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柔有些发怔。“什么你都说好”,多么熟悉的一句话啊。
她要去哪儿,她要干什么,他也总是好脾气地应她,好,她自己倒不耐烦了,不高兴地怪他不用心:“什么你都说好。”
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一个人肯什么都对自己说好,其实是多么地难得。
女孩一发脾气,男孩就有些慌乱,周小柔微笑着插上一句:“你男朋友对你真好。”
女孩心思单纯,一听这话,立刻转怒为喜:“他喜欢我嘛!”手指着第一次试的那双鞋,“我要那双!”
开了单,装好鞋,看着两人亲热地挽手离开。
文昊迎上来:“怎么就你一个人?”
周小柔喝口水才答:“同事有点事走开一会儿。哎呀,赚钱真辛苦。”看一眼文昊,“你怎么这时候来?”
文昊答道:“忙里偷闲来看你一会儿。”
周小柔微微一笑,警告道:“别宠坏我。”
文昊也笑:“我倒想。”
周小柔认真看着他:“真没有事?”
文昊道:“真没有。”
看来确实没有,他又闲闲地聊了几句才离开。
周小柔在小凳上坐下来,伸手揉揉酸疼的小腿。有脚步声走近,一双男式休闲鞋走进她的视线里来。周小柔立刻站了起来:“您好,有什么……”
抬眼间便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她的话不知不觉地便噎到了喉咙里。
“好久不见。”他唇角轻扬,表情似笑非笑。
周小柔暗地里深呼吸一下,堆出微笑:“您好,许少。”
许臻和打量着她:“过得还不错嘛,气色很好。”
周小柔继续微笑,不亢不卑:“托您的福,死不了。”
许臻和道:“是不是特别恨我?”
周小柔微微垂下眼帘:“您过虑了,小柔是咎由自取。”
许臻和道:“如果不是特别恨我,何必又一定要破坏凌琳的订婚礼?因为我伤害了你,你就要伤害我的亲人?”
周小柔不明白:“嗯?”
许臻和语气冰冷:“你也不用装得那么无辜,我就不明白了,这世上那么多男人,你爱找谁不行?凌琳对你不错啊,没有半分亏待你的地方,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周小柔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突然间胸口似被一击,难道凌琳的订婚礼,对象是文昊?
许臻和继续道:“对不起你的人是我,你要恨也好,报复也好,直接找我好了……”
周小柔打断了他,挑衅地看着他:“我偏就爱这么着,你能把我怎么的?”被误会的怒气涌上心头来,“我不痛快,我也不喜欢让别人痛快,怎么了?周末订婚礼?哎呀,真是不好意思,酒店那边赶紧去取消了吧,这样好歹还省下一点。啊,不对不对,许家哪里用得着省这点子钱,没男主角又怎么样,许家钩钩手指大把人选扑腾着抢上来……”
许臻和目中怒气渐盛:“周小柔!”
周小柔冷冷地看着他:“许少是不是找错人了?这种事情你实在应该去找当事人才对。不好意思,我帮不了你!要是许少不买鞋的话,就请走人吧,别妨碍我工作!”
一听这话,许臻和动了动身子:“哦,对,我是要买鞋子来着。”他施施然坐下,信手往柜台上一指,“那款,嗯,黑色那个,还有,旁边那个,那几款,都拿来我试试……”
周小柔一动不动。
许臻和有些诧异:“咦,不做生意?”
周小柔再次深呼吸:“好的,请稍等。”她把许臻和要的鞋子取下,走到他身边,微微蹲下身子,“您试试合适不合适。”
许臻和并不作声,任由她帮自己套上鞋子。周小柔看也不看他:“这鞋子是全羊皮制作,穿着舒适……”
许臻和突然紧攥住她的手,沉声道:“他不是真心对你,他故意的……”
周小柔一愣,抽出手来,冷冷道:“许少,请自重!”
许臻和不管不顾,再次抓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贴到了自己面上,声音里带着几许哀求:“小柔……”
周小柔大吃一惊,狠狠地甩开他手,低喝道:“你疯了啊!”
正好同事来到,周小柔立刻站起身,匆匆对同事说道:“我肚子有点不舒服,去下洗手间,你招呼一下这位客人……”
同事立刻上前来,礼貌招呼:“先生您好……”
周小柔匆匆离去。她的胸腔几乎要炸裂,惊讶与失望,气愤与伤心,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直让周小柔透不过气来。
她想也不想地跳上一辆公交车,坐在车厢后方的位置,任由公交车晃荡。她微合着眼帘,觉得自己像是睡着了,又觉得自己一直清醒得几乎有些头疼。
终于回到家里,等待着她的并不是母亲,而是文昊。他眼角略有些乌青,周小柔紧盯着他:“你怎么了?”
文昊笑笑:“没事。”
周小柔道:“是谁?”
文昊叹息一声:“小柔!”
周小柔不肯罢休:“是凌琳还是许臻和?”
文昊微侧过头:“你不用管!”
周小柔仍然紧盯着他:“你要与凌琳订婚,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笑了一下,“你明明就要与她订婚,为何还找我诉衷情?”
文昊并无一丝窘意,含笑道:“为了你,没有什么不可以。”
周小柔看他半晌,轻声道:“我真的不觉得你爱我到这地步,许氏的乘龙快婿,难道还不及一个我?”
文昊沉默一会儿,说道:“你的意思是,你选择相信许臻和……”他抬起头来,“在他深深地伤害了你之后,你仍然选择相信他,是吗?”
周小柔一时答不上话来。文昊说得没错,她偏心,许臻和的一句话就让她动摇了,她如他所愿,果真开始怀疑文昊。
文昊轻笑:“我为什么要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是啊,周小柔有什么?与凌琳相比,她真的不具备被人欺骗的基本条件。
她有些赧然:“对不起……”
文昊摇摇头:“说明我做得远远不够,我如果做得好,你就不会怀疑我的真心。”
“为什么是我?”周小柔仍然纳闷。
文昊诚实答道:“我也不知道。”
周小柔道:“许氏不会怪罪于你?”
文昊嘴角带起一抹微笑:“不会。”停顿一下又补充道,“我有心理准备。”
周小柔微皱起眉头:“文昊……”
文昊轻声打断她:“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选择,不用觉得抱歉和内疚。我只知道我爱你,我愿意。”
周小柔良久也说不出话来。
门扣嗒地一声响,母亲走了进来。她嘴里哼着小调,一脸的喜气洋洋。
“小柔……”她兴奋地走近,抓住周小柔的手,两眼发光,“他向我求婚了!小柔!我要结婚了!”
周小柔大吃一惊:“什么?”
周母丝毫未觉女儿的异常,兀自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欢喜与幸福当中:“他向我求婚!喏,你看,他送我的戒指……”周母骄傲地抬起手来,示意女儿看她手指上的戒指。
不过一枚极其普通的金戒指,周小柔甚至怀疑它只是镀了一层金罢了。“谁?”周小柔努力平息着胸腔中涌动的怒意。
周母有些惊奇:“当然是你渝叔啊!”
周小柔终究没忍住,冷冷嘲讽道:“他凭什么向你求婚?打算用什么来养你?你几岁?你都几岁了还这么天真?”
周母仍然欢喜莫名:“他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他说从此以后他会照顾我,好好待我……”
周小柔不耐烦地打断她:“你要嫁给他就别再认我这个女儿!”
周母愣住了:“小柔!”
周小柔暴躁地道:“没关系,反正你从来也只会把男人放在心上,什么时候在意过你的女儿?你爱嫁就嫁,随便你!但是我告诉你,离开这个家,不许回来找我哭!”
文昊震惊,担心地一扯周小柔。“小柔……”他低声叫道。
周小柔甩开他,怒道:“我受够了,你知道吗?还以为她这把年纪了,会自己想会自己看了,却原来还是老样子——男人一给副笑脸,就恨不得扑了过去……”
周母扬手挥过来一耳光。
周小柔怔住了,眼里迅速涌上泪水来。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你打我……”手抚在被打的面孔上,周小柔心疼得快要站不住。
周母颤抖着:“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他不是别人,你渝叔不一样……”
周小柔转身就走,狠狠地拉上门。疾冲下楼,她跌跌撞撞地小跑着出了小区,恰好有公交车开来,她想也不想,就跳上车去,身后传来文昊的叫声:“小柔!小柔!”
她把电话打给何景年,不等他说话,直接道:“让玫瑰听电话!”
电话里很快传来玫瑰的声音:“喂,小柔,你找我?”她显然有些惊异。
周小柔开门见山:“你爹地要娶我妈咪,你知道不知道?”
玫瑰沉默一会儿,才轻声道:“老人家的事,由他们去吧……”
周小柔冷笑一声:“你倒豁达!我只想知道,你爹地想干吗?!欺骗老太太不算本事,有能耐去哄个小姑娘回家……”
玫瑰微微一惊:“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周小柔道:“不好意思,我对有前科的人都这态度,我怎么知道你爹地以后会作出什么事来!”
玫瑰突然道:“小柔,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要寻找自己的生身父亲?”
周小柔没想到她会提到这话,愣了一下,生硬地道:“关你什么事?”
玫瑰像是迟疑许久,才道:“如果我告诉你,你的父亲,就是我的爹地,你……”
“不可能!”周小柔脑中嗡的一声,下意识地叫道,“你胡说!”
玫瑰很是平静:“你可以去问你母亲……当年是我父亲负了你母亲,他隐瞒了自己已有妻子的事实,与你母亲相爱,后来被你母亲得知真相,你母亲怀着你离开了他……我母亲体弱多病,我十岁时她就去世了,这些年来,我父亲一直在寻找你母亲和你……”
周小柔厉喝道:“闭嘴!”说完,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怎么可能!她想起母亲说的话,“他不是别人,你渝叔不一样”。
她头疼欲裂,扬手狠狠把手机甩出窗外。
她呆呆地在街上站了许久,天空飘起了雨丝,她抬起头来,雨丝落在面上,迅速与泪水融合到一起。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酒吧里的了。嘈杂的音乐声让她隐有一丝快意。嗯,她讨厌安静,她需要一点声音。哦,还有,一点陪伴。
她叫酒喝,醉意朦胧地冲身边的男人笑:“你觉得寂寞吗?”
男人看着她,配合地凑上前来,面孔几乎紧挨着她,手也抚到了她的腰间:“你呢?”男人的呼吸热热地吐在她颈项。
她嘻嘻笑起来:“我很寂寞……”她梦呓一般低语。
“好,我陪你……”男人揽着她,连拖带拥地把她带出酒吧。
雨还在下,她突然清醒了一点,伸手想推开身边的男人,却全身乏力。“你走开……”她疲软无力地叫道。
男人哄着:“我会好好对你……”男人大胆地微俯下头,试图亲吻她的肩胛,突然间,身子被人狠狠地拽住,不等反应过来,直接被甩开几步。紧接着,来人狠狠补上两脚,男人闷哼一声,摔倒在地。
雨势好像突然大了,周小柔茫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男人,她还没转过脑筋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长得很好看,隔着蒙蒙雨雾,也能看出这一点来。
周小柔忍不住笑起来:“嗨,帅哥……”她放肆地伸出手去,抚摸男人的面孔,“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很帅?”她微微皱起眉来,“话说,你长得有点像我的一位朋友,他也长得很帅……”心突然绞痛起来,“你认识他吗?他真的很帅,他笑起来特别好看……”
身子有些支撑不住,男人伸出手来,扶住了她。
“谢谢你哦……”她依然笑着,“我很寂寞……真的,我觉得难过……你陪陪我好吗?好吗?”她期待地看着他,虽然酒意上涌,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并不能看清楚他的长相,但是这并不重要,她只需要一个人,一场陪伴,一副此时可倚靠的臂膀。
男人没有说话,只一把攥紧她的手,拖着她前行。
“喂,去哪儿啊……”周小柔脚下踉跄,摔倒在地。男人不耐烦了,干脆一把抱起她。周小柔一感觉到男人的身体,立刻乖巧地缩到他怀里去,放心地闭上了双眼。
意识模糊间,她感觉着被人扔进一张大床,整个人突然清醒过来。她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那紧蹙的眉,眼里勃然的怒火,她迷惑地看着他:“你是谁啊?”
男人探过身来,怒不可遏:“不知道是谁也敢让人带了走?周小柔,你有没有脑子啊?你疯了?”
周小柔突然笑起来:“哎,许臻和,你干吗这么凶?”她眼里泛起一层水雾,“你从来不对我凶的……”她似要哭了出来。
许臻和是真的被气到了。整个下午,直到此刻,他一直跟着她,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偷偷跟着她。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家里跑出来,上公交车,进酒吧,和男人搭讪,他觉得自己已经忍到了极限。要是他不在,她还不被人欺负得一干二净?
“许臻和,我不许你娶别人……”周小柔喃喃道,微合上眼帘。
许臻和身子一震,哪里还控制得住自己,一俯身,唇便覆了上去。周小柔身子轻轻一颤,立刻热烈地回应起来。许臻和心神激荡,微颤着声音问道:“我是谁?”
周小柔主动揽住了他的脖子:“你是臻和……”她声音细细,却饱含霸道,“你是我的……”她努力着仰起身来,试图贴紧他,“许臻和只爱周小柔……”
他完全妥协了,不离须臾地亲吻着她的唇,她的耳垂:“好,许臻和只爱周小柔……”
她不依不饶:“一辈子……”
他手忙脚乱地剥她衣服,一边喃喃低语:“一辈子……”
他把自己深埋进她的身体里,她发出酣畅的呻吟,听在他耳里,便如静夜里之天籁。他们紧紧纠缠在一起,彼此的身体滚烫,有那么一刹那,他想稍微退开,可她紧搂着他脖子,说什么也不肯。他在月光里凝视她,泪掉到她脸上,她眼睫毛微微一颤,他立刻俯下身去,用唇覆住了她的眼。
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到很久之前,少年站在星光之下,含笑看着她。那笑容,她终生再也难忘。
待到周小柔醒来,已然天光大亮。她躺在床上,只觉浑身酸痛,她有些懵懂,一时间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阳台处传来细微声响,她跳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阳台边,看到许臻和随意地穿了睡袍,正背对着她打电话。
她顿时倒吸口冷气,模糊的记忆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她哪里就真醉得人事不省了?她知道那是他,她确信那是他,因此才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了他。可是此刻,她仍然觉得无地自容。
无论如何,他已经抛弃了她,但她却选择遗忘这个事实。
她迅速穿上衣服,套上鞋子,逃也似的奔出酒店。
她叫了辆车回家,家里静悄悄的,她倒在沙发上,她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但事实是,她很快就睡着了。
让人更惊奇的是,一个梦也没有。最后是被擂门声吵醒的,周小柔揉着惺忪的双眼去开门,门外站着文昊。他神情疲惫,双眼通红:“你去哪儿了?知道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她看着他。
这个男人说爱她,她真的觉得有点难以置信。但此刻,她的心柔软地动了动:“文昊,我们结婚吧。”她温和地说,“越快越好!”
文昊微微一惊:“真的?”
周小柔点点头:“真的。”她笑了一下,“如果你不肯的话,我就去找别人了。”
文昊抓住了她的手,急切道:“肯肯肯!我肯!我们马上就结婚!明天,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去注册!”
周小柔道:“明天周末,我们周一去好了。”
文昊道:“好,周一!就这么说定了!”他双眼闪着晶光,“那么今晚我们出去吃一顿好的庆祝一下?”
周小柔有些迟疑,道:“算了,改天吧,我想在家等我妈。”
文昊立即道:“那我去煮面,我陪你一块儿等。”
他们吃了面,又找出扑克打了好久的火车牌。米兰回来了,三个人又开始斗地主。夜越来越深,周母却一直没有回来。
米兰小心翼翼道:“阿姨她……”
周小柔霍地站起身,走到母亲房门前,推开了房门。屋子收拾得很整洁,被子叠得好好的,一切都像是和平时毫无两样。周小柔打开衣柜,衣柜里空空如也。
米兰脸色都变了:“阿姨的收音机也不见了……”
文昊当机立断:“走,我们去找她!”
周小柔铁青着脸,沉声道:“不!不用!”她平静地掩上房门,“她又不是小孩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用找。”
文昊和米兰对视一眼。
周小柔用手指轻轻敲了敲额头:“我有点不舒服,先去睡了。”她径自进了房。
米兰惶惑道:“怎么办?”
文昊沉着道:“现在太晚了,明天再说吧。小柔说得也有道理,阿姨不是小孩子。”
米兰“哦”了一声。
文昊道:“那我先回去了。”
米兰瞥一眼窗外:“下雨呢,我送你。”
文昊拉开门:“不用了。”
米兰匆匆拿过雨伞:“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门哐当关上。
周小柔坐在床沿,心头既痛且恸。生活突然间就一团糟了,她有些手足无措。
她倒下去,仿佛那股熟悉的气息也随之扑上身来,他好像仍在她身边,他的吻温柔且烦人……她拿过枕头蒙住面孔。
她拿自己也无可奈何。这样的无望多年前已经体验过一次,而她却没能真正地接受教训,以至于今日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