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取下面具,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水中倒映着他风尘仆仆的脸庞,一半脸俊美邪魅,另一半脸一片烈火灼烫的疤痕中,蜿蜒过两道深深的利器造成的伤疤,赫然在目,反而让他原本邪气的面庞显得端正了,用云绮罗的话说,这叫因祸得福,虽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福。
捧起一捧冰凉的溪水,洗去满脸的风尘,为了忆爵那臭小子,他百般不愿地出了谷,好不容易逮到了他,把他打包押回了谷中。
云绮罗说,忆爵小子是‘出门像丢掉,回家像拣到’,为了避免云绮罗的怒火越涨越高,他只能在清歌的无奈眼神目送下匆匆出谷,四处寻找那‘丢掉’的不孝子。
唉,要不是为了寻找那个四处闯祸胡闹的小子,他根本不愿意出谷,谷外的世界早已与他没有瓜葛,那场大火,彻彻底底了断了他充满仇恨阴谋的前半生,唯一留下的纪念,就是脸上的这片灼伤。
犹记得那时熊熊的火光映透了京师的半边夜空,烈火中的清歌浑身浴血,衣袂翻飞,镇定自若,剑出如闪电吞吐,青虹乍现,剑去人亡,无一幸免。
那时候他才真正深刻灰心地领悟到——江湖盟主凤十三的真实实力,远远超过自己十倍不止。
也是在那个时候,前尘旧事在他的脑中一幕幕重新闪现,从小到大的争强好胜,不择手段,双方时有胜负之别,原以为自己和九天清歌旗鼓相当,才能出现当年那种平衡的局面,却原来是他太过高估了自己。
不论是九天,还是清歌,在与他对垒的时候,都没有用尽全力,而他却已穷尽一生精力——可笑,可悲。
那一晚的烈火,燃尽他胸中残存无几的暴烈之心,罢了,一切就这样罢手吧,无论是九天,还是清歌,都不曾真正伤害过他,这样的他们,只会让他自惭形秽罢了。
从此,世上只有煞影,再没有勇王雷泽了。
烈火中,他挥杀着冲到清歌身边,不顾身中几刀几剑;列火中,清歌回视一笑,那一笑中,包含了无限的信任和宽慰,在一刹那,足够让他愿意为清歌赴汤蹈火。
最终,烈火团团包围了他和清歌,他们的身上、手上、脸上,已经痛到麻木,再也感受不到火苗****的疼痛,只有心头的伤痕在逐渐扩大——他也不知道他们兄弟为什么走到了这一步,恩断义绝的最后一步,山穷水尽的绝路!
直到浴血杀尽最后一人,直到清歌面带微笑地重重倒下,直到清歌喃喃地吐出‘玉冰清’三个字便失去意识,他依然能够冷静地,踏着血浪尸海,抱着清歌重伤残破的身躯,缓缓而去。
行到山穷处,坐看云起时。
在澜城的三个月里,他拒绝了玉冰清要为他治疗脸伤的好意,他要保留这些伤疤提醒自己,曾经做过这一辈子最正确的选择——在清歌需要的时候,冲到了清歌的身边。
也许老天认为,这简单的一件事,就足够赎清他满身的罪债,否则他为什么觉得心头无比轻松,一辈子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只是叮嘱玉冰清,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治好清歌脸上身上的伤,残缺是属于他的特质,可以伴随他的终生,但清歌和他不同,清歌应该是完美的,清歌应该完美而健康地出现在云绮罗的面前,否则她一定会杀了他!
显然清歌也同意他的决定,醒来后的清歌并没有急着回到云绮罗身边,而是平静地接受玉冰清的治疗,努力在最短的时间里恢复健康,再痛再累也不曾吱过一声,偶尔看向他的眼神,也不是陌生的感激,而是兄弟之间心照不宣的信任——让他心头暖烘烘的信任。
他还记得,清歌受伤后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他灼伤丑陋的脸庞,那一刹那的惊愕和心疼,让他再也忍不住心酸,可是清歌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温柔地笑笑,“还好,依然很精神,而且还有足够的时间恢复。”
为了他的脸,清歌坚持在澜城多留了一个月,并且为了让他安心养伤没有送信回谷。
在清歌心中,家人,应该不仅仅是指他的妻子和儿子,也包括他的兄弟吧?
有很多事,他总以为错过了,却原来回头依然不晚!
溪水中,他一半俊美一半鬼魅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一抹他只在一个人回味的时候露出的很珍惜的微笑。
溪下游,突然传来了隐隐的惊呼求救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眉头一拧,刚开始完全没有起身查探的打算,可是只一瞬间,清歌在他临出谷时对他的谆谆告诫便钻了出来,“路上若遇到不平事,你有一身高强武功,不妨帮帮弱小,算是为我积累阴德,如何?”
他明白,清歌说为自己积累阴德只是借口,清歌只是希望他能够学会伸手帮助他人,端正自己的人生态度,啧,麻烦!
叹口气站起来,慢吞吞往下游走去,他虽然答应清歌帮助弱小,但如果这些弱小撑不到他去解救的时候,那就没他什么事情了。
“我们,我们只是路过此地的小老百姓,身上没有多少钱……”一道抖得不成样子的娇软声音响起。
“哈哈,身上没有多少钱?!”嚣张的笑声放之四海而皆准,典型的强盗是也。
煞影皱眉,若说之前的娇软声音听在耳中是一种享受的话,那么此刻的呱呱叫就是一种超级噪音了。
可是,这些人平凡得暂时还是没有激起他出手的欲望,再看看好了。
他恶劣地飞上一旁浓密的树桠上,优哉优哉地坐下来,闲闲地往下看。
原来是一老一少路过这里,然后被十来个看起来就不怎么样的绿林小毛头拦住了,果然是最普通的一出抢劫戏啊!
看那老头和少女,虽然一身布衣,风尘仆仆,但却气质儒雅,一看就是读书人,只是老头骨瘦如柴,眼神消散,若有病容,少女瘦瘦小小,抹着一张黑黑的小脸,也不知道到底长什么样子,只是那双圆圆的星眸倒是晶亮有神。
啧,怎么看,怎么没兴趣。
叼着一枚树叶,他懒懒地斜趟在树枝上,细如拇指的树枝在他的身下荡秋千似的摇摆着,枝叶哗哗,看似脆弱得不堪一击,却始终没有发生断裂的惨剧。
“甭跟他们废话,抢了再说!”其中一个抢匪言简意赅地道。
煞影赞许地点点头,这个抢匪有前途,目标明确,勇气可嘉,若有高人指点,说不定能成长为一枚绿林大盗。
“咳咳咳……”一连串的咳嗽打断了强盗们的对话,大家齐刷刷地看向那咳个不止的老人。
“爹……”
少女急急忙忙从包袱里掏出个药瓶,拔开倾出两粒药,再打开随身携带的水壶,和药一起递给老人。
老人颤抖着手接过药和水,一口气服下去,喘息了好久才慢慢平静下来。
许是少女这一连串的行动十分麻利,强盗和煞影都有一种措手不及的感觉,那强盗竟忘了阻止,煞影在树上也发现自己竟然对那焦急却镇定的少女投注了不少注意力。
“玉儿,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爹一条老命不足惜,只可惜连累了你!”老人叹口气。
“爹,女儿一条命也是你给的,就算今日逃不过这一劫,也说不上是连累不连累。”少女惨然却坚定地道。
父女两人看向狞笑着逼近的强盗,少女的眸突然转向一脸惨白的父亲,咬咬牙,站了出来。
“各位大哥,只要你们放了我爹,我愿意任你们处置。”她看着惊愕的强盗们,咬牙道。
强盗们起先一怔,然后哈哈大笑,“我们不放了你爹,你也任我们处置啊!小娘子,你以为你凭什么跟我们讲条件?”
“老大,她又没钱,长得又丑,肯定不是当压寨夫人的料,不如老大就赏给我吧……”一个小贼涎着脸凑上来。
煞影看到少女脸色惨白中却透出一抹庆幸之色。
这群小毛贼真是没有眼光,就冲她那张涂得黑黑的脸来看,也知道她长得不丑,若丑的话,何必遮上脸?
连这个都看不出来,还学人家当强盗?
耳中,听到了老人压低的声音,“玉儿,包里有一包迷药,那是爹特意为你准备的,待会儿,爹会冲出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趁机逃跑,要是有小贼追上来,你就给他一把药,等跑到人多的地方,他们就不敢怎么样了。”
“那爹你呢?”少女惊慌地问道。
老人沉默了一下,转而慈爱地看着少女,“玉儿,爹年纪大了,又一身病,早就活够了,但你还年轻……”
“不,爹,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我把脸洗出来,跟他们谈条件,我一定能救出你——”少女摇头,泪水流了出来,冲过黑黑的脸蛋,露出一道雪白的印子。
“胡闹,你是个黄花闺女,出身书香门第,岂能被这群强盗糟蹋?爹冲过去,最多一死,你若过去,却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算你救了爹,爹又岂有脸活下去?”老人皱眉,话说得极重,煞影却从中听到了一抹隐藏深深的关心。
他的心中微微一动,不是为了少女那流不尽的眼泪,而是少女和她父亲之间真情流露的表现。
他的父亲,何曾这样对待过他?
心中感慨着,便忘了内力调息,身下的细枝受不住他的体重,喀嚓一声断成两截,他的身躯便不由自主地掉了下去,正好掉在那群混乱的中央。
他的遽然出现引起了两边人的心慌,尤其是他古怪的打扮,一身青色布衣,风尘仆仆,一面铁灰色面具,遮去了脸庞,身形高瘦,但是强盗们却没有忽略他佩戴在腰边的装饰华美的剑。
这是他身上唯一还坚持的一点奢侈,剑柄镶满了宝石翠玉,剑鞘上整条的金子铸造的凸面图案,华丽而锋锐,这是他用惯了手的宝剑,懒得换了。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具体罗唆了,煞影根本没有给那群强盗开口的机会,长剑飘出,血花蓬蓬,转瞬功夫,地上倒了横七竖八的人体,冥间多了莫明其妙的小鬼。
懊恼,他已经收敛了五成的力道,但不知不觉中,下手还是太重了,让清歌知道,又会为他斋戒半月了。
剑过无踪,血滴顺着剑锋滴落,眨眼间剑身又变得光洁胜雪,干净如洗。
剑挽回鞘,看也不看那父女二人,转身便走。
“大侠留步!”老人轻唤。
煞影步伐丝毫不停,又走出三步,才明白老人口中的“大侠”是指自己,不由得感到十分好笑。
“老朽听一些豪爽的朋友提到,江湖中有一位灰面侠客,专门除强扶弱,帮助弱小,没想到今日竟然让老朽有幸遇到。”老人脸上发出淡淡的红光,断断续续地道。
煞影的脚步一踉跄,原来,原来清歌在江湖中给自己安了这么个名头,难怪每次都叮嘱他随意救人……
他转身看向老人,“你们要赶路就快点,这里不太平。”
好吧,耐着性子,好人做到底,云绮罗说过,做人要懂得审时度势……
“老朽一身是病,还怕什么?只是小女年幼……”老人涩涩一笑,看向身边眨巴着圆圆的眼睛看着煞影的少女。
“对了,这是小女墨玉,敝姓秦,京城人氏……”老人看到他的目光跟着落到少女身上,忙介绍道。
跟我有什么关系?在心里翻翻白眼,“哦。”
“老朽今日有幸遇到大侠,有个不情之请——初见便如此开口,老朽也是无奈,望大侠听老朽说完,若大侠觉得匪夷所思,那老朽就不敢苦苦纠缠大侠。”
“不要叫大侠,我不是什么大侠。”怎么听怎么刺耳。
“老朽京城人氏,家道中落,带着独女投奔澜城亲戚,亲戚是投奔到了,只是那亲戚之子却看上小女,向我提亲——”
“这不是好事?亲上加亲,有何困难?”煞影打断他的话,隐隐猜到他的意思。
少女的脸色隐在黑色中看不出来,但眸中却流露出一丝恐惧,老人低下头,叹息一声,“本来亲上加亲也没什么不好,可是那孩子吃喝嫖赌无所不沾,墨玉嫁了他简直是跳进了火坑,老朽虽是清寒之士,也不能因为温饱而出卖亲女,只好离开亲戚家,带她再回京城,在路上不幸染病,也活不了几天了……”
“我这里有些银子,你拿去给你父亲抓药。”煞影简单地道,掏出了钱袋递给少女,少女却咬着嘴唇不肯接,星眸看着他。
“大侠,老朽并非为了博大侠的同情,老朽只是,只是请求大侠收下小女,沿途为奴为婢悉听大侠,只求大侠给她一个温饱安全的生活,老朽九泉之下也放心了。”
老人见煞影如此。急急地道,少女的脸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但星眸却羞涩的垂了下来。
煞影一怔,以前他当勇王的时候位高权重,也没有哪个贪图富贵的官员敢也做这么离谱的事,只怕他得了人照样不会给他们好处,现在难道多了个大侠的光环,就可以让世人这么相信他的人品了?
他不语地盯着老人和少女,看得出来他们的确是一般好人家的出身,只是,只是老百姓真的就这么相信所谓的‘大侠’?
突然他有种冲动想回去问问清歌,当年他在当凤十三的时候做过那么多好事,有没有谁想把闺女塞给他。当然,这话得避开云绮罗再问。
“我习惯一个人。”他淡淡地道。
“大侠,”老人的眼眶湿润了,“老朽一死,小女便无亲无故,活在世上该有多难,难保那些所谓的亲戚不会欺负她,老朽麻烦大侠也是迫不得已,只觉得大侠为人正派,而且,小女和老朽的命都是大侠救的,小女伺候大侠,也没什么不对。”
说来说去,就是变相的以身相许,本来多个丫鬟也无所谓,丢给云绮罗就好了,她整天忙忙碌碌,从来不嫌身边人多,可是他一向对女人不感兴趣,云绮罗正在千方百计给他做媒,他自己带一个女人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想了一想,他诡异地看了少女一眼,少女的心中大概是对大侠有种崇拜情结,所以对父亲的提议四丝毫没有反对的意思,但是如果让她看到自己的脸——相信不用自己说什么,这对父女也不会再缠着他了。
一头这么想,他伸手拿下了面具,一张半是天神半是鬼魅的脸赫然出现在那父女的眼中,他也如愿看到了少女和老人眼中的震惊……
“看到了吗?我很难看,而且行走江湖有很多危险,带着她会给她带来麻烦,我想这不是你想看到的吧?”他微微一笑,更牵动了脸部受损的肌肉,老人的眸中闪过茫然。
他笑笑,转身欲走。
“您很在乎您脸上的伤吗?”
一道娇软的声音响起,他诧异地回头,那一直不出声的少女竟然在问他,星眸中盛着满满的疼惜。
老人在一边没有说话,没有了刚才的坚持,完全一副随女儿决定的模样,显然,老人对他的话还是有一定顾忌的。
“没有。”他下意识地回道,第一次有外人用关心的语气和他说话,他有点不习惯呢?
“那您为什么整天戴着那不透气的面具呢?都让您的脸色看起来很憔悴了。”少女,好像是叫墨玉吧,轻声问道。
“只是懒见雇人罢了,带个面具,没什么意义。”他微微一笑。
伤了脸以后,他反而喜欢笑了,也不管谷里三岁以下的小孩被他吓得哇哇叫,从心底来说,他不觉得难堪,因为他其实是故意的,吓得那群小豆丁四处乱窜非常好玩,他常常忍不住开怀大笑。
“墨玉能请教您的尊姓大名吗?”墨玉有礼地问道。
“煞影。”
这女孩一点也不怕他呢,真是有趣的反应。
“煞影……爷,您救了墨玉和爹,墨玉原该做牛做马报答才对,除非爷是嫌弃墨玉丑陋粗鄙……”
“你很丑吗?”煞影意味深长地问。
一个丑陋的女孩,会被亲戚逼婚吗?会途黑脸蛋吗?
墨玉低下了头,声音羞怯细碎,“墨玉虽无倾国之貌,但给爷当个粗使丫头,也许不会坠了爷的名头。”
煞影一怔,这女孩倒是跟别的人家的姑娘不太一样,谦虚中有自信,自信中有含蓄,很有些大家风范。
“这样吧,我带你父女去个地方安顿下来,以后若有机会再请人帮你说一门你首肯的婆家,这样的话,你父亲和你的终身就有靠了,强似你做我的丫头。”
难得地,煞影大发善心,也许是跟清歌在一起待的时间长了,受到了感染,他如此想,全然忘了开始自己对这对父女的不屑一顾。
‘自欺欺人’这个词大概就是为他这种人诞生的。
“可是墨玉蒙爷相救,这,这辈子就是爷的人了!”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墨玉艰难地把心头的话吐出来。
然后她看到了那张毁损严重却不减魅力的脸庞,那狭长的眸中射出了不相信的光芒,十分意外的模样。
她知道他不相信自己,但是,当她看到了那双眸子深处一抹浮游的孤寂时,她的心,就已经不知羞地跳动起来……
既然没有了大家闺秀应有的矜持,那么她做他的丫鬟,不是很合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