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出发的旅程有多远 文/陈充
没有比长途旅行更令人兴奋的了,也没有比长途旅行更容易使人感到无聊的了。随着旅程的延续,无聊递增。每停过一个站台,耐心消殆,有人忍不住要问:从这里出发的旅程还有多远?
—序
一
车上的人在一天前就身在这趟列车上了。有人拿出崭新的相机对窗外的风景拍个不停,一边拍一边说真美,下了车后的风景也许更好。在车窗外炊烟袅袅的时候,他在方便面的热气中想起母亲在车站送别的样子,她看着火车身上簇新的油漆红字:矛盾站——和谐站,笑笑,祝福儿子旅途愉快。
虽然是夏末正午,工棚前的空地上仍是湿漉漉的一片,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空气中混杂着一种奇怪的馊腥气味。三十四岁的周柱头戴红色安全帽,露着上半身被阳光灼成的黑褐色的肌肤,端着碗蹲在工棚门口狼吞虎咽地吃着午饭。他吃饭的时候把头低下去,安全帽几乎遮住了他的脸。
远处传来工头的声音:“外地佬哎,把碗放下,做活啦!”
柱子急忙吞下最后一口饭,又迅速灌下盐水白菜汤,浑浊的汤水顺着他的喉咙唱着歌淌下,他捋起袖子擦去留在胡须上的汤水,把碗筷往工棚的水龙头下一收拾,走进宿舍。他穿上散在床上斑驳的工衣,将要走的时候,无意间从扔在床上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胡须,沧桑脏乱得像一堆多年未修理的野草,窝囊地在唇边蜷曲着。
戏剧性地,他一转头瞥见那只灰蓝色的土袋子,裹在墙角的灰尘里。那是他娘在他第一次离家时给他缝的。
二十二岁的柱子就是用这只土袋子装着那些棉被之类的安身之物以及他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心思单纯地抵达了这个光怪陆离的城市。
一点儿也不奇怪,柱子的家是在“天无三日睛,地无三尺平”的劳什子地方,那里山高林密,人多地少,属于那种“交通基本靠腿,治安基本靠狗,通信基本靠吼,取暖基本靠抖,制冷基本靠风”的三省交界的边城。柱子就连眉目传情的对象也仅于家里的母鸡。如果非要说一说那里的产业结构,只能说那里的重工业靠砸石头,轻工业靠弹棉花,旅游业靠耍猴,那样三大产业都齐了。
那样个地方,墙上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标语还隐约可见呢,不知哪天村领导响应中央号召把墙上的标语一律改成一排醒目的红色大字——全面建设和谐社会。
那只土袋子如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乡思之弦。就触动了柱子满怀的乡愁。在异乡打工哪有不想家的。
柱子想今年是一定要回去过年了,他叹息着前二年因工钱没结清而不能回家的事,一面心里坚决地想今年一定要把工钱一分不落地结清。
这些年在工地里打工,往往是干的活儿多,拿到的钱少。柱子倒也当习惯瘪三了,就怕工头是个白眼狼。
夏末秋初的落叶,伴着人们的清凉的心事在城市里徐徐飘落。落叶欷歔着远离枝头,独自飘荡的辛酸。
静默占据了整个宿舍,在静默的掩饰下人的情绪容易纷涌而出。柱子在漫游的尘埃中愣了一会儿,听见工头不耐烦的催叫声:“外地佬还没开始做活哩!”
“来啦来啦!”柱子连忙应了一声,干活去了。
这些年来,柱子已经习惯城里人叫他外地佬了。不像刚来时,在工头叫他外地佬你去干什么的时候,他羞涩地抬起头,腼腆地说:“老板,我叫周柱。”在城里的几年他逐渐长成一个隐忍的男子。
整个下午,柱子在工地上砌墙、运砂浆,一直到晚上七点才收工完事。工衣基本被汗湿,他和工友大汗淋漓地回到“宿舍”洗脸。在一幢未完工的二十层楼房旁边,是几座用灰白色水泥板围起来的工棚。工棚分为上下两层,每层大约有六个“宿舍”。工人们称工棚为宿舍,面积在二十六平方米左右,平均每个宿舍住七八个人,最多的可以住十二人。柱子的宿舍就有十个人。
现在整个工棚都亮着晦暗的灯,星星点点的光像睡意朦胧的病人的眼。
大伙儿疲惫地坐在摇摇欲坠的架子床上,在汗酸味与烟味混杂的空间里用各自的方言攀谈起家里的老母和妻儿,有的挂念着孩子读书的事。在吃饭的辰光里,大家不知不觉地脱去了闷热的军鞋和袜子,集体散发出一种怪味道。这种味道让柱子怀念起老家的豆腐粑。
扯话扯到饭吃好,外面已是星光稀疏了。
在昏暗的光线里,一天的倦意席卷了宿舍。醉生梦死的瞌睡小虫从疲软的工衣与军鞋中溜达出来,慵懒地伸个懒腰开始走出来活动筋骨,昏昏欲睡的感觉弥漫了整个宿舍,不一会儿,宿舍就已是鼾声大作了。
柱子的睡姿极为邋遢,毛毯外露出一只指甲破损结痂的脚和一绺油腻腻的头发。他的毛毯凌乱肮脏,还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遗在水龙头下的脏碗滴着水,滴答、滴答,滴……答,和时间的节奏相同。外面的城市急速地飞扬着现代时尚的气息,它灯红酒绿,美丽迷人。可对这个工棚来说是虚幻的,不可捉摸的一座霓虹迷宫。尽管如此,城市总是以它日新月异的姿态向乡下的农民们呐喊:跟我走吧,跟我奔向城市吧,那里是你们的天堂。
如你所料,当年的柱子随着第一批民工出来的时候,挥泪告别陪伴他度过青春期的那只母鸡,走在本不是路,要靠走得人多了才成路的玩意儿上以奔向好莱坞的亢奋姿态投奔到这所城市的脚下。最后加入到农民工这个叹为观止的庞大队伍。
就在中国社会步入总体小康的同时,柱子才憋屈地迈进“两菜一汤”时代,两菜一般是“水煮白菜”和“干炒土豆丝”,一汤就是一盆水里放几片海带。谁接过这些饭菜谁都会想起《每日农经》里的猪。于情于理,工地里的伙食条件唤起了柱子的美好回忆,就是念念不忘的那两个白面大馍。那两个馍是他娘某天清晨给他蒸的,他娘蒸馍的时候他弟弟躲在门后吸着鼻子闻蒸出来的水汽。他就是带了两个白面馍和一瓶水在一片金灿灿的希望中离开家来到工地的。柱子在唯一通向外面的路上走了整整一天,那俩馍由热变冷,再由俩馍变成一个,再由一个变成一个不剩,他还是没等到车。他寂寞地看着天上的云,山里的云是很耐看的,因为那些云长得像他认识的一些人。在他能够叫出所有云的绰号的时候,天黑了下来,他如愿地搭上了一辆卡车。
柱子进城后的情况基本上可以靠一首歪诗前八句概括:
一到城市眉开眼笑
二到工地心惊肉跳
三顿饭有工头喊叫
四面围墙外加岗哨
五点起床还算很早
六点上工就算迟到
七点下班活才干好
八点吃饭已想睡觉
诗的最后两句是柱子朴实无华的心愿:
九九归一为了钞票
实在不行买张车票
二
一个日落接着一个日出,窗外的风景疾速掠过。列车已经走了好多天了。人们对目的地的兴奋消淡。在日光照得到的车厢里,所有的情绪与话语统一都从无聊或急切出发。
好交际者便找人攀谈,胡侃神聊,不厌其烦地议论天气、物价、新闻之类的无聊话题。先生们没完没了地打扑克。太太们没完没了地打毛衣,凡此种种,雅俗同归,都是。柱子则躲在一隅、闷头吸烟、发呆、瞌睡、打呵欠。
电视上出现了一片春光灿烂的的画面,一辆列车从春光驶过,一个清新的女声说:“和谐号列车,给您和谐感觉,带您进入和谐社会。”
……
一片春光灿烂的画面出现,一辆列车从春光驶过,一个清新的女声说“和谐号列车,给您和谐感觉,带您进入和谐社会。”
广告每隔十分钟出现一次。
列车员见无人理会这个广告,走过去顺势把电视插头给拔了。
有什么可以形容日子过得很快的词语呢?白驹过隙,瞬间,霎时……
反正工地里的日子是一名优秀的短跑选手,柱子从早干到晚总感觉不出有过中午。
在这些溜得很快的日子里,柱子有寂寞的时候,工地的宿舍里一般都没电视看,他只有像诗人一样发呆,学古龙把寂寞分作朋友。偶尔也算算日子,猜猜明天的天气。
日子像一杯白开水,每天都是一个滋味。干活、吃饭、睡觉,是每天必须执行的三个程序,执行完这三个程序你才算过完这天了。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点根烟,心情好的时候摸回牌,这些都是上帝也管不着的细节了。柱子就这样不痛不痒地过完了整个秋天,又开始过这个冬天了。
在冬天过得差不多的时候,柱子算了算日子,看着差不多该去结账要工钱了。他点起了一根劣质烟,在云雾中有点担心有点憧憬地想着事儿,其实我们是知道的,柱子想起了家里,比如媳妇和才会走路的孩子,那个瘦小的,常常流哈喇子的弟弟,想起爹娘,想想自己兜里的生活费……要钱这种事情是很无奈的。
终究哥几个商量着一起去老板家要工钱。这在外人看来就像是西绪弗斯被罚推巨石上山,每次快到山顶,巨石就滚回山脚的徒劳,当然,这些是柱子他们所不知道的。
柱子他只想象着能要来多少钱,要来的钱又能买些什么东西。柱子就特想买一个大彩电回去,他们整个村只有村长家有彩电,他想这彩电买回去后全村人都得羡慕他们家,隔壁的三嫂会说:“哟,柱子他娘。你们家柱子可真有本事,把城里的彩电给搬来了,您老可有福了。”柱子想到这儿,嘴角轻轻上扬,走的步子也欢快了些。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那工头知道农民工来要钱,他早就准备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柱子他们只管要钱,根本不听他的那一套,工头就是不给他们钱。工头知道在没有签劳动合同的情况下他在法律上是站得住脚的。
柱子郁闷地想起工头的话:
“钱?不是发了吗。每天有吃有睡的,我亏待你了吗?他妈的你以为老子开了银行了,到底是外地佬。老子有钱,老子就是不给。”
外地佬。不给钱。柱子重复了一遍,整个表情闷下来。
从工头家出来后,柱子原来买彩电的愿望被一根尖利的针戳了一下,立刻哭出血来,这个美丽的泡泡也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对于这种事,柱子一行人显示出农民淳朴的本质:蹲在马路牙子上抽起了闷烟。柱子他们的脸上写着“农民工”三个字,蹲在城市的大街上,回头率像李宇春一样高,全部是撞电线杆子的——躲避而撞。走过的家长告诉自己的孩子说:“儿啊,长大了不读书就只能去当农民工,抽个烟都只能抽××牌。”
柱子想,××牌又咋了,农民工又咋了?农民工的地位为什么那么低?俺们农民不是排在工人老大哥之后位居老二吗?为什么在“农民”后面加了个“工”字就成了老末了?
“我就不信这事还没人管啦,走,咱去劳动局投诉。”柱子站起来,朝他几个哥们挥了挥手,于是一行人准备走“劳动局包围工地”的路线。他们热切地期盼着劳动局某位神勇英明的人物,像水浒里的好汉一样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先把工头给弄歇菜了,再让他心甘情愿地奉出欠款再附送一个港澳五日游。
劳动局的一杯热茶使得柱子兴致勃勃地控诉起工头,他边说边啜几口那杯热情洋溢的茶。他想政府到底是亲爹,确实疼俺们儿子。
可劳动局的跟他说:“明天你把劳动合同拿来看看,这样就好办了。”
“劳动合同?俺们没有,干活还要合同?”
“没有合同就没有法律依据了,这事就很抱歉了。”
柱子嘀咕着“你不是吃这碗饭的吗?你帮不了我你也可以歇菜了,早知道这样,拿钱还要劳动合同,我还不如在家里种田算了”之类的话愤愤地走出了劳动局。
劳动局外的世界是举目无亲。柱子拉了拉自己的衣角,好像他即将站上舞台似的,他看着自己溅满泥点子的布鞋,感觉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只是个干得累死累活才得以有一席之地的可怜虫。有一种无助,愤慨的情绪在五脏六肺内激荡。
“哥几个,咱们去楼顶上站吧,听说在楼顶上站一会儿记者就来了。”小二提道。除了他,没人说一句话。或者说,大家都不知所措。冰冷的空气似乎把这句话凝结滞留住了一样。柱子的脑子一遍一遍地平静地滚动着那句话的字条。也许天气是足够冷吧,把他的脑子弄僵了。
这种丢人又危险的事……还是算了。他们回工地去了。
三
在车上已经过了两个星期,柱子托着下巴看着外面黑漆漆一片,把头探出去想寻找些新鲜事物。终究,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柱子咒骂着外面无光的世界。他的背后是昏黄灯光下的车厢,是多看一眼也会失望的旧物,旧脸面。尽管床单和杯子是洁白的,尽管这些设备在两星期前都是新的,是像鼓一样振奋人心的。
他的行李里的衣物都脏了,长时间的车程也让他忽略了个人的清洁卫生。看着电视上的广告,他心里疑惑了,这是他不敢说出来的疑惑。
那个晚上,柱子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想钱的事,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办法。柱子的脑子死气沉沉地,激不起半点波澜来,真的只能照小二说的那样做了吗?
最后柱子用全家的经济情况说服了自己。
一大早他们找了一幢曾经一起做过工的楼,柱子他们来到十八楼楼顶。以前柱子在这儿干过活,对这楼的啥都很熟。他们爬上来并不是想看风景,也不是想自杀。他还不想死,在农村老家他还有老婆,还有几岁大的孩子。柱子只是想要自己的钱。
柱子上去后深刻地认识到冬天的西北风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他觉得受点冷风是值得的,因为楼下看的人是相当的多啊。柱子有些紧张,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柱子没见过这么多人看他。他头有些晕,这么高他不怕,他想咋头晕了呢,是这几天没咋吃饭弄成的吗?柱子他们迎风招展的大条子上写着“还我工钱”,迎风坐在楼顶边缘上。
这很让人想起五四时的学生游行时举的横幅——还我河山。其实质都是想要回自己的东西,都是抗议。不过以前是在街上抗议,现在要跳到高高的楼顶才有轰动效果。
柱子往下看看电视台的车来了没有,下面都是人,看也看不清。他心里有些高兴了,这法子还行。他又一阵头晕,快坐不住了。楼顶的冷风吹得很厉害,它先是吹冷柱子的一条腿,然后是两只手……最后把柱子的表情弄冷了。柱子在上面搓着手来回跑一会儿,再接着坐下来等记者来,可他从楼上望下去就是黑压压一片,根本看不到摄像机。
该死的风,像是工头派来的。风不顾一切地吹,工友们纷纷青着脸撤下去了。
实在太冷了。柱子浑身发出了哒哒哒的抖动声。
他随众人下去了,心里难受死了。如果说男人没有能力把工钱要回来只能算是无能。那么这个男人由于自己的无能而假装跳楼来威胁工头和引起社会关注算是失败了。如果这个男人连失败也挺不过来,因为怕冻死而主动从十八楼楼顶爬下来就叫做窝囊了。大大的丢面子啊。柱子这样想的时候,恨不得重新回到十八楼楼顶去。而市井看客就像看一场闹剧,剧终人散。他们没啥感觉,稍微欷歔一下就忙柴米油盐去了,心情好的许是会把这事当成饭桌谈资。心情差的揉揉脖子说,这帮蠢蛋,真他妈的窝囊废,害老子仰了半天头。
柱子此刻又饿又累,感觉很不爽。心里骂着狗屁天气狗屁工头狗屁劳动局,狗屁记者都干什么去了,刚才站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个人影……他搓着手,搓着搓着把手上一个刚结疤的伤口给弄出血来了。
远远地,一个穿着耐克运动衣的女记者拿着话筒走过来,当然柱子的经验只知道有个勾勾的衣服很贵,因为他常听见勾勾们说看看这些外地佬,穿得这么脏,真是可怜喔。然后在施舍给他一个怜悯的眼神后匆匆走开。
所以说,他对勾勾们都不太有好感。他看着记者的笑容,皱皱眉头,还是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你们好,我听有市民反映说你们刚才到十八楼楼顶了是吗?干吗呢?要跳楼吗?”
“不是。”
“那为什么?”
“为了拿回工钱。装一下样子。”
“多危险啊,万一失足怎么办呢。你们所在的企业有没有给你们交纳有关社会保险?”
“我们最关心的是工钱,干完后马上拿到工钱就行。没有钱,就无法在这里生活下去。还谈什么保险?”
柱子特别鄙视这种记者,说话不经过大脑,好像人人都穿得起她身上勾勾似的。
一切希望都落空,风夹杂着枯叶落下,发出呜呜的声响,声音有凄凄惨惨戚戚的味道。柱子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春节来临,对面的音响店热闹地放着《今天是个好日子》,而柱子在内心深处唱起了《小白菜》。他觉得那些城里人是社会的亲儿子,而自己就是一株可怜的小白菜。
他们四目望去,无处可去,还是回工地去。到了中午,一群人在一起稀里哗啦地吃了顿散伙饭,各有各的打算。柱子用干抹布擦去那只土袋子外的灰尘,塞进了长时间未洗的棉被和其他杂物。
四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个月是怎么过去的。他心里的疑惑更强烈了,也许,这辆车根本就到达不了他想去的地方。他迷茫的眼睛盯着窗外,窗外的田野上一头牛正在惬意地吃草,牛尾巴慵懒地甩着,他想起家里的那些牲口,他好想下车去,又怕些什么。
列车员已经不像前几天那样殷勤地提供热水扫垃圾了,他只好自己去找这节车厢的列车员,那个人正看一本黄色小说,见了柱子连忙说你需要什么帮助吗。柱子问他:从这里到目的地还有多远?
列车员看看手表,瞧瞧窗外想,从来没人问过这等事,这么好的地方要长时间的车程是自然的。也许么,前面的铁轨还没铺好,但总有一天会铺好的,总有一天会到的,也许我这辈子到不了,但总会到的。为保险起见他说,那要看情况了,大概……也许……我说不清楚。反正车就是朝这个方向开的,没错。
在那天下午,柱子背着那个灰蓝色的土袋子离开工地,除了这个袋子外没有其他带走的东西,和初来时一样,一个人,一只大袋子,不过是缺了年少的感觉。在摩天大楼下他夹裹着一阵心酸的风匆匆路过,想刚来时这里还是一排平房。那时的他正年轻力壮,他如初怀梦想的十八岁少年般单纯,精力旺盛,以为在城市里辛苦打拼就会过上好日子。
回家的喜悦还是抑制不住地渗溢开来,他想象着和老婆孩子亲昵的样子,爹娘看到他回来时舒展的皱纹,才减轻了点失落的情绪,一家总算能团圆了。
进火车站门口,看到和他一样出来做工的同乡兄弟,他高兴地招呼一声,互相点支烟,唠了会儿家里的事,谁都不提工钱的事。
身旁的人拿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进进出出,柱子心里咯噔一下,挺不是滋味。自从入秋来,自己从没捎给家里一点东西。他考虑到外面的东西便宜点儿,就折回去想买点什么。他缓缓地朝一家小店走去,心里盘算着兜里的钱还允许自己花去多少,因为他必须保证自己能买上车票和这几天的快餐。
“外地兄弟,想来点什么?”
“呃,四根棒棒糖,一包双喜……一个热水袋,一包话梅……一个小车玩具……嗯,只要两根棒棒糖。”
“外地兄弟,看你眼熟,少收你一块钱。”
柱子谢了老板娘,小心收好那些东西,放到袋子的最底层。
柱子走地下通道的时候,发现有警察在盘问过往路人,只要是背着蛇皮袋或者污渍斑斑的行李箱的,肯定要开包检查严加盘问,为什么?看样子就是农民工,城市里治安的重点防范对象。柱子让警察例行公事地检查过后来到买票处,他一看,汹涌的人潮此起彼伏,排队买票的队伍越来越长,人头攒动。买票厅的二氧化碳大有使买票者窒息的趋势。买票队伍中夹杂着各地的乡音,一半都是农民工。他默默地排到了最后,对于农民工而言,从山里走出来与回去都是艰难的过程。
当年柱子挑着卷铺盖去赶城里的车,坐到车厢里,刚脱下鞋子,头一歪准备舒舒服服地做个梦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就被一系列泰山赶猴的动作给赶到了过道上。一个彪形大汉急急地向他走过来,柱子以为他是想和自己搭讪呢,结果那厮踢了踢柱子的脚说:“喂,你挡了老子的道了。”柱子想着好人不挡道,于是他赔着笑让开了。 似这样的事屡屡发生,最有创意的人飞夺泸定桥似的从柱子身上悲壮惨烈地走过,说悲壮是因为他被柱子脱下的鞋子绊了一跤,说惨烈是因为他由此把柱子掴了一顿。
和队伍等长的时光里,柱子想了想这些年来的际遇。他想要么明天在家老老实实种地算了,田地是不会欺骗人的。黄澄澄的麦子在某种意义上比城市里虚华的建筑更让人觉得踏实,况且一家人可以在一起。但是,自己的工钱怎么办呢?就这么算了吗?如果明年真的种地了,不去工地做工,工钱就一点希望也没了。这座城市的很多地方还是对他有吸引力的,城里任何一点的优越都让他抱有希望。
矛盾一点点滋生,他怕工钱没着落,他也怕在穷沟沟里一辈子耗下去。而眼前,最能牵动他的是回家的车票。
前面的人越来越少,快轮到自己了,他攥紧了刚掏出的钱。
嗬,有多少时间没有回家了?
回到家里他要和家人怎么说呢,就说俺在城里赚了不少钱,因为带回来不方便就差不多存在城里的银行了。但我给你们买礼物了。爹,这是你的双喜,这个热水袋是娘的,她老说手冷……
柱子看着买票口以一分钟一米的速度向自己迎来,胸腔里的小东西怦怦地跳上跳下。要回家了,那里变啥样了呢?
就在快轮到柱子的时候,那个售票的小姐操起一个大喇叭说:“没票了没票了要票的明天再来吧。”柱子不敢离开,害怕站方突然再开始售票,他又要重新排队。天黑了,他就在候车室里歪了一夜,他做梦梦见家乡变得像城市的模样了,自己再也不用出去遭人白眼了。夜晚中长长的汽鸣声惊醒了他好多次,恍惚中他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家。
候车室里,漫长的等待的时光里人们都干什么呢?大学生吹着口哨发手机短信,大拇指关节熟练有力地配合着,彩屏的光与短信音乐做着快乐的游戏。年轻的姑娘们全神地看着MP4里偶像剧,全然不觉时光难熬。小资女人们谈论着咖啡与张爱玲的小说。有人在看从小摊上买来的报纸和杂志。有小孩走到候车室抱着他们的腿不放,苦苦哀求,执著地乞讨。
在拥挤的候车室里,柱子一个人占了三个位子。有人从身边的空座位走过去,厌恶地看他一眼又去其他地方找位子了。
日子过了两天还是买不到票,后来听说一定要有关系才能买到坐票,他心灰意冷,兜里的钱都被方便面消磨得差不多了。
票贩子一般都是清晨五六点钟出现,在排队人流中招徕生意,如果谈拢,他们就将买票的人拉到外面,一手交钱一手交票。一般情况下,火车票经票贩子转一下手,他们就要多掏一百多元。
百般犹豫下,柱子咬着牙借了老乡的钱买了一张座位票。结果一上车人家就赶他下来了,因为那张票是假的。
钱,没了。
家,回不成了。
他神情恍惚地像座雕像一般坐着,口里念着:“票是真的,真的,真的……”他这样一坐就是半天。
有时候,走到铁轨旁傻傻地看日出与日落。每一列火车启动的声音都使他亢奋不已,他常跑着追火车追很远,跑累了才停下来。
他有些神志不清了,有时候他会突然抓住一个人就问:“我的票呢,我那张真票在哪里?”
候车室里的大人对小孩说:“那种人你不要靠近他,弄不好他要打人的。”
某天早晨某位记者来采访春运的情况,他不知道柱子的情况,只是听说他买了假票就想采访他一下。
结果柱子看见她就一把把她抓住,大声叫着:“票呢,我的票呢。你把我的票弄到哪里去了。打死你个王八蛋!狗屁东西!”
那个记者吓呆了,周围的人围过来把柱子安顿好,说:“他这样已经几天了,有时脑子还清醒的。”
“那怎么不送医院呢?”记者问。
“他没钱了。我们也没办法”有人说。
“妈妈,你看那个叔叔多可怜啊。把我们的车票让给他吧!”人群中一个清亮稚嫩的声音说。
话音落下,周围寂静一片。只听见柱子哭泣声如大海的声音。
篇外言
农民工的生存状态是大家都熟悉的,人们总是像鲁镇的人同情祥林嫂那样流着泪叹息一番,继而满足地走开了。这是鲁迅先生痛心的看客现象。
关于农民工的问题,我知道社会正在努力解决。我们已经上了一辆改善农民工生存状态的火车,通向和谐社会,可这条路还有多远?有多少民众理性地思考过他们的生活?我想鲁迅先生如果还在,他一定要质疑一定要问一问:从这里出发的旅程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