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音
文/张怡
我还可以看见你,一个回声。
——保罗·策兰
是我在做梦。
我几乎还可以看见你的影子,与漫天的乌云和阴霾分界。不早不晚,我看见你的时候恰好是这个冬天最阴冷的一天。我总是无法摆脱那种对惊险冒险的向往,所以我期盼这一天会有狂风,狂到可以将裸露着枝干的树木连根拔起。或者会有暴雪,凶猛地袭击着街上来来往往的每一个行人,直到天塌地陷。我看见你的时候天气诡异,诡异地钻进我自顾自臆想的狂乱和惊险里,相似的阴暗和冰冷足可以形成产生着共振的重音。
我明白那都是最没意义的光。
我总是沉溺于强烈的臆想里无法自拔。比如我始终相信末日的预言,那是因为我早已杜撰好了的故事是以一个末日的预言作为浪漫而传奇的结局,恩怨和爱恨都撕扯着飞向宇宙的两端,没有界限地分割下去,相互对立。这些都源自于我本身性格的极端和偏激。你不知道我十个手指头上一共有五个圆圆的斗,它们像是前生约定厮守在我的右手上,两个手掌像两个磁极那样疏离和相异。我一直将这当做我极端和偏激的象征,是专属于我的烙印,为此即使我如预料那样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渊,或撞到了屹立在北方岿然不动的长白山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我固执得像一块冰,即使仰望着炎炎烈日也不会融化。炎热并不是温暖,在某个炎夏37摄氏度的高温里我穿着黑色的吊带裙站在骄阳下也无法将冷藏着的温度感受器解冻。它坏掉了,每一个细胞都已成为坏死的躯壳。我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念头和想法们排着队浩浩荡荡地经过,想起你,他便宛如新生。
你知道我总是想起阴暗面,我总是把自己比喻成一只孤傲的黑猫。那么我该如何比喻你?我并不经常想起过去,我的怀旧本领已经在数日前退化,或者封锁在照相机里的怀旧色泽,晕黄一片或者黑白突兀,把任何有色彩的事物都排列成单调的格局。我只是想起你,一个独立的与时空无关的人。倘若用一只黑猫的视角来观察你,或许眼角和唇边所隐盖的脆弱和呼唤就不会那么明显。我已经忘记你了,你的事迹、你的性格、你的样貌。你像飘渺峰上端变幻的云没有丝毫实际的形体。我只记得有团透明的影子,不偏不倚,恰好拼凑成你从前的轮廓。
有很多时刻我忘记了从前的种种,过去现在以及未来都与我无关。就是此刻,你可以透视我,我已经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个空心人。我的心如同被大火烧过的荒原,我的胃里充满了来来往往迂回的风。我时常感到饥饿,每一餐都吃得足够饱,可是在短短的时间过后强大的饥饿感便又会卷土重来。我应该储备足够的食物,我并不喜欢酒精和尼古丁,然而我时常将它们当做一团大大的棉花糖,纯洁而美好,似乎可以填满我胃里的每一个空隙。
饥饿感与空洞感同在。
我是一个自恋的人,有个镜子就会照一会儿,摸摸鼻梁左侧的痣又摸摸鼻梁右侧的疤。我还没有忘记你的左眼睑上有一块十字形的伤疤,我曾见过一个右眼睑上有着相同形状疤痕的男生,你们两个一左一右地站在一起,或许两个疤痕就会相互重合,这是多么大的一种缘分。可是我告诉你了我的自恋只是个铺垫,我是想一步步地告诉你我自私。爱自己,我总是告诉自己要好好地爱惜自己,我抽烟身纤长的ESSE,爱喜,爱惜。清凉的薄荷味和一个让人微微心疼的烟名。你知道我从前是不抽烟的,乖巧得像一只猫。你和他们都只记住了我原来的样子,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碎片。蜕变往往彰显在分离中。我见到你时说不出好久不见,你低着头闻不到我身上散发着的淡淡烟香,它们早就被风吹散在灼灼的眼睛里,我愿意不动地站在这样一幅诡异的画面里与你长久地对望。
你来了,又走。恍惚中我以为又看到你的影子。
那些我忘记一切的时刻往往是我记起所有的开始,但是即使记起来了我也依旧是个空心人。我空空落落地写着那些零散的句子,像摆着地摊倒卖回忆的老人。没有人听我闲扯过往,我也没有过往想要抽丝剥茧地一一冲洗干净。记忆只是溶剂而已,你是溶质,溶解在一坛看不清颜色的浑液。我没有力量将黑色的不透光的介质驱散,所以很长的一段时间都看不清你。从故事最初的开始我们便只是陌生人,原本就不深刻的印象越来越浅,我还在想你是谁,如今又在何方。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写下你的影子这一意象,我的幻想已经和幻听一样严重,我仅仅是想表达自己而已,自认为是一个文艺女青年,把小文青的特点毫无头绪地表现出来,在下午起床吃早饭,半夜将宿舍搞得灯火通明看文章或者拎着满满的一暖壶热水去空无一人的水房洗头,擦干后披散着挡住脸走回宿舍,格外希望有半夜去厕所的同学看到我并把我当做某个冤死的鬼。我不是故意吓人,只是如此希望而已,我更害怕的是被别人在三更的时候发现有抽烟的恶习,或者是生造出一些我有梦游症的谣言。我害怕你的鄙夷,跟他们一样。
我总是这样害怕,我的恐惧来自四面八方。我荒唐地认为所有人都与我为敌。我常常听到来自周围男男女女口中的切切声,像潮汐般有规律地涨落。我的耳朵里荡满了来回的绵延的呼啸,像从远古的部落流传的深远的民歌。我总是梦到你那张模糊的冷漠的脸,背对着我,我不敢靠近。我看着你那双即将把我拥开的手,还有恶狠狠地放着厌恶之光的眼神都那样无情地将我割伤。还好作为一只高傲的黑色的猫,我的自知之明会及时带我在这一切发生之前离开,在无人找到的地方,将自己与一切都划得分明。
你从前就知道我的沉默和怪癖,你应该早就猜到了我变成如今的样子。我以为你是长久以来一直暗暗地陪着我的,是我的臆想也是我的奢望。有时候我会疯狂地嫉妒着他们口中所谓的爱,然而更多的时候我会对那些轻贱的廉价的爱嗤之以鼻。我说过我的胆小我的懦弱,我是不敢去相信任何的,每个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晴天都是化了妆的黑夜,包括你。
然而我还是写了许多给你的话,我说我几乎还可以看见你的影子。你来了,又走,转过身,便不再回头。我开始觉得这个意象和故事的恶俗和狗血,但请相信我讲的每一句皆是出自于真心。我还是要说一些话给你,这都是别人无法窃听的私语,我保留着,我收藏着,在某个晴天拿出来晒一晒,再满心欢喜地讲给懂的人听。
我的确还可以看见你,也许只是轻巧透明的旧影,是像蝉翼那样薄薄的实体,是摸得到看得见的清澈与明亮。你像蝉翼那样带我飞行,直到那些风不再迂回,不再往来,变得厚实和沉重。我停下来,害怕我们就此分别。
无数种声音在最后的时刻重叠,我还可以分辨出你。可我是那样的害怕,词语,会真的停靠在告别的山脊。
“我们的确如同梦中那样旅行,的确见到了梦中所见。那些人,马,猫,狗,鸟,鲸鱼,都是真实的,他们活在精神中,而不是形体。他们是不朽和不可磨灭的,我们知道人世间并无这些。只是在梦中,别无他处。”
出自马克·吐温。
我害怕整个旅行中只剩下我自己,你和他们都早已游到了彼岸。停不下来的疯狂意象,各种不安的症状在我健康的身体里来回敲击。我向往美好和崇高,我的思维一直正常地运行并且从未紊乱。我仿佛又看到你的影子,只转过身,不说再见。
安。
另一种延伸
文/王苏辛
我差不多从十一岁的时候开始了和我妈家常便饭式的争吵,那时候我画画,正看着《三重门》。我和我妈的争吵常常能轰动整栋楼,争吵中甚至会出现“自杀”、“跳楼”等字眼,我不明白为何会有那样多的争吵,记忆中那仿佛都是因为一些小事,这争吵之剧烈在很多年后我也不能忘,我妈有着从一件小事出发引来许多大事的天赋,而我往往不愿去服从,便一起强硬促成了争吵。
我至今仍记得我和我妈争吵时我妈的大眼睛还有手上因愤怒而形成的皮肤褶皱,像极了一条河,一条细细的河布满了妈的皮肤,就像被生活缓缓地笼罩,露出粗糙的真皮。就如多年后我妈在我住校之后对我个人内务的凌乱备感痛苦的神情。
这种痛苦伴随着对我未来的担忧使她不停地自责和责备我。这不仅因为我时常穿着拖鞋嗒吧嗒吧地走来走去,也不仅因为我穿着带铅笔灰的衣服并不感到异样,也不仅因为我随性却在很多人看来非正常的生活,也不仅是对我不懂如何处理人际关系和不拘小节的担忧。事实是除了写和画,我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是个傻子。虽然我妈一直不肯承认这一点。我也差不多是从那时起才真正明白:我永远也不可能在繁华的商业城市安然地生活下去。
我的少年时代伴随着这无休无尽的争吵,但我和我妈并不像一般的母女吵过之后就会冷战,我们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所以当第二天的太阳照样升起,昨日的争吵早已随昨日的太阳从西方落下。
我至今仍记得那天我和我妈去野地上的情景,那种感觉和多年后我远行中一次外出写生时的感觉一样,猛然感到天地之大,笼住自己的是久寻不到的一种质感。那天我和我妈拍了很多照片,多年后我翻到那些照片看到我穿着亚麻布裙,梳两条麻花辫儿立在一片绿油油的麦田上时,心中猛然一颤,我知道,我看到了一片绿色,无限延伸。
那天我和我妈谈了很多,具体的谈话我早不记得,只是在一次翻看儿时日记时才翻出几句零星记录。那天谈话内容涉及很广,乃至人生、家庭、未来。也就是在那次,我妈说我不像个孩子。但成人永远不知道的是孩子有时就像旁观者,在观摩他们眼睛,有时却比他们擦得亮。
那时候我家已经搬出那栋常闹老鼠的小套房,新居的窗户很大很多,向外望去可以看到南海寺最深的殿阁。最初搬去时,由于是举债建房,所以我一人在家时也常常会有讨债者敲门。这种情况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处于一种恐惧状态,就像是那些年常做的梦:一个人,被影子追赶,在小巷中紧张地奔跑,偶尔回头也感觉那人笑得可怖。有时爸妈回来时我会告诉他们那些人又来要钱了,然后他们只是无奈地笑笑,欷歔一阵。我至今仍记得那个工头的脸,他诉说着他的无奈,我当时不太明白生活中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无奈,我甚至觉得人们总是在寻找达不到的物质给自己制造无奈。
许多年后,我离开汝南远行去外地才算明白房子对于人的意义。其实大多数人的前半生都在追求房子——事业的房子,家庭的房子,这时的房子已经是一个广义的概念。然后成家了又为了孩子,于是人生霎时围绕着房子、家庭、抚养孩子、赡养父母,一个又一个流逝,然后下一代再延续着这种流逝。
我差不多从十二三岁的时侯对婚姻开始产生恐惧,这恐惧在我十四岁之后愈加强烈。我知道这恐惧并非是由于我爸妈之间时不时的争执和不言语,以及相互的不理解和他们彼此的无爱和厌恶;也不是我在许多个夜晚隔墙听到的叔婶惊天动地的撕打,那争吵伴随着家具声和堂妹的哭声显得令人毛骨悚然;更不是我看到的陌生人和许多个亲人的家庭从一开始就凑合着过的或波澜不断或平静如白开水的畸形婚姻。我曾为此不停地驱散思考,让自己长时间处于假听的状态。但久而久之我也习以为常。我不明白为何我周围的许多人只是凑合着过日子,而且不觉得有何不对。我知道他们之所以麻木是因为太多人都在这样活着,但许多年后十四五岁的我在那些个看清之后我开始发觉这是一种畸形和病态。
书上的生活总是精致得不食人间烟火,但现实中,粗糙总是在生活中缓缓行驶。
我渐渐长大之后将我这些情绪写进了小说《记忆里的风》后,依然会感到那风从不曾散去,它在我的记忆里停留,并在我周围的人身上继续延续。但我痛恨这种延续:许多人懦弱地活在生活的躯壳中,像耐磨的物什自行将自己的棱角磨得平滑,平滑得连自己都不曾觉得这太平滑。几十年前,鲁迅先生沉痛地写下人们的麻木无知;几十年后,人们不再无知却依然麻木。
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调去谈论我爸。搬家之前我曾和我爸一起去他单位,我用了一上午时间“观赏”我爸如何在办公室看完一份报纸喝完那几杯茶叶水,这次经历导致的后果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我爸在我心中的形象就是一个坐办公室喝着茶叶水看报纸的闲人。直到几年后我离开家,在一次偶然中瞥见了时间在我爸脸上显露的纹痕,我才愕然发现,我爸早已不是当年的他。我爸差不多是在我初中时下乡工作,我不知道下乡有何好处,只是据说这样“有前途”。然后我就在远行后偶尔几次见到我爸,每次都感觉到他的苍老,这苍老带给我的震撼远比凌晨时分推开窗,世界的色彩被大雪过滤成黑白的心灵撞击要强烈得多。只是我推开的是什么呢?这苍老瞬间得就好比你还在彼地徘徊,再一睁眼那彼地早已被抛到看不见的地域。我和我爸自始至终都有着一种隔阂,这隔阂并非是一种代沟,而是心之道路不同所致。
我从很早就开始惧怕着千篇一律的生活,这种惧怕在我远行之后更加强烈,就如我对婚姻的恐惧。我最怕的就是在一个千篇一律的城市做着不讨厌也不喜欢的职业,程序化地结婚生子,有自己的家庭,重复着无数个别人的人生。我的人生应该像天空一样浩渺空旷,并且是大海的倒影,而我应该像鹰一样飞到最高远的苍穹,俯望我身体下面如青藏高原的土地,我要看到最绚烂的风景在什么地方,最火热的霞光在哪个天际显现,我要在最广袤的土地上空自行飞翔,亦或像风一样奔跑,口中唱着最嘹亮的曲调,也或者如麦田上空的风筝。但我更愿意做的是成为一个追逐者,找梦中无数次响起的竖笛声,无数次跳跃的字符,无数次闪现的影像,无数次连缀起的诗一样的电影,而我永远立于其中,在遥望中奔跑,义无反顾。
2002年那个夏末我上了初中,那年我十一岁。也就是那一年我看了《三重门》,产生了朦胧的要写的念头。我初中生活是一个前奏,但这是我十四岁远行之后才隐约发现的。那三年在我看来就像一个缓缓展开的画卷,只是卷末是一片空白,给了我的未来,于是我在尾巴上遥望,这一看便看到了一条无限延伸的河流……
多年后我依然认为我和流年是凭借一本《三重门》才真正相识,我们仿佛朋友般的关系像一个远古时代的石器发出的音调一样悠长、原始,在我那个三年的天空上一直飘荡,从未散去。
我和流年经常偷闲去两栋教学楼间的幽暗过道里乱侃。多年后,我早不记得谈话的内容,但流年微斜的眼角和微扬的脸庞,笑得成弓形的眼睛,还有额前时时飘动的刘海,连同她神经质般的大呼小叫,这一切都没有像我阴暗走道中斑驳老黑板上的墙灰一样被剥落掉。这些在记忆的不断行走中愈发清晰,就像刚看过的电影。
多年后我去了远行中的那个城市,一个喜欢诗歌的同学问我:“王苏辛,你会写诗吗?”
我会写诗吗?初二那年我疯狂喜欢上了诗,流年也是从那时开始和我说一句北岛的经典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那时的流年多少是有些桀骜的,虽然她也进行着令我当时尤为不屑的恋爱生活。
那些年的我是不相信所谓爱情的,虽然多年后我确定了当时对马也的情绪。我至今记得我在讲《泰坦尼克号》的语文课上这样回答什么是真爱这个问题:“少年时,爱情是奢侈的游戏;青年时,爱情是不负责任的许诺;中年时,爱情是亲情的温暖;老年时,爱情是永远的陪伴。”多年后,我推翻了我的这个认知,在我看到生活粗糙的本质后。我知道所谓爱,多半也在持久的空闷生活中被打磨成了记忆。
我在初中三年写了一个动漫续集。当时的我曾想过要当一个动漫人,将这本未完成的长篇动漫制成动画片。我那些年无比喜欢繁华,无比想要离开。我在当时并不曾想过三年后我会坚定地选择学油画并且无比厌恶繁华地带。世事风云变幻,有时连我们自己也来不及去感触,而自己的念想却早已向另一个方向延伸,只是我相信这个方向依然可以看到斑斓的色彩。
我想纵然到了垂暮之年,也不会忘记我在郭亮写生时画的那幅异化的风景——前方蓊蓊郁郁,身后却是零星枝桠和一座异化的山,貌似雪山。中间一条小溪向远方缓缓延伸。印象中是在那幅画之后我对老师说,我要考油画系。
我曾经想过背着画夹找寻我记忆中的海,去画斑驳白墙的时代,画能听到交响乐的生命,也想过给每一个我所不经意间记得的人画一幅肖像,并且在肖像背后画一个人的剪影,意为“第二我”。
画画所给予我的是内心的诚恳与坚定,并且听从内心最遥远也最咫尺的声音并去捕捉它的回响。后来,我走在街上,发现首先跃入我耳中的是文字而非影像时,我依然坚定着一个愿望:在一个城市最深处买一处房子,能听到火车的轰鸣和海声的房子,有巨大的天窗,从窗的缝隙中可以看到城中的一片葱郁,并在房子中放一面巨大的长镜子,然后画十年的自画像,并且把这些自画像挂在我所住的房子的白墙上,以局外人的身份去遥望那许多个“我”,再像《白色城堡》中的霍加和威尼斯人一样抽出一叠纸写下一篇长长的《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为了达成这个念想我要挣很多的钱,并不断寻找那样的一处房子,使我得以有机会从此地遥望延伸中的另一个我,去遥望我了解却又不能真正深入的一个人,它是我躯壳中的内物。
我真正发现文字开始代替我的影像时,我已在无数个炎热和清冷的日子写下了许多貌似小说的东西,那是我绘画的低谷,直到很久之后我发现我的回归文字并非是“低谷”所致时,我心中有一个声音不断在对我说着一句话,而这句话也是我一直不愿意说起的心之所想。
我时常会想帕慕克的书对我是不是个偶然,帕慕克像行进在《伊斯坦布尔》铜色记忆中的孩子,用最温暖而悠长的方式讲述他许多年前在伊斯坦布尔的追寻,透过古老阳台去看那些街巷、那些人,记录他们的行进,以自我的形式,把那些记忆中的黑白调轻轻撒向博斯普鲁斯海峡。海浪涨起的影就是他,他一直都在,现在,将来。而伊斯坦布尔的过去亦会重新记得他,还有他的土耳其笼罩住的时代,而我站在他的伊斯坦布尔的影外被其包围也看到了本质的我……
很久之后我突然开始在许多个夜晚徘徊于我寄居的城市街头。偶尔回家,在汝南漫无目的地走时我压制着那句话,我又想到那些麻木呆滞的模特,那些刻板僵硬的技法,和我那开始苍白的绘画语言。在高考的可怖冲击下,我的绘画已被剥离了本质,留下外壳,赠我一个大学。真正的绘画离我越来越远,我拼命地追赶,它也拼命地跑。而我遥望我想要的绘画,也终于明白对于我从哪里出发的旅程才是最远。我有太悠久的感情、太多的话语,就像《杏树枝上盛开的花朵》,积淀太久的花蕾等待绽放出一片绚烂,像梵高的色彩——自由、奔放。
我开始奔跑,奔跑在一条未曾真正深入的铁轨上。我记得那个回响——
“我不要当画家,我要成为作家。”
生日快乐
文/王天宁
25日正午,阳光很好。
我坐在近窗的旧写字桌前,低头扒一碗炒面。炒面很难吃,又咸又涩,但我只能将就,把它尽快解决。左手边摊着一本化学书,我每吃几口就抬头看一眼。虽然每学期开端都期许自己:“一定要把功夫下在平时,不能再临时抱佛脚了。”
但事实是──直到当天考试的中午,还有相当的书页连翻也没有翻。
繁盛的阳光透过窗子,铺展到房间里。只在阳光下才现形的微小悬浮物,没有重量一样逆着阳光往上飘,爬到我额头上,就与细密的汗腻在了一起。
此时四月的天,阳光没有温度,但汗却一茬一茬往外冒。那些繁琐的化学方程式,就像蠕动的小虫,怎么也不肯老实待在我脑子里──嗯,碳酸钠加稀盐酸生成二氧化碳,水和氯化钠,氯化镁通电生成氯气和单质镁,记住啦,记住啦。等等,哎,碳酸钠和稀盐酸生成什么呢?
焦躁的我往嗓子眼里硬生塞难吃的炒面,还要记住烦死人不偿命的化学公式。越来越急,汗越冒越多,索性把两样一推──老子不干了!
无所事事的我开始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抱着必死的决心,下午的化学考试没什么大不了的。
随手翻日历,视线停留在“25”上。25,25,只是毫无章法的数字结合,却让我觉得它有什么特殊含义。仿佛醍醐灌顶般——哎呀,今天是我生日!
既然是生日,那不学习,考不好,也不显得那么不可原谅了。我抱臂坐在晃眼的窗前,迎着阳光眯起了眼。
今天是我的生日,那两个人难道不记得?在我忙得脚跟打后脑勺的时候,在我早晨胡乱往包里塞书而他们睡眼惺忪地坐在电视前看晨间新闻的时候,就不记得对我说声“生日快乐”?
此刻他们都在各自的办公室里,上网冲浪或趴在软沙发上小憩。好像所有的人都很快乐,只我望着窗外明媚的世界,心底涌起了自己的小忧伤。
女人
考试得高分时,我会欣喜地摸着她额头叫她“女人”;与她争吵,在她指责完我的不是即将摔门离去时,我会肆无忌惮地高声叫嚣她的名字,用各种不阴不阳的语调将她扯回来,用我刚刚想出来的理由与她“据理力争”。
但多数时候,我称她“妈妈”。
女人早晨叫我起床,把我名字最后一个字咬成叠音。有时兴起会用与她年龄不相符的声音叫我宝贝——“宝贝儿哎,起床吧……”
通常我在她没唤第二遍就一骨碌爬起来,然后抬起胳膊叫她看丰满的鸡皮疙瘩。
她总是快乐。女人不漂亮,也不会打扮,但我曾信誓旦旦地在班里那帮小孩讨论哪个女明星最漂亮时,对他们撂下话:“在我眼里,哪个女明星,也没我妈漂亮。”
“真的!”面对几个鄙夷或诧异的眼神,我又补充道。
不是没见识过她的失望。我瞥见过她盯着我的数学成绩发呆,双眼停滞,头发蓬乱的她,我不希望是她。
一个黄昏,我羞怯地给女人差极的成绩单,她在我的视线里,忽然抬起手,狠狠抽了我一嘴巴──“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了,你学习,我天天帮着你,你还考这点分。你到底想怎样?到底想怎样?”
我觉得那巴掌抽到我的面颊上,满脸满身都疼。不敢动,不敢反击嚷她的名字,我从没见过她这么激动。她身上抖着,捏着成绩单的手抖着。我只觉身上发软,脑海里生出汹涌的海水,把我拍打得溃不成军。
无法思考了,什么也不会想了。我只知道女人若再抽自己嘴巴,我就会愧怍得跪下了。
她低头好长时间,而后疲倦地向我摆摆手,那意思是要我离开。我蹑手蹑脚走回自己的房间,轻轻掩上门,用拳头死命死命抵住自己的嘴,靠着门板一点一点滑下来,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我伤害了女人。我伤害了我自己。
大姨去世后,一向坚强的女人变得很脆弱。
大姨的智力不太好,她嫁给那个我连姨夫也不愿叫出口的男人后,天天遭男人的打骂。她是谦和的人,即使智力不好,也懂得忍气吞声,知道不让娘家人担心。这么多年过来了,大姨从没向家里人喊过一声苦。
去年大姨查出癌症后,那个男人犯下的罪过也浮出水面。女人和几个姨一起去了大姨住的村子,当着村人的面,把男人骂得狗血淋头。那时候的女人,是浑身散发着光的。
然而,女人和其他几个长辈的努力没能留住大姨。
大姨还是走了。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女人总是耳语一样对我说:“你大姨受苦太多了……要不是那个男人,她也不会走这么早……”
我听她说得视线温热。女人早在泪水中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女人英语不灵光。
好像她什么都比我好,就是英语不行。这成为我偶尔揶揄她的把柄。
我用手机给她听Billy Gilman的《The woman in my life》。她躺在床上,眼皮不抬。八成以为我又要笑话她了。
我说这是写给母亲的歌。“嗯。”她答道。
“‘She"s there,when I need her’的意思是‘当我需要她的时候她总在我左右’。”我说。
“嗯。”她回答。
“‘My guardian angel’是‘我的守护天使’。”
“嗯。”她依然答。
“‘In the dark I can see her’就是‘在夜晚她像阳光一样照进黑暗’。”我继续为她翻译。她还是眼不睁地说“嗯。”
“唱得多像你啊。妈妈。”我很轻很轻地对她说。
她忽然不说“嗯”了……
从小许下单纯的愿望,就是和女人永远在一起。如果永远太漫长了,请上天满足我的另一个小愿望——请让女人快乐。让女人别再为我,别再为任何事伤心了。请别,别再让女人变老了。
这个女人,她是我妈妈呀。
男人
男人在我上初一的时候,去下面的小县城挂职当县长。
说是挂职,其实他大部分时间在济南的家里,偶尔去那个县城看看。
因为原单位已没有需要他做的工作,男人成了彻底的“家庭妇男”。每天的饭菜不再需要妈妈操心。
一个人在家,上网,看电视,爬山。或许也挺无趣吧。男人有了新爱好。
比如,举着望远镜看对面楼上婆媳吵架。
本来我妈对这事特感兴趣,但听完男人眉飞色舞的描述后竟巨鄙夷地对他说:“你在家有空干点有意义的事好吧?”男人的表情就在一瞬间变得很失落。
我觉得我妈不好。她伤害了他。
以后就没听男人描述过类似的事。但他是否还举着望远镜到处寻摸“戏”,咱就不得而知了。
初二时的我愤世嫉俗,也骁勇善战。
因为几句话不对和一个又高又胖又丑的女生发生争执。她打我后脑勺,我使劲给了她一大嘴巴,把她鼻子抽出了血。
不是不知道她认识社会上的人,我却一点不在乎,甚至立下了谁来我抽谁的“志愿”。
我妈听了这事说要每天接送我,免得别人找我麻烦。我对她摆手拒绝:“得了吧你,敢找我麻烦的人还不多呢。”
我一直对自己感觉很良好。
往后几天那女生收敛了不少,原来真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
一直天下太平。只是每天放晚自习,走在黑漆的夜路上,眼角余光扫过陌生的路人甲乙丙丁,扫过冷漠的路灯、孤直的行道树,总有熟悉的人形兀自在眼底摇晃。他始终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我拐弯他也拐弯,我走大路他也走大路,我回头看车的时候,他不自然地低下头。
我知道那是谁。
为了维护我微小、可笑而又宝贵的尊严,男人一连跟着我走了好几晚夜路。
我知道他在我后面。一直都在。
那几晚都是我到家后他才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回家。或许他知道我看见了他,但我们彼此心照不宣。
似乎做了错事,好长时间不敢看他的眼睛。但我只要和他在一起,总能感受到他温热的目光。
那个小心保护好我自尊的男人。
男人一直嫌我太白,说小男生黑点才好看,才健康。
他也不喜欢我把刘海留长,挡住眼睛。他说你又不是周杰伦,干吗弄得连个学生样也没有?
我懒得与他辩论。只说:“你一个封建社会的人,怎么能和新世纪少年比审美观?”大概他掐头去尾算出了封建社会距今有多少年,自己又郁闷又有点憋屈。
所以当我在春天最干燥,一笑嘴唇就裂开口的时候,找他要钱买唇膏,他竟不买我的账,要我自己想办法弄钱。
那阵子我刚挣了几百块的稿费,买唇膏绰绰有余,但我不舍得花,这都是我一个字一个字码出来的。我饿了几早晨,用攒下的饭钱买了最贵的男士唇膏。
自己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事,没对男人说。有次他心血来潮问我买唇膏了吗,我也支支吾吾。
没过几天,他竟给我买了一只。
真实的情况是——我嘴唇裂口流血的时候,我妈从不在场。而我喋喋不休找男人要钱的事,我也从没向她透露。
所以——所以,真正买唇膏的,只能是男人啊。
在我小的时候,男人总能把我扔得很高,我快被吓哭时,他又把我稳稳接住。因此一直觉得,男人的臂膀是最有力的,男人是最有力的。即使现在我比他高了,能做许多我妈做不了的事了,而他所能做的,恰恰都是我做不了的。所以,长大也好,长高也好,他一直努力承载着我的生活。他说的一些话,对我的建议,如果我不按照他说的做,事实和结果总会给我打击。
我有些羞涩地在父亲节那天拿着自己偷买的,还未拆封的唇膏走进男人的卧室,撒谎说这是给他的礼物,是我用自己的稿费买的,很奇怪而又自然而然地看到他欢喜的眼泪。他举着那唇膏一直向妈妈炫耀啊:“看!儿子给我买的!”
我倚着门框,觉得自己还算办了件男人一直教导我要办的“人事”。
我站在男人瞧不见的地方,低下头默念:“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所以我要努力,要让他们都过上好日子!”
你说是吗,男人——我的爸爸。
阳光清亮。
我努力吃完最后一根炒面,因为他俩告诉我“不可以浪费”。
阳光清亮。
所有化学公式都变成一尾尾听话的鱼,不可抑制地往脑子里钻——氢氧化镁加稀盐酸生成氯化镁加水,铁加稀硫酸生成氢气和硫酸亚铁。嗯,没错,是这样的。就是这样。
阳光清亮。
几个小学的小男生在楼下逗一只小京巴。那小狗也听话,给它吃的它就尾随着走。一个小男孩蹲下来拍拍它的头:“你别跟我们走哦,小心我们把你卖了。”
小狗搭着男孩的手站起来,舔他手上的食物渣。
我趴在阳光灿烂的窗台上,将一切尽收眼底。我的生日。我在这天见识了如此繁盛的阳光,它像温柔的音符,映得我眼眶发烫。
我去客厅找蜡烛,为自己庆生。
客厅的茶几上,竟摆着超大的蛋糕,霸道地占据了桌子的大部分面积。绑蛋糕的彩带上缚着信。我抽下来读。
儿啊:
今天是你生日啊。你怎么没吵着找我们要生日礼物?给你的蛋糕,凑和吃一点,晚上回家给你做好吃的。
以后就是大人了。要听话!
爸爸妈妈
我十五岁了。我不再是小孩子了。
幼时和爸妈一起去家乡的人工湖玩,采盛放的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彼此头上。
以后仿佛过去了很多年,我们一起游历了好多大江大川,在攒动的人海里,挤挤挨挨的人头上,对波澜壮阔的美景叫嚷着称赞:“啊,好美啊!”
但我想起那片未名的人工湖,还是觉得那里更好。因为只有我们三个人。什么时候,我们能再回去看看?
“生日——”对着巨大的蛋糕,我瓮声瓮气地想说出对自己的祝福。但最终还是把“快乐”温柔地塞回喉咙。
只要你们在,我就会一直快乐。
尔后,我用被你们宠溺时撒娇、向你们炫耀高分时骄傲得有些蛮横的温柔语气,对这镶满金色阳光的天空说:“我爱你们。”
它在空中被万朵云传递着,终将抵达你们心底。
你们都能听见。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