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欲望是把双刃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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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十误(2)

看来大家追赶李秀成下山时,已经有人来过这里取走了包袱,山民们当即就要去搜山把它找回来。

李秀成知道财富乃惹祸之源的道理,暗自后悔提议上山来取包袱,他只怕山民们惦记着财宝横生枝节,便对大家说那个包袱里也没多少金银,值不了多少钱,如果能够逃出清妖之手,以后再来好好感谢大家。

山民们虽然不相信李秀成说的这番话,但是碍于情面,不好再坚持去找金银财宝,只好先行下山把李秀成安顿在家里,这才从李秀成口中得知天京已经被湘军攻占,于是便策划等他调养一阵之后便送他去与大部队汇合,还说为了避开朝廷耳目,忠王您最好将头发剃去。

李秀成坚决拒绝了山民们的建议,他认为剃了头发与变妖没什么区别。众人便苦苦再劝,说如果不剃去头发,沿途清军盘查严密,到时候会过不了关卡。(忠王不肯剃头,沿途关卡盘查,不能送你。引自罗尔纲《太平天国史》)

李秀成还是不愿意,他认为这是一个原则性的政治问题,对山民们说自己乃是天国堂堂忠王,现在天京被清妖攻破,天王也已经升天而去,要是被清军拿获也是命中注定,大不了一死而已;如果剃了头发,就算侥幸逃了出去,以后怎么去面对那些兄弟?他们岂不会误会自己已经投降变妖?(我为大臣,国破主亡,若不能出,被获解送妖营,有死而已。若果有命能逃出去,现在剃了发,难以对我官军。引处同上)

众人便劝他说,剃去头发换个发型只是应付清军,待过些时候与太平军汇合了,头发自然也就长出来了。

忠王挡不住山民们的一片苦心,只好把双眼一闭,让他们剃去了额前头发,变成了让他厌恶透顶的半个“西瓜脑袋”。

剃了头发的李秀成被山民们藏在家里,一面静养恢复体力,一面等待机会去寻找小天王。

山民们都很淳朴,照顾李秀成非常尽心,也很周到,尽管他们经济条件很差,却仍想方设法弄来好吃的给他滋补身体,这让他既感慨,又后悔当初不该把那个包袱挂到树上,要不然也能给他们改善一下生活。

想起那个包袱,李秀成心中的不安又被勾起,金银财宝倒也罢了,最麻烦的就是那个头巾,料子是黄色的上好丝绸,很是打眼,上面还绣了龙凤图案,要是不幸被清军看到,一眼就能认出物主一定是一个“高级长毛”。

越是怕鬼,鬼就越找上门来。惹来“小鬼”的不是李秀成担心的那个头巾,而是包袱里的那笔金银财宝。

安顿李秀成的这些山民,自从听说了山神庙里的那一包金银财宝之后,就一直惦记在心,虽然李秀成解释说财宝不多,但山民们根本就不信,太平天国堂堂的忠王爷,包袱里钱财还能少?

要是有了这包金银,这辈子就不用为生计发愁了!再说忠王千岁都已经答应送给我们了,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捡了这个便宜,捷足先登拿走了这批本来属于我们的财宝,一定要找到这个家伙!

山民们开始到处打听遇到忠王那天都还有谁上过方山,功夫不负有心人,情报显示那天的确有两个猎户上过山。

一个名叫陶大来,一个名叫王小二。

山民们找到他们,要求他们交出宝物。陶大来和王小二自然不愿将已经吃进嘴里的肥肉再吐出来还给别人,便矢口否认发过这笔横财。

山民们让人证当场指控当天曾经看见过他俩上过山,而且还把当时的情景详细地描述了一番。

证人也想从这笔财宝里分一杯羹,所以指证自然不遗余力。陶大来和王小二只好承认,但说这东西掉在路上,谁捡归谁。

山民们只好退而求其次,要求陶王二人分出一半来给他们和人证,剩下的一半让他们留着。

人的贪欲是无穷的,陶王二人坚决拒绝平分这个方案,他们说能有这么多金银财宝的,能穿这么豪华衣裳的,一定是太平天国的大头目,(这种珍宝,天朝大头目方有。你们问我分此物,必获此头目。引自罗尔纲《太平天国史》)你们既然知道有这笔财宝,那就一定是抓住了这个大头目,你们把他交给朝廷,一定能拿到一大笔奖金,竟然还不知足想来平分这些金银财宝,你们也太不厚道了吧?要分了这笔钱也行,到时候你们拿到朝廷的奖金,也得分咱们一半才行!

面对巨额财宝,双方僵持不下,又不能跑到官府去告状,山民们只好先行打道回府再说。

众人不好意思说自己去寻找财宝,又怕李秀成阻止他们继续找陶王分钱,于是便瞒着他天天去找陶王二人讨要财宝。

陶大来和王小二天天被催逼,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长毛头子抓起来送到清军那儿领赏得了。要是把这个大长毛头子给“猎”了,这一辈子还用得着起早贪黑打什么猎啊?!

于是这两个猎户便开始实施“猎人”计划,他们趁着天黑的时候,带了一大帮人摸到李秀成的住处,这家山民仓促之间寡不敌众,正在休息的李秀成被他们逮了个正着,随即便被送往金陵。

1864年7月23日,李秀成被押送到金陵城外曾国荃的湘军大营。

曾国荃意外收获了这么一条大鱼,兴奋得在军营里直转悠,这个让他在天京城外苦苦奋斗了两年多的“忠王”,也该让他吃点苦头了!

另一个战场上的较量

李秀成成了两个猎户的“猎物”,只好认命认栽,权当天意如此,一路上他出奇的平静。

事到如今无非一死而已!

曾国荃是一个多血质、冲动型的统帅,李秀成刚被送到军营不久,他就迫不及待地提审了这个在战场上对峙了多年的老对手。

在他的想象中,李秀成这个“长毛头子”是数一数二的大统帅,也是事实上的“一号要犯”,江北大营和江南大营的崩溃、李续宾三河全军覆灭、苏南全境陷落这些杰作哪一个没有他的份?

曾国荃料想这个曾经把清军打得溃不成军的老长毛,想必就算没有三头六臂,也会是一个身材魁梧、豪气逼人的大汉。

自从看到李秀成的第一眼,曾国荃不禁大呼失望,这个传奇中的长毛头子怎么这模样,跟自己想象中的完全是两码事儿嘛!

且看他四十上下,中等个子,皮肤白皙,眉清目秀,完全是个小白脸的胚子,哪里像自己一看就是一个生猛型的大男人!

曾国荃有些失望,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一个娘们似的美男子,怎么可能是那个传说中的统帅千军万马、纵横驰骋、所向披靡、狡诈百出的“大长毛”!

但眼前这个人的确就是李秀成,投降过来的几个“小长毛”已经辨认过真身了,错不了。曾国荃开始由失望而鄙视,再由鄙视而生出莫名的愤怒,自己在天京城下被他折腾了两年多,手下将士病死万余,战死近万,自己有义务为死在这个人手里的无数部下报仇雪恨!

曾国荃发誓,自己一定要不择手段,在自己的大营里战胜这个他并没有在战场上战胜的长毛头子!

他拿出了自己的武器,准确说来应该是刑具——锥子、刀子……曾国荃要开始战斗了!

他拿起锥子在李秀成身上一顿猛扎,激动和暴怒让他已经没有了章法,他只知道自己需要不停地扎而已!

李秀成登时鲜血四溅,血流如注,浑身上下都淌着鲜血,衣裳很快就被全部打湿,像刚刚经历了一场血雨腥风的洗礼。

曾国荃的锥子还在漫天飞舞着,他渴望眼前这个看起来柔弱不堪的男人,此时能识趣地跪下来认输,向自己低声下气地求饶,以满足他那颗因为膨胀而扭曲的虚荣心。

让曾国荃大失所望的是,李秀成这个家伙一点儿也不知道配合,他一声不吭,既不躲避,也不讨饶,甚至连牙都没咬过一下!

李秀成冷眼瞅着上窜下跳的曾国荃,这个不顾一切折磨自己的人实在没有风度和品位可言,在他的眼中曾国荃充其量只不过是一只疯狗而已,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

这家伙是不是人啊!

曾国荃看到一言不发的李秀成,眼中射出的全都是轻蔑和不屑,终于不可控制地愤怒了!

这个家伙太可恶了!

戏演不下去了!

李秀成的鄙视更加激怒了曾国荃,他决定让别人来演,自己来欣赏。曾国荃叫来手下专业功夫最好的刽子手,这是一个专门从事凌迟的刽子手,据说凡是在他手里受过刑的,没有一个不后悔从娘肚子里生出来的。

刽子手按曾国荃的指示,开始大力卖弄自己的专业,以博得领导的喝彩。小巧的削肉刀极其锋利,用吹毛断发来形容毫不过分,在刽子手灵巧的手指间,小刀如游蛇般在李秀成身上掠过,一片片薄薄的皮肉像花瓣般从空中飘落下来。

落英缤纷的美景,让曾国荃脸上露出得意的狞笑。

这笑容在李秀成眼里显得极其恶俗,恶俗得与叉开两腿站在大路上骂街的山野恶俗泼妇如出一辙。

不能让这个恶俗的匹夫得逞!李秀成挺直胸膛,一动也不动,任由淋漓的鲜血滴落在自己的脚下。

曾国荃恢复到最初时的疯狂与暴怒,他恶狠狠地命令刽子手往死里割,他要割死这个做了囚犯还这么顽固的长毛头子!

一直沉默着的李秀成,觉得有必要给曾国荃上一堂免费的培训课了,至少今天得告诉他该如何做人,尤其是该如何做一个男人,他终于以不屑的口气,说出了这次审讯中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话:曾九!咱们打仗各为其主,你又何必气成这样。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今天偶然得逞抓住本王,怎么就变成了一条疯狗!(曾九!各扶其主,你生什么气?且兴灭无常,今天偶然得逞,就发疯了吗?引自罗尔纲《太平天国史》)

李秀成教训完曾国荃之后,双眼微闭,任凭曾国荃如何恶声讯问,始终再也不发一言。他的这番话马上就起到了火上浇油的效果,曾国荃命令刽子手不要停,干脆活剐了这个“好为人师”喜欢上政治课的长毛俘虏!

就在这时,“陪审团”中有一个人凑近曾国荃耳边嘀咕了几句,曾国荃思索了片刻,终于命令刽子手暂停。

还是赵烈文说得对,要是就这么剐了这个长毛,朝廷如果要求送俘的话,的确有些麻烦,再说现在连个口供都没有,到时候万一朝廷不认账,就是十张嘴也说不清,还是等大哥来了再说。

充满了挫败感的曾国荃,总算恢复了一点理智,中止了他的暴力表演,但却没有放弃对李秀成的折磨。三天之后,他特意找来一个技术相当过硬的木匠,为李秀成量身定做了一款特制的囚笼。

这个木笼子有着特别的尺寸,是曾国荃特别为李秀成精心设计的款式。李秀成走进木笼子,发现转身都很困难,站着要弯腰,他知道这是曾九那个小男人特意为了整自己才这么折腾的,于是淡淡一笑,坐在笼子里闭目养神。

曾国荃给他的饭食都是定量的,给的饭食与猪食差不多,大概只能吊着李秀成一口气,曾国藩可特别来信交代过不能害了他的性命,一切等他从安庆来了以后再做定夺。

1864年7月28日下午,曾国荃终于等到了大哥曾国藩,还没等曾国藩落坐下喝口水喘口气,他就迫不及待地诉起苦来,说李秀成如何傲慢可恶,建议马上将此人杀了算了。

曾国藩耐心听完曾国荃对付李秀成的举动,然后对他说,此人心高气傲,万万不可用强。经过这么些年的锻炼,他对人也算琢磨得差不多了,知道对付这种外柔内刚的人,硬刀子是不管用的,要用就只能用软刀子。

曾国藩问,还有谁提审过李秀成?

曾国荃说还有赵烈文,还特别说到他们谈了很久,言下之意对李秀成的不屑一顾仍怀着极大的不满。

曾国藩便吩咐唤来赵烈文,从他那里获得了对李秀成的第一手资料。现在还不是正面直接交锋的时候,他还需要进一步了解这个强大的对手。

对人情世故洞若观火的曾国藩知道,他即将面对的是一个极难对付的高手。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战斗的激烈程度不亚于攻破一座坚城,也不亚于打败一支强大的军队,他需要找到对手的软肋。

赵烈文是曾国藩的机要秘书,这是一位极有才华而且心思缜密的文人,曾国藩相信在他那里一定有自己想要的答案。

几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夜幕缓缓降临,曾国藩结束了与赵烈文的谈话。等到吃过晚饭,做完每天坚持的打坐功课之后,曾国藩便精神抖擞地前去提审李秀成。

从两道陌生的目光开始接触的第一秒开始,双方都意识到一个问题——真正的重量级的较量现在终于开始了!

一把看不见刀锋的刀

这是一个不平等的战场:一个是俘虏,是“罪犯”;一个是赢家,是“法官”。

较量就在这样一个奇特的战场上拉开序幕。

李秀成在军事上无疑已经失败,因为天京已经被攻破,但他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失败方,因为他毕竟不是曾国藩的湘军亲手俘虏的,俘虏他的只是两个贪财好利的小猎户而已。

这也是曾国荃为什么极力想在李秀成身上找到优越感和成就感,而李秀成却又偏偏不买账的原因之一。

现在轮到曾国藩了。

曾国藩的表现,的确让曾国荃大开眼界。

1864年7月28日晚,李秀成坐在曾国荃为他特制的木质囚笼里,与坐在外面的曾国藩开始聊天,这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

两个生死敌人之间的“对话”是非常融洽的,也是深入的,李秀成有问必答,神情恭敬,对这次“审讯”非常配合,与面对曾国荃时完全判若两人,与赵烈文那次“谈话”比较起来,李秀成这次表现更佳。

这个老长毛是怎么了,咋就买俺大哥的账呢?

曾国荃想不明白。

曾国荃火候还差点,凭他的心机自然不可能领悟到这其中深不可测的微妙玄机。

李秀成之所以采取配合态度,一方面是因为曾国藩没有“刑讯逼供”,而是“推心置腹”;另一方面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曾国藩和李秀成两个人各有所需,他们都想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否则这场较量本身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对话本身也就没有任何价值。

曾国荃的审讯只是一种发泄、一个过场,如果能够审得让李秀成心悦诚服,低头认输,俯首称臣,当然脸上有光,这说明自己不但有在军事上打败对方的实力,而且也有让对方折服的魅力,这种人性中与生俱来的征服欲曾国藩也有。

如果李秀成继续死不开口,像对付和耍弄曾国荃那样,曾国藩大不了就把他押送到朝廷去,让中央那些专业的法官去审,自己有一个“献俘”的名头也就知足了。但问题是李秀成身上有曾国藩想要的东西,他必须让李秀成乖乖地开口。

经过几个小时前的了解,李秀成与对待曾国荃和赵烈文截然不同的表现,让曾国藩已经明确了一点,那就是李秀成是一个外柔内刚的人,对付这类人只能用软,不能用硬,只能用胡萝卜,绝不能用大棒。

这个人有着一颗强大的心,要征服他只能从心下手。曾国藩相信任何人的内心,不管如何强大,都会有一个最柔弱的地方,只要找到这个心之七寸,就一定能攻克心之堡垒。

他想起了赵烈文对他说的一句话:“伪忠王”(按:指李秀成,清方称天国官衔都在前面加一伪字,以表示官方并不认可)话语之中有求生的想法!(言次有乞活之意。引自赵烈文《能静居士日记》)

这句话让曾国藩陷入了沉思,李秀成求生的动机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