缝眼眯得连缝都看不见了,显然沉浸在对往日辉煌的追忆中,想来“得胜班”今天虽然风光,比起当年还是大有不如。
司南聿轻咳一声,打断他的遐想,淡淡地道:“既然那孩子对你忠心,对班子也很重要,后来他又为什么会离开,他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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