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是什么?命运是未知的云雨,不知道在哪一刻的哪一秒,霍然倾盆倒下。
一周后,周小柔再次见到了玫瑰。
大清早的,她就守在公交车上,向每一个上公交车的人收钱。原来她没零钱,塞了二十元到收费箱里。时间太早,大多数这个点坐公交交的基本都刷的公交卡,要一下收齐十九块是真不容易。
周小柔一眼就认出了她,她今天穿了一条白裙子,衬得她皮肤越发白皙。
周小柔主动招呼她:“嗨!”
她疑惑地看了周小柔良久,才释然地笑了起来。后来便很自然地坐到了周小柔身边,她主动向周小柔介绍自己:“我叫玫瑰。”
周小柔有点诧异,这年头还有人叫这么矫情的名字,倒也是件奇事。
上次在餐厅那么一闹,玫瑰第二天就被餐厅辞退了。刚找了一份新工作,在某服装卖场做品牌促销员,今天第一天上班。
“工作环境也还算好,不用日晒雨淋,挺不错的……”玫瑰微笑着。
那个卖场,周小柔听说过,因为面对的是高收入、高消费人群,所以对促销员的要求也很高,学历、外表、谈吐、工作经验,都不逊于招聘一位白领。当然,收入也让人另眼相看。
周小柔用脚指头细想一下,就知道何景年在其中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她很鄙视自己的好奇心,但还是趁玫瑰不觉,偷偷地多打量她几眼。
玫瑰在打电话,声音温柔,甚至带点低声下气:“我给你煮了粥,嗯……我今天要赶着上班,没来得及去买,明早给你买,好吗?今天早上就先吃点粥,好不好?”
周小柔侧侧身子,目光调到窗外去,不想让玫瑰觉得难堪。她能够想象得到,电话的那端,必定是那个性格粗暴的男子。
玫瑰倒坦然,挂了电话便解释说:“其实他并不是常常那样子……”
还要替他说话!周小柔只觉得浊气上涌。
“他从前脾气最好不过,对我也非常好,后来……后来是身体不太好,所以脾气就坏起来……”玫瑰低声道,“他本性不坏,真的。”
周小柔笑笑:“你很爱他。”
玫瑰怔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道:“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他帮助我很多,我很感激他。”
公交车靠站停下,玫瑰站起身来:“我到了……”她冲周小柔友好一笑,“改天有空聊。”
周小柔回以她粲然一笑,眼看着她下车去。快及腰的卷发,窈窕身段,周小柔不得不承认,玫瑰确是个美女,难怪何景年会对她青睐有加。
可是凌琳也很漂亮啊!周小柔皱起眉来。可怜的凌琳!
周小柔在楼下的小店多买了一份早点,送至凌琳办公室。凌琳还没到办公室,桌上搁一相架,照片里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女,挤挨着对着镜头做鬼脸。显然凌琳年纪最小,因此站在了最中间的位置。许臻和与何景年,一左一右挨着她。周小柔有些感慨,也许这种状态就是凌琳一直以来早已认定的人生,身边的两个男人,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种情感体现——亲情与爱情。
周小柔顺手拿起相架,扯过桌上的纸巾细细擦拭。突然间,手指停止了动作,照片里,站在最边上的男孩,让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高跟鞋声响叩叩走近,凌琳出现在门边,看到她便一笑:“喂,我可不是许臻和,这么俗气的伎俩我是坚决不会感动的。”
周小柔忙搁下相架,嗔道:“大小姐果然难以讨好。”
凌琳搁下包,凑近来细细打量她:“做了对不住我的事?”
周小柔一口否认:“哪有!”
凌琳微微一笑:“不用说,发现了某些会让我难过的真相,同情我是吧?”
这姑娘真聪明,周小柔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凌琳反而安慰她:“我没关系。爱情小说老早就告诉我,爱就是折磨,是疼痛。我有心理准备的,因为,爱还是坚持!”
周小柔心头一松,假装倒吸口冷气:“哎哟,这么睿智!”
凌琳抿嘴一笑:“你要向我学习。”
周小柔指指桌上的早点:“睿智的姑娘,赶紧吃早餐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有力气了才能坚持下去。”
凌琳打开袋子:“小柔,我给你涨工资吧。”
周小柔吓一跳:“别,千万别!我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讨好你这么一点点你就要给我涨工资,你可真不是个英明的领导哦!”笑着转身道,“我出去替你卖命了。”
周小柔才在位置上坐下,便接到了米兰的电话:“小柔……”欲言又止地。
周小柔把手机夹在耳旁,打开电脑:“怎么了米兰?”
米兰很是为难:“阿姨今天不知怎么了,一早上都在闹着要吃红烧肉,而且,必须是许臻和做的……”
周小柔一阵头疼。
“怎么哄也不好……”米兰迟疑着问道,“怎么办啊?”
周小柔哪里想得出办法,若是直接拒绝母亲,说不定她转个身就自个儿给许臻和打电话去了。
“你告诉她,晚上许臻和去我们家吃饭,给她做红烧肉。”周小柔困难地道。
米兰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
米兰松口气:“那行。”
挂了电话,周小柔倒在椅背上苦思冥想,要用什么理由和借口跟许臻和开口?
纠结一早上也没得出答案,索性横下心,决定实话实说。
电话打过去,良久也没有人接。周小柔的勇气随着悠长的拨号音渐渐剩余无几。正要挂断,那头却接了起来。
“你好!”许臻和一副公事公办的客气语气。
周小柔一下便卡壳了。
许臻和耐着性子:“要是没什么事,我很忙,周小姐……”
周小柔突然生气了,小声嚷道:“我妈说想吃你做的红烧肉,我已经告诉她说你晚上会去我家吃饭。今晚我要请假。你爱来不来,随便你!”不等许臻和答话,干脆利落地挂了手机。
许臻和愣了一下。这实在不是求人的口气嘛,许臻和愤懑地想。他顺手拿过桌上的一枚硬币,微微一旋,眼看着不停旋转的硬币,心头思忖着,人头去,字……也去。他有些沮丧地用手掌盖住了旋转着的硬币。有什么办法呢,自认识她的那一天开始,她叫他往东,他就不忍往西,她若想要天上月,他也势必想方设法。
一直到晚上下班,许臻和也没有打过电话来,周小柔心头忐忑,手机攥在掌心里,微微渗出汗来。
也许她真的高估了自己,许臻和如此想方设法地要接近她,或者真的只是兴之所在,并不是真的对她尚有余情。她还以为是从前,她轻描淡写地想要吃一颗糖,他就立刻送她一盒子的巧克力。
周小柔独自去了一趟菜市,不就是红烧五花肉嘛,她不信自己做不了。这世界不是没有许臻和就停止运转的,这一点,多年前她就已经尝试过了。
回到家的时候发现门虚掩着,周小柔推开门,叫:“米兰!文昊!”
周母喜滋滋地迎了出来:“米兰去上班了。文昊说要加班呢!”眉眼里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臻和来了!”
周小柔吃了一惊:“嗯?”
周母很高兴:“我下楼去了。”
周小柔“哦”了一声:“走一会儿就要回来了哦,别去太久。”
周母把桌上的收音机拿在手里:“我知道啦。我还等着吃臻和给我做的红烧肉呢!”
周小柔指指母亲手里的收音机,说道:“妈,你的收音机都那么旧了,我给你买个新的吧。”
周母抱紧了收音机:“不用!我这个好好的,不要新的,我这个好,听得清清楚楚的……”叨念着出门去了。
周小柔走到厨房边,许臻和果然正蹲在水盆边,专心致志地在剥鱼,腰间系着周小柔平日惯用的卡通围裙,看上去有些滑稽。
周小柔忍不住开口道:“不是说只做红烧肉?”
许臻和回过头来看一眼她,淡淡地道:“你不是爱吃吗?”
周小柔挨着他蹲下,侧头盯着他,十分不解:“为什么还关心我?到底在想些什么?许臻和,你知道我这个人,不喜欢藏藏掖掖,不会玩心机,所以麻烦你告诉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许臻和看也不看她,微微一笑:“你一向都很聪明,我做得这么明显,你就没看出来?”
周小柔疑惑不解:“什么?”
许臻和侧过头来,迅速在周小柔唇上亲一下:“追求你啊!”
周小柔双耳嗡嗡直响。
许臻和偷袭成功,喜不自胜,不由得轻声哼起歌来。
周小柔此时才反应过来,伸手捂住嘴,恼羞成怒,喝道:“你有病啊!”
许臻和得意洋洋地斜睨着她:“你以前不是这样对我的吗?我只是学你。”
一句话噎得周小柔说不出话来。
许臻和还真没说错,从前的他远比周小柔羞涩,第一次牵手,是周小柔主动伸出手搁在了他掌心里;第一次拥抱,是周小柔走近他,把身体挨近了他;第一次亲吻,是周小柔先把面孔凑过来,喝令他:“这儿,这儿!亲我!”
良久,周小柔才悻悻道:“不对,你明明说过,是我欠你的,你只是不甘心!”
许臻和很是坦然,说道:“是啊,你从前辜负了我付出的心意,所以现在须得一分不少地还给我!这事没得商量!”
周小柔冲口而出:“你有毛病啊!”
许臻和惊讶地反问道:“你也感觉到了?”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也许我真的有病……”
周小柔不愿与他多说,转身回到客厅,打开电视看。但是心浮气躁,屏幕上演些什么,完全没看进去。
突然间,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声,周小柔耳尖,听到了母亲慌乱的声音,立刻弹起身来,往楼下跑。
只见一群人围在一块儿,听上去像是捉住了小偷,大家都很气愤,纷纷拳脚侍候。唯有周小柔的母亲,不知为何,挡在那人身旁,死死护着不肯走开。
周小柔又急又气,拨开人群,高叫:“住手!大家都住手!”
周母一看女儿来了,立刻松了一口气,看向周小柔的目光充满哀求:“他太饿了,就只拿了一块儿……”
原来那小偷趁人房门大开,偷跑进去拿了桌上的面包,刚出门就被逮个正着。
“我说呢,前两天我家桌上搁的果篮怎么不见了……”
“这人啊,不用说,惯偷来着。昨天我家也刚丢了一盒子红枣!”
“东西虽然不值几个钱,可是谁敢保证下次他会偷什么?”
“报警,报警!”
“……”
周母双手合十,低声下气地哀求着:“他只是饿了,求求大家,别抓他,放过他吧……我认识他,老家乡下的,不是坏人……”
周小柔虽然满心疑惑,但母亲开了口,她少不得要替她做主,于是轻咳一声:“不好意思,对不住大家了,请大家相信我母亲一次,大家的损失,由我们来赔……”她跟着母亲冲众人深深鞠躬,“谢谢了,谢谢大家了……”
眼看她也这么说,围观的人群虽然愤愤,但也渐渐散去。周母扶起那人,关切地道:“你没事吧?”
周小柔这才看清,原来是个年约五十的中年男子,眉目还算端正,但一脸脏污,头发也乱蓬蓬的,正嗫嚅着对周母道谢:“谢谢……”
周母看一眼周小柔,周小柔明白她的意思,不忍拂逆,只好说:“走吧!”
周母大喜,赶紧对男人道:“走吧,走吧,去我家!洗把脸,家里煮了饭……”
周小柔跟在后头,心里疑虑大起。母亲病后,记忆力时好时坏,偶尔翻看相册,大多数人都记不起来。这男人是谁?母亲竟然一见他就确定他是熟人?太不可思议了。
三人回到家里,许臻和已经在摆放碗碟,看到突然多出一个陌生男人,不由得看了一眼周小柔。不等周小柔说话,周母已经抢着道:“臻和,快叫人,这是渝叔!”
许臻和立刻乖巧地叫一声:“渝叔。”
渝叔有些受宠若惊:“嗯啊……”
周母招呼着:“来,过这边来,洗洗脸……”伸出手去扯男人的衣袖。
待两人一走开,许臻和便问道:“谁啊?”
周小柔不愿与他多说,只简单道:“老家乡下亲戚。”
许臻和看她一眼,分明不信,但也没有追问。
一餐饭吃下来,那渝叔倒成了主角,周母一直在为他夹菜,忙碌着给他盛饭、倒水。许臻和很是惊异,频频看向周小柔,周小柔只当不懂。
渝叔倒也识趣,知道自己不是太受欢迎,几乎一直埋着头吃东西;周小柔满腹心事,无心说话;唯有许臻和很耐心地陪着周母聊着电视屏幕上正在热播的电视剧情。
渝叔很快搁下筷子,微微垂着头告辞,周母也跟着站了起来:“我送你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周小柔与许臻和,许臻和体贴地为她夹块鱼肉:“多吃点,女孩子胖点好。”
周小柔硬邦邦地道:“你难道喜欢猪?”
许臻和眨眨眼睛道:“谁得罪你了?”
周小柔道:“男人。”
许臻和委屈得要死:“这鱼做得不好吗?”
周小柔站起身来:“我妈怎么这么久不上来,我下去看看。”
许臻和道:“我也去。”
两人下了楼,才发现下雨了。雨势不大,周小柔把大衣帽子戴上,四下里寻找母亲。
突然间,身后的许臻和轻声道:“在那儿!”
周小柔循着许臻和所指的方向看去,母亲正与那渝叔并肩坐在不远处的凉亭下,头挨着头,说不出的亲密。周小柔一阵难堪,低声道:“我去叫她回来!”
许臻和扯住她衣角:“别去!”
周小柔咬咬牙,心内五味杂陈。
许臻和轻声劝慰道:“也许是故人。”
母亲哪有什么故人,有也只会是占她便宜的小人。周小柔恨恨地转身走,步子踏得太重,地上的泥水溅上来,很快就把裤管弄脏。
许臻和紧跟着她,周小柔心头憋闷,不愿意回家,只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瞎走。许臻和也不相劝,只默默地伸手牵住了她。周小柔微微挣扎一下,没挣脱,便也算了。
“没有一个是真心对我妈的……”她忍不住抱怨道,“都只是想占她的便宜。嘴上说得天花乱坠,没有一个真把她放在心上。”
偏偏母亲浑不在乎。他们有时候会送来一桶油,或者一袋米,要不然小摊上买到的廉价发夹,母亲又转送给她,她当着母亲的面就扔到垃圾桶里,母亲也不在意。
她就恨母亲的那副模样,不拿自己当回事,仿佛人人都可轻贱于她。
“她有她的难处……”许臻和轻声道。
周小柔不再作声。
雨势渐渐大起来,许臻和道:“走吧,回去吧。”
周小柔停住脚:“你回去吧。”
语气难得这么温和,许臻和的心不禁轻轻牵动一下。他伸出手,为周小柔擦拭面孔上的水迹:“别和阿姨吵架,开心点。”
周小柔点点头。
“我走了。”许臻和紧紧交握下她的手,然后松开,转身走了。
周小柔怔怔地看着他渐渐消失在雨雾中的背影,刚刚还忐忑不安的一颗心陡然间变得无比安定平静起来。
这样的感觉让她有些不安。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与心灵,她真的不情愿因为他的缘故失去。从离开他的那一天,她没有期望过美好与快乐会重来,她早已经狠下心,决定与他一生一世两两遗忘。但是命运是什么?命运是未知的云雨,不知道在哪一刻的哪一秒,霍然倾盆倒下。
几天后,周小柔再次看到了渝叔。很意外,是在“春天”百货。
恰值午后,商场里人流不算拥挤。好些化妆品专柜的促销员都懒洋洋地靠在柜台边上闲聊。
凌琳硬是扯了周小柔来,理直气壮得不得了:“你是许臻和的朋友,就是我的姐妹。我要逛街,你陪我是应该的。”
周小柔哭笑不得,纠正她:“你是我的老板,你要求我陪你逛街,我陪你的确是应该的。”
凌琳紧紧挽住周小柔的胳膊:“一个意思,一个意思……”她笑吟吟地,“咱们去三楼吧……”
周小柔有些诧异:“啊?”
凌琳的脸色有些泛红,神情也拘谨起来:“那个,下周是景年生日嘛……”声音到后头,几乎难以听清。
周小柔恍然大悟:“啊,原来是情窦初开……”
凌琳扯她:“走啦,走啦……”
周小柔被她拉扯着往前走,微微一侧脸,就看到了渝叔,那个被母亲盛情款待的老家亲戚。这种地方实在不适合他,到处富丽堂皇,他却灰不溜秋的,胡须也像是几天未刮,眼睛有些充血,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恐怖。
他站在某化妆品专柜前,仔细端详半天,才伸出手指指指某商品,幸好促销员素质过硬,眼神虽有不解和不屑,但仍然微笑着拿出商品。
周小柔咬咬牙。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忽然提了起来。
她轻轻扯一下凌琳的手:“凌琳,我看到一个朋友,过去打个招呼。你先上楼,我等会儿去找你!”
凌琳有些疑惑,但并没追问,只答道:“那好,你赶紧上来啊!”
周小柔答应了一声“嗯”。
凌琳踏上电梯,周小柔返身向渝叔走去。渝叔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手中精美的瓶子,神情谦卑地询问:“这个多少钱?”
促销员略有不耐烦地指指标签,答道:“这儿有价格。”
渝叔羞赧起来:“哦哦……”他凝神看看标签,神情有些震荡,“这么贵啊……”
促销员一听这话,很不礼貌地从他手中夺过瓶子,直接放入柜台。渝叔愣了一下,嘴唇嚅动一下,却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