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失去
他不止一次骂自己笨，骂自己没用，愚蠢到极点地害了十娘。若早知今天，他宁可从来不曾出现在她生命中，即使她被李甲遗弃而投江自尽也好过现在的状况。杜十娘是有着倾国倾城之貌的美人，有着万人盼慕的虚荣，有着铮铮的风骨义烈。最重要的是，有着对他的满怀爱意。可是他呢，得到后却无力保护，无力珍惜。两年来看着她的一颦一笑，穿着她亲手缝制的衣物，活在幸福的顶端。沉溺得太彻底，一日之间，他失去了存活在那个时空的意义，失去了留在那个时空理由。
回去，才有可能挽回十娘的生命。他知道，朱皞天也曾倾慕十娘。即使自己不在，十娘也可以活下去，至少，朱皞天会让她活下去。
范物理一身白衫独自站在庭院，院墙中的绿树掩去了他的身影。他的手，沉沉地垂在身侧，仰头看着无尽的黑色天空，发轻扬在夜风中，眼中凝愁。那悠悠扬起的衣袖，仿佛挥落无尽孤寂。他就这样站着，寂静无声地看着，等着。仿若静候千年，那份忧虑，好似千斤重万斤沉，深深地刻在他的眉宇之间。
“孤月显清冷，寒星现冰莹。轻风佛柳柳低泣，乌云遮月月浅吟。多情总被无情恼，笑谈风月何时休。一朝看尽红尘多烦忧，半生享遍青眉无愁揪。管它世间百年情事多，只得妾身一日笑颜薄。得以，得以，一生情缘，怎堪他人慕。”
范物理喃喃地念叨着，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这是杜十娘随口作的词，因为他的文学功底实在浅薄得很，为了让他学习，杜十娘答应他，只要他写出一首像样的诗，她就在五步之内做一首词，且要串唱起来。为了让他听得懂，她总是尽量用简单常见的词句。此刻，他竟然如此清楚地忆起了这首词，这支曲。
那带着浅浅笑容的女子，一步一缓地走了五步，笑容可掬地唱歌给他听，明明自己作的诗烂到极点，她还是每次都会唱给他听，不拒绝他的耍赖。她对他，有着无限的宠溺，无限的包容。两年来，她的爱仿佛温暖的空气，无时无刻不包围在他身边，供他呼吸，予他生命。现在，失去了，不在了。他，也无法呼吸一般地痛苦难耐，胸中顿时镂空，怎样都无法填满，无法塞补。
短短一日，竟然让他再也无力看见这天地之间的其他。脑海中全是她的笑容，她的声音，眼中全是她的身影，和她带笑的泪颜……
不知过了多久，范物理耳际传来哥哥的声音。
“物理，准备好了吗？”范物学已经找到他的位置了。
“嗯。”范物理轻轻地应到，然后缓缓低头，回首看了一眼杜十娘所躺的房间，露出淡淡的笑容，很苦很苦的笑容。
下一刻，一团白光围绕了范物理，点点柔和的白色粒子散发着暖暖的热度。身体仿佛飞扬起来一般，渐渐地变轻，变淡，在即将透明的时候，范物理轻轻地说道：
“等我，等我……”仿佛祷告一般的声音传到范物学耳中，让他感到一阵揪心。
与此同时，实验室里时光穿梭机的传送器出现点点韵白色的光粒子，渐渐变大，变厚，然后浮现出一个人形。
时隔两年，他的弟弟，终于回来了。
范物理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和自己很像的脸，露出浅浅的微笑。
“哥。”范物理微露笑意，轻声说道。他一身的白色长衫，看起来温文儒雅，斯文俊秀，只是，那脸上带了几分沧桑，几分倦意。
“欢迎回来。”范物学笑着说道，扶他走出传送器，恍然发现范物理的左臂完全无力地自然垂着。
“这是怎么回事？”范物学抓他的手臂惊讶地说着，他的手臂，分明断了！
“没什么。哥……”范物理有些焦急地说道。
“跟我去医院！”范物学说着一把抓起范物理的右手臂，眼中滑过一丝愤然。竟然将他的弟弟伤成这样！
“不，帮我救她。拜托你，拜托……”范物理略显无力地说道，眼中有浓浓的凄然。
“混蛋！你的手臂会废的！”范物学皱眉大声说道，心中一阵痛。他的弟弟啊，手臂都断了却还是想着那个五百年前的女人！
“救她……帮我救她！”范物理喃喃地说着，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
“唉……”范物学沉沉地叹了口气，扶他坐在椅子上“你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范物理缓缓将有关孙富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语调没有起伏，很平静地叙述着。仿佛一切都已经过去，他不恨，亦不怨，只求杜十娘能活着。手臂废了也不要紧，和十娘的伤比起来，就是再废他的双腿也不过分。
“你想怎么救？她的身体无法承受时空的转移。”范物学皱眉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将她带来现代，现今的医疗设施和技术应该有希望，可是……
“让我回到事发之前，然后阻止这一切。”范物理看着范物学，沉沉地说着。那缓缓的声音，那满眼的凄然哀愁，眉目间的沉重，让范物学心中一紧。
他的弟弟，竟然用情如此之深，深到沉重得几乎无法承受的地步。才二十出头的人啊，竟然有着满目的情愁清怨。
“好，不过你要先去医院，既然打算阻止事情的发生，那么就不急于一时。先治疗你的手臂好不好？”范物学轻轻地说道，带着些许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他一般。
此刻的范物理在他的眼中，犹如脆弱的薄制青瓷，一碰便会溃散得彻底，再也无法恢复。他所隐忍的悲恸，他看不见，却清晰得感觉到那份沉重，那份凄然。
“不必了，它已经废了。我知道的。”范物理缓缓说道，脸上露出笑容。
范物学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说道：
“不，它没有废，是你希望它废。因为杜十娘身受重伤，断了这条手臂，你心里才会舒服一些。”
“呵呵，也许吧。它应该断的。”
“你……”范物学为之气结。同时又讶异于范物理心性的转变，以前那个开朗乐观的阳光少年已经消失了，彻底消失了。他不再会因为被人猜中心事而恼羞成怒，不再会因为他人的逼迫而暴跳如雷。他现在，仿佛全然赤裸地面对所有，没有丝毫隐藏修饰。想要做的，就直言要做，认为可能的，就坦然承认。
他的弟弟……不在了。
“现在，送我回到昨天。”范物理看着他，坚定地说着。
“什……现在？不行，你的身体会受不了的。”范物学惊讶喊道，他疯了吗！还记得他初次乘坐时空穿梭器的时候，因为身体负荷过大而昏睡了两天，虽然系统有所改进，但依然会使人体受到极大的冲击力。连续穿梭时空，说不定会出人命的。
“现在！”范物理坚决地说道，眼中是不容商量的决然。他一刻都无法忍受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杜十娘，他要她立刻活过来，立刻露出笑容……
“你……”范物学被他的眼神吓住，何时他拥有这样坚决凌厉的眼神了？
“唉……好吧。不过你要答应我，千万不要勉强。一有难过的感觉，就立刻通知我。”范物学无奈地说道，如果他的弟弟曾经有这样的执着，他和老爸怕是无法强迫他做任何事吧。
“恩。”
范物理回到时空穿梭器内，闭了双眼，耳边传来电脑生硬冰冷的声音：“进入倒计时——9、8、7……”
上一次听见的时候，仅仅两年，现在听来竟恍然隔世。这两年，发生了太多事，两年前坐在这里的他，似乎只有满心的紧张不安和对未来的茫然。而此刻的他，心中却是浓浓的愁绪。眼前浮现的，是杜十娘的盈盈笑容……
“3、2、1——开始传送。”
身体再次发出点点白光，氤氲着朦胧的柔和，全身渐渐失去力气，仿佛散了筋骨一般酥软。眼前有些恍惚，意识也跟着模糊起来……不行，他不能睡过去！十娘还在等他！
好累，好累……身体仿佛散架一般，手臂沉沉的，眼皮也沉沉的……范物理伸手，缓缓拿出腰际的一个尖硬之物，猛地刺向自己的大腿。一阵刺痛，使得他那本已渐渐模糊的意识清晰过来。
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庭院外面，正是早上出门的时候。
范物理定定心神，想要伸手敲响院门，却发现自己的右手竟然在颤抖。抖得那样厉害，他是在欣喜激动？不，他在害怕，他怕自己无力改变。一直以来，他都没有改变命运。他的存在，仅仅延缓了命运展开的时间。所以，此刻他站在院门前，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不安。
叩叩叩！
等待这扇仿佛命运之门的开启，时间过得好慢，范物理闭了双眼，静静地等在门前。
吱呀……他缓缓睁开眼睛，褐色的木质大门慢慢地打开，然后，眼前出现杜十娘那略显讶异的脸，那让他几乎痛得肝肠寸断的湘色身影。那白玉般的脸上没有伤痕，那湘色衣衫上也没有殷红。
“李郎，你不是去买新的树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的树苗呢？”杜十娘开门迎他进来，笑着问道。依然是他熟悉的笑容，淡淡的，带着浓浓的温柔。他以前为什么没有发现，杜十娘的笑容是这么的温暖。融化了他满心的冰，温暖了他满心的冷。
泪水，再也无法制止地涌出眼眶，范物理无声地笑了，笑得很幸福。他伸出右手缓缓搂住杜十娘，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证明她的真实，要证明自己并非做梦。
“李郎？你……怎么了？”杜十娘惊讶地说道，想要挣脱，却被他搂得更紧。她伸手抓住范物理的左臂，发现那手臂完全无力地垂在他身侧，那空荡荡的感觉……
“李郎！你的手……”杜十娘用力抬起头，看见范物理脸上的泪痕，以及眼中迷朦的湿润。但他却是笑着的，笑得那样满足幸福，那样悻然。
“我爱你，我爱你……”范物理在她耳边轻轻的地说道，一遍又一遍，不停地说着，仿佛要把一生的爱，一次说完。
杜十娘怔怔地听着耳际那犹如魔咒一般的三个字，他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虽然没说过，但她知道他的情意。本以为不会在意，可是现在亲耳听见，胸中竟然涌上浓浓的感动。
为什么，为什么会说出口？为什么他的手臂会断？
杜十娘脑中一片混乱，未及深想便感到肩上一沉。
“啊……李郎？”杜十娘慌乱地扶住范物理险些倒下的身子，一时惊得花容失色。
“呵呵，我没事。没事……”范物理艰难得说着，同时攀着杜十娘的肩。“我们离开这里，现在就离开。”
“呃？为什么？”杜十娘越来越糊涂了，但李甲的脸色凝重，眉宇之间尽是浓浓的倦意。感觉他的神态改变了许多，没有了之前的生气活力，反而多了几分沧桑寂然，显得沉重。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穿过满院的葱翠，走进屋内。
“没时间解释，十娘，相信我。”范物理略显悲哀地说道，紧簇的眉充满无奈。带她走，带她避开这一劫，带她到朱皞天身边，然后……他就可以离开了。她的生命，不能由他保护，他也没有资格和能力保护。
如果，杜十娘的命运就是要死在李甲的面前。那么，只要他离开，只要他不出现在她眼前，她就不会死！
“先不说这些，倒是李郎你的手臂……”杜十娘忧心地说道，只担心他的伤。
“无妨的。因为它没用，它无法保护它应该保护的人，断了就断了吧。”范物理轻声说道，悠悠缓缓，带着微笑，眼中却是满满的凄然哀愁。
原来，无能为力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看着她伤，看着她死，他能做的仅仅是看着，站在一旁，看着。多么希望，可以用这双手臂保护她，即使在心底疯狂呐喊千百遍，于现实，他都不行，他不行……能够保护她的，不是他。慢慢闭上眼，心中痛得彻底……
“李郎……？”杜十娘怔怔地看着这种神情的李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将他改变得如此彻底？他眼底的愁怨，身上的沧桑，眉宇之间的悔恨……从何而来？仿佛一碰就散的水中月，凄冷，脆弱。
“不要这样，你……不要这种神情，好不好？”杜十娘轻轻地搂他入怀，轻言细语地说道。仿佛感染了他的悲、他的愁，杜十娘心中难过之极。她不知道发了什么事，她只是不愿看到这样的李甲。看到这样的他，她觉得痛。
“收拾些细软，跟我走吧。”范物理笑着说道，只手轻轻推开杜十娘。
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了，爱人爱到急于将自己所爱送至情敌的屋檐下，真是失败之极啊。范物理想着，唇边扬起苦笑。世上恐怕没有比他更加可悲的人了，放弃自己的挚爱，还要将挚爱推入他人的怀抱……李甲对杜十娘的爱终究是脆弱的，即使是他这个‘李甲’也一样，无力保护便无法承担这份情、无法珍惜这份爱。
杜十娘，终究还是要被李甲抛弃……
走在热闹的市集，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街市上行人络绎不绝。布衣平民，锦衣公子，或微笑或畅语。酒楼歌舞升平，柳巷漫天笙歌。唯独两个人寂静前行，而这两个人又是那么的引人注目。一位白衫公子，看起来温文儒雅、斯文俊秀。其身后的那位女子更是有着绝色的姿容，一步一娉飘然出尘。
尤其让人侧目的还是那男子的神情，有着如此绝美的女子相伴，竟然是一脸的忧郁哀愁。眉宇间仿佛凝聚了化不开的愁绪，沉淀了百年的抑郁，那样重，那样深。而他的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侧，随着脚步的移动轻荡，看起来怪异之极。
如此两人走在街市之上，想让人不回头都难。
“哈，我当是谁如此引人瞩目，原来是李甲李贤弟啊。”一个刺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孙富！
范物理没有回头就知道是他。这个声音，他此生难忘。杜十娘惊讶地回头，一时之间竟然怔地说不出话。
命运，真的很执着地要杜十娘死在他面前。还要再来一次吗？再一次看她倒在自己眼前而无可奈何？再一次让自己痛得撕心裂肺而无能为力？范物理微微仰首，闭了闭双眼，眉间的清愁又多了几分，更多的，是一份深深的嘲讽……
“李贤弟，好久不见啊……”孙富亦步亦趋地向他们走去，眼中含着浓浓的挑衅。
范物理微微一笑，拉起杜十娘就飞快地跑起来。孙富本以为他们见着自己会震惊一阵子，至少在未能明白自己所想时不会这么快采取行动，谁知李甲竟连头都没回就跑。
“给我追！”孙富挥手，大声喝道。他身边几个大汉立刻追着范物理跑去。
这是第二次，他们飞奔在市集之上，而杜十娘的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沉重。李甲显然知道孙富会出现，否则他不会连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就想得到逃跑。为什么要跑，她不知道，但李甲知道，而且知道得很清楚，清楚到连思虑的时间都不需要。
他早晨还笑嘻嘻地说要去买新的树种，不屑片刻便又出现在家门口。如此一去一回之间，他仿佛变了个人。变得寡言，变得忧郁，变得不再开朗，甚至有些自暴自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此短短时间，能发生怎样足以改变一个人心性的事？
身后传来追者的吼叫，听得见路人的咒骂声。他们不停地跑着……撞翻了不少小商小贩的摊子。杜十娘气喘吁吁，却无法停下来。也不知跑了多久，范物理忽然停下来，转而敲响一扇朱红大门。杜十娘抬眼一看，顿时愣住。
平南王府
他到平南王府要干什么？
“什么人？”门房开了门，探个头出来问道。孰料那范物理狠狠地推开大门，拉着杜十娘闯了进去。
“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善闯平南王府！”那门房大声喊道，立刻打算招来侍卫。
“等等，劳驾老哥替我通报朱皞天朱王爷，就说杜十娘求见。”范物理立刻说道。
“杜十娘？好熟的名字……在这儿等着。”那门房歪着头仿佛思考着什么，转身走开去。这个名字好熟啊……可是又想不起来，不过既然是连自己都听过的名字，想必不是小人物，还是通报一声的好。
范物理回头向门外看了看，瞥见那些粗汉们站在门外徘徊，不敢轻近。这才长嘘一口气，放下心来。
“还好吧？”范物理伸手以袖帮杜十娘擦擦额角的汗水，柔声问道。
“为什么？”杜十娘以莫明的神情看着他。想要问的实在太多，竟然让她无从问起，话到嘴边就只成了这仅仅三个字。
范物理并不回答，只是笑了笑。笑得很轻，很淡……很勉强。手指滑过杜十娘滢润的脸颊，感到丝丝凉意，看到那双晶莹的眼中投影着自己的脸，原来自己一直是这种表情啊，真是难看。带着三分无奈落寞，七分忧郁哀愁，竟然还笑得出来……
“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杜十娘轻声说道，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他们不该走进这里。在这里，看着他的这种神情，仿佛会失去很多。
“这位公子，王爷有请，请跟我来。”那门房走来说道，招手示意他们跟他走。
平南王府的宅院不大，但却是满院的青翠，显得绿意盎然。可见宅院的主子并不喜欢姹紫嫣红，和十娘一样……范物理在心底暗暗地想着。十娘，会喜欢这里的。
一走到正堂，便赫然看见堂上的牌匾——浩然正气
浩然正气……也只有身处如此地位的人才敢挂出这样的牌匾，如若身处底层，枉你正气再浩然也无济于事。
“朱王爷。”范物理笑着唤道。
“请坐。倘若本王没有认错，这位当是前浙江布政司之长子李甲李公子吧？”朱皞天带着些许玩味看着李甲，目光并没有看那坐在一旁的杜十娘。
他自然是见过李甲的，两年前李家遭流放之际，李甲趁乱逃脱。现在却现身于他面前，对于李甲出现的目的他很好奇。投案自首，或是替父报仇，两者可能性都不大。鲜少有事能出乎他所意料，而今李甲登门，且明显断去了左臂，着实让他有些意外。
“李甲乃被通缉之身，自是不敢露面于官家面前。回王爷，在下并非李甲。如若王爷不信，取来李甲指印与在下核对便知。”
语音一落，大堂之内，寂静一片。
杜十娘以一种古怪的神情看着范物理，不知他又在玩什么花样。他不是李甲，这是不可能的事。
朱皞天轻轻扬起手，示意身边小厮去取指印。目光身锁在范物理眼中，看见的只是一脉的清澈净透，没有丝毫闪烁。只是，这双眼，太沉重太忧郁了……似是经历了生死离别，品尽了人生苦痛。
这个‘李甲’与他在浙江所见，似乎不是同一人。两年前，浙江所见的李甲，没有如此沉重抑郁的气韵。
“王爷。”一个清秀的小厮递上一本黄皮纸卷，内有李家上下所有人的指印。范物理抬手沾了印泥，在另一张白纸上印下自己的指印。
赵曍天细细对比片刻，眉间深簇，继而沉声说道：
“的确，你不是李甲，敢问公子姓名。”
“在下姓范，名物理。一日在浙江西湖游玩，不甚落水。醒来后便已身处李布政之家，还称我李甲。我由于头部受创，已然失去了过往的记忆，便也以为自己是李甲。”范物理缓缓说道，目光一直停留在地板上。
“直至两年前来到京城，不甚自一棵树上被人击落，这才忆起自己真正的身份，乃京城一介布衣书生罢了。”
听到这里，朱皞天扬眉，唇角扬起笑意。他在提醒他一镖之仇啊……想必是有求于他了。朱皞天眼角余光看见杜十娘，她脸色没什么变化，依然静静地看着范物理，眼中神色飘忽不定，看不出是早就知道还是初次听说。
两年没见，她似乎又添了几分姿韵，想来应该过得不错吧……
“那么，范公子来我平南王府，所为何事？”朱皞天喝了口茶，问道。
“方才有恶人贪恋……杜姑娘姿色，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只得逃至王爷这里，还请王爷见谅。”
杜十娘怔怔地看着范物理，惊讶地微张红唇。
他叫她……‘杜姑娘’？
朱皞天微微眯眼，眉间沉下几分。
静谧，悄然蔓延在大堂之内，仿佛一切都因他一句话而冻结。半晌没有人说话，好像任何响动都会击碎什么东西。
“……卓儿，带杜十娘去休息。”朱皞天面无表情地吩咐身边小厮。他已经明白范物理此番前来意欲为何了。
杜姑娘……他真狠的心啊。这三个字比他说什么都要来得伤人，如此恩断义绝地用这三个字将所有关系撇清，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得到的。
杜十娘缓缓起身，眼中冰冷如风霜千年的枯井，深不见底。只见她微微眯眼，缓步走至范物理身边，扬手一挥。
啪！
她打了范物理一记耳光，打得很响亮，很利索。继而转身走出大堂，没有回头。
朱皞天惊讶地看着杜十娘离去的身影，他怎么也没有料想到她会出手打人，而且还是当着他的面打自己的夫君。她，何时变得如此决然、如此铮铮傲骨了？记忆中的杜十娘，温柔婉约且风情万种，识得万人意，解得千人心，不要说生气动怒，就是厉声说话的时候都没见过。
是他，使得她拥有如此铮然风骨的吗？
看来，自己的确眼拙，这才是杜十娘的本性吧。范物理发现了，并为之惊艳。朱皞天看向依然坐在那里的范物理，只见他带着浅浅的笑容，眼中仿佛蒙上一层雾气，却又含着欣然。他越来越看不懂了，今天是怎么了，为何出人意料的事如此之多？
“王爷见笑了。”范物理轻声说道。
“为什么这么做？”朱皞天沉声问道。
“为了让她活着。和我在一起，她会死。”范物理咬着下唇说着，缓缓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臂，紧紧地握着，仿佛要将它握碎。
“那么，你确定，她不和你在一起就能活？”朱皞天悠闲地说道。
“有人爱，就能活。”
唰……
朱皞天将整个茶杯中的水尽数泼向范物理，淋了他一头一身的水。
“不好意思，本王手滑了。”朱皞天轻轻地说道，语气中是浓浓的不屑，继而缓缓起身，“你，配不上杜十娘。三天后，如果你还是这么想，那就如你所愿，杜十娘会成为平南王府的人。”
朱皞天说完，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