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卉望着跪在地上的平安,心底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但她不能说,只能看着老爷一皮鞭接着一皮鞭地抽在了他的身上。他月白的衣裳已布满了鞭痕,清冷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脸清俊得如深谷之泉,肤色如上好的玉,即使伤痕累累,却也像春天的一抹绿,清凉沁人,不染尘埃。
即使满身伤痕,他依旧眼波澄净,困惑不解:“老爷,平安梳的头发不好吗?你为什么要鞭打平安?”
妾室顾氏身上衣衫不整,发髻散乱,站在萧南逸的身边,一开始的惊吓现如今已变成了愤怒:“老爷,你不必和他多说,打死算了!”
到底是年纪大了,萧南逸挥了几鞭子之后,累得直喘气,仍然英俊的脸因暴怒而涨紫,衬着一缕长须,如门板上挂着的紫脸关云长。
当然,那须短了一些。
他指着平安,“说,你为什么每天晚上偷偷跑到老爷我的房间里,给我梳头!”
听了这话,旁边围着的几名仆役个个竭力端正着脸,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笑出声来,惹得老爷把一腔的怒火发泄到自己身上,落到和平安一样的下场。
众人终于明白老爷房间里闹鬼是怎么回事了。
众人一边盼望着小姐快点赶过来,一边默默地想,老爷可真可怜,一个月了,每天一大清早醒来,头上发髻光滑溜光,一丝不乱,于是以为夫人因思念他而从阴间回来了,每天晚上趁他睡着了给他梳头……可怜的老爷,一连三天不敢睡觉,每晚备了香烛纸钱拜祭夫人,以期与夫人相见,把自己都熬成了熊猫眼。到了第四天,终于熬不住,睡着了,清早醒来,头发又光滑黑亮了,发髻又梳好了。他差点自裁去见夫人!如此过了一个月,老爷的身形都熬得瘦了一圈,难怪连鞭子都挥不动了啊!
平安的眼眸澄净如一汪清泉,“老爷,您不是对小小姐说,您思念夫人梳头的手艺吗?许久都没有人像夫人那样给您梳头了。”
萧南逸咬牙切齿:“就因为这个,你就每晚偷偷来给老爷梳头,让老爷以为你是只鬼?”
众人尽力不往萧南逸的头上望……那溜光发亮、一丝不乱的发髻,和老爷身上胡乱穿上的中衣、左右反穿的鞋子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平安困惑了,“老爷,您不是说思念夫人吗?平安可是练了许久梳髻的手艺了。老爷,一开始您不是挺欣赏平安的手艺的吗?还把平安当成了夫人。平安以为每天晚上给您梳了头,就能稍微慰藉您对夫人的思念呢!”
萧南逸气得直哆嗦,爆了句粗口,“慰藉个屁!老爷我今日要打死你!”
他正举起鞭子欲往平安背上挥去,却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道:“爹,您干什么?”
众仆役都松了一口气。
萧问筠从月洞门走进了院子里,盈盈走到萧南逸身边,望着他头顶的髻子,“咦,不错啊,爹爹今晚的这个髻比前几晚的髻好看很多呢!”
萧南逸听了萧问筠的话,一腔怒火平息了不少,道:“真的?真的好看些了?”
顾氏在一旁气得直咬牙,脸上却笑道:“筠儿,夜里风凉,你怎么出来了?也不多披件衣服!”
萧问筠淡淡地望了她一眼,“二娘,你不也出来了吗?”她转过头望了平安一眼,“爹爹,我还以为多大的事,不就是个髻吗?平安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哪里懂得这些?要怪就怪爹爹在平安面前说话不清楚,让平安误会了。依我看,他倒是一片好心呢。”
萧南逸生气地说:“爹爹不是怪他这髻梳得不好。他白天不梳,晚上也不梳,专等你爹晚上睡着了才梳,这不是叫你爹误会嘛!”
萧问筠奇道:“这些日子,爹爹您就一点儿也没发觉?”她抬头望了望天上浮云,“我记得爹爹早年可是上马杀敌、箭法如神的。爹爹,您官越做越大,可这肚子嘛,可也是越来越大了……”
萧南逸脸有愧色,略有些尴尬,“筠儿,谁知道这平安智力没增进几分,武功却增进得这么快?今晚幸亏你二娘警醒,这才发现了平安在给爹梳头。”
平安在地上跪着,轻轻地道:“老爷,您打呼的声音太大了,把二夫人吵醒了,所以才发现平安的!”萧南逸又是一声厉吼,提起鞭子抬步就往他那里去,当然,又被萧问筠拦住了。
“爹,今日的事,就算了吧!以后再好好儿教平安。您也注意别乱说话,免得又让平安误会 了。”
萧南逸见萧问筠替平安求情,只得罢了,命人将平安关进柴房,罚他一天一夜不吃饭。萧南逸见萧问筠衣服单薄,便道:“筠儿,你二娘说得对,你怎么不多穿件衣服才出来?”
顾氏忙从丫鬟手里接过件袍子,笑着递了过去,“来,筠儿,穿上。”
萧问筠漫不经心地接了,任由冷卉给她披在身上。她向萧南逸告辞之后,就扶着冷卉的手,往自己院子里走去。
冷卉道:“小姐,幸亏你来了,要不平安还不知道要受什么苦呢!”
萧问筠淡淡地道:“我不会叫平安再受苦了!”
在平安被爹爹鞭打的时候,萧问筠从噩梦中惊醒,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日,回到了她初次遇见他的开始前一天--老天爷到底听了她的祈祷,让一切重新开始了!她的颈间,仍留有刀剑砍下时的疼痛,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仆役奴婢的痛哭哀号,白雪上溅满了鲜血,还有滚落的头颅,那人眼里有着冰雪般的冷意。直到现在,想起梦中的一切,她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着。待看清冷卉并没有横卧在雪地里、身上满是鲜血,而是表情平静地走在自己身边,她这才将心绪缓缓平息下来。原来,这真是一个梦?但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个梦,而是她重生于悲剧初始之前,是老天爷给她的一个机会,让她可以扭转乾坤。明天就是桃花庵之约了,桃花庵便是一切悲剧的开始……早晨,婢女香巧机灵地把衣橱里早配好的长裙拿了过来,“小姐,您穿这身香杏色是最好看的了。今日去桃花庵,听说各位皇子都来了呢,您可不能被她们比了下去。这蜻蜓虫草钗儿配上这彩画梳篦,奴婢再为你梳上一个双仙髻,保管将其他人都比了下去。”
往日里,萧问筠是最喜欢听这些话的,今日却从心底里厌烦了起来。她淡淡地道:“把冷卉叫来。她梳的堕马髻不错。”
香巧脸上一怔,娇滴滴地道:“小姐嫌奴婢梳的发髻不好么?”这种撒娇卖嗔,也是她前世受用的,每一次,香巧都哄得她很开心,把同样是大丫鬟的冷卉完全忘在了脑后。
这一次,萧问筠却皱眉道:“叫你去就去,哪这么多话?”
香巧一愕,脸上的笑容却再也堆不起来了,只得委屈地福了福身子,走到门外,唤来正在外面做针线的冷卉,“小姐叫你梳髻呢。”冷卉神情不变,将手里的线绷子放下,向内室走去。经过香巧身边时,却听到她似笑非笑地说:“恭喜你啊……”冷卉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姐姐,小姐喜欢些新发式。隔两日,她又会想起姐姐你来了。”香巧一甩手,撇了撇嘴,并不理冷卉,径直去了。冷卉走进内室,却见萧问筠怔怔地望着镜子,莹白如玉的脸在灯光照射下散发着柔柔的光,如漆长发披在她的身上,使她的身形更为纤小。
冷卉正待拿起梳子,却听她道:“人心为什么这么难测?”冷卉一愣,随即拿起梳子往她头上梳去,笑道:“小姐的头发可真长,不用假发就能梳堕马髻了。小姐才十三岁,就关心起人心难不难测的事来了?”萧问筠回头一笑,额头差点碰到梳子,“还是冷卉你最好了。”
“姐姐,你怎么还没有打扮好?”萧月怜从屏风处转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杏色长裙,颈上戴了一串晶莹如玉的项链,把她的脸映照出淡淡的光泽,娇美柔弱得如同白羽上的细绒,几乎要随风飘了去。
萧问筠怔怔地望着她,萧月怜被看得脸上又出现了畏缩的样子,“姐姐,是不是妹妹有什么做得不对?”
萧问筠这才缓缓地转过身去,“妹妹打扮得可真娇艳,想必去了桃花庵,更会夺人眼目。”萧月怜忙笑道:“姐姐穿那件银丝质的裙子才好看呢。我们姐妹俩定会相得益彰,把她们都比了下去。”冷卉忙拿来那件银丝绣就的长裙,又把相配的饰品准备好,萧问筠却道:“冷卉,那条素青色的裙子就不错,今日不穿这银丝裙了。”冷卉愕然道:“小姐,那条裙子是不是太素了?今日可是大日子,全京师的贵族小姐都去了,小姐可不能落在人后头。”
是的,今日是大日子,是殿下们相看的大日子,却也是她灾祸的开端。正因为那一袭银色长裙,才使得那个人注意上了她。这个机会,就让给萧月怜吧!镜子里面,倒映出萧月怜如娇花一般的身段,精致的面容,额前的蓝田玉莹莹闪光。萧问筠拿起了桌子上那支素银的簪子,那簪子独有一个玉珑璁嵌着,淡雅素净,“就插这个。”冷卉迟疑地接过那簪子插在她的头上,“小姐……”“不用多说了。”萧问筠道。萧月怜心里暗暗奇怪,嘴上却道:“姐姐,要不我也换身衣服吧?妹妹要和姐姐相衬就好。”萧问筠怎会不明白萧月怜心底想的是什么?只淡然望了她一眼,“妹妹这身就很好了。”萧月怜心中一突,不知道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她还想再推,却抵不过桃花庵的繁花盛景,只嗫嚅,“姐姐……”萧问筠却往屏风后走去准备换衫,“妹妹还是去堂外候着吧。”萧月怜委委屈屈地往屏风外走去,却再也不提换衣衫的事。
萧问筠换好衣服走出房门,却看见那一树疏影底下,半闭着眼睛靠在树上的身影。他腰悬紫金鱼袋,一袭青衫,仿佛和树已成一体……平安,平安,属下能保您一生平安。那一世,他躺在了雪地里,身上全是剑痕,手足俱被挑筋。自始至终,这个沉默寡言的人终于实践了他的誓言,他用生命来保她一生平安,就算最终并不能幸免于难,他也会挡在她的前边替她承受一切。琼花的花瓣自花树上飘下,落在他的脸上,花影投下,使他半边被头发遮挡的眉如翠羽,容颜如冰雪一般--正因为他惊人的容颜,他才会用飘散垂落的头发挡住自己的半边脸。他是萧问筠的父亲从倌人馆买来准备送给某个贵人的,结果却发现他虽心智未开,但筋骨清奇,这才命人教他武功,派他来保护大小姐。萧问筠知道,父亲对他很放心,因为他不近女色,智近幼童……可正因为这样,才在那一世里被人利用,使他成了那些人嘴里的“奸夫”。
如往常一样,他默默地跟随在自己身后,形如一道暗影。
萧问筠朝他皱眉道:“平安,你今天打扮有些奇怪哦……”
平安藏在头发下的眼眸闪动,表情严肃地回道:“属下穿的是平日的衣裳。”隔了良久,他才好奇地问,“属下哪里打扮奇怪?”
萧问筠当然知道他的心性如孩子一般单纯,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前世那些人也不放过。
萧问筠绕着他转了一圈,“平安,你今天好像忘了穿一件衣服。”
平安不习惯与人接近,听了萧问筠的话,更是浑身不自在起来,思索道:“没有啊,属下身上一共五件衣服,属下每日里都数的,两件中衣,两件外衫,还有一件内衣……”
萧问筠严肃地道:“你再仔细想想,长袍虽然分为上下两截,但它能算两件衣服吗?只能算一件!所以,依照你每日穿五件衣服的程度来看,你少穿了一件衣服……平安啊平安,你这是衣不蔽体啊!如果露出了重要的部位,那可怎么办才好啊。”
平安迟疑道:“小姐,衣不蔽体是什么意思?还有,重要部位是哪里?”萧问筠越发严肃了:“看见那初生的小儿了吗?”
平安抬头望天,遮挡半边脸的秀发拂开,露出了挺秀的面容,引得周围传来一阵阵吸气之声。只可惜不过瞬息之间,那头发重又遮住了半边脸,“可是初生的婴儿穿得比属下多啊。”
萧问筠摇头叹息,“的确穿得比你多。可你想想,婴儿有个重要部位是常年露出来的……依照你今日少穿了一件衣服的程度来看,你的重要部位随时都可能露了出来,所以你要小心啊!一定要小心。”
平安一听,神情紧张,脸色潮红,手先往后摸了一下,确认了自己的重要部位并没有露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道:“小姐,属下定会确保重要部位一丝一毫也不露出来。”在他的想法里,人至少要穿五件衣服才得圆满。饭要吃三碗才能饱,练武时击打沙袋每日要千下,一次都不能少。正如他说过要保护萧问筠一生平安,便一心一意去做一样。
虽然有那么多人背叛了自己,可自己身边自始至终都有他。
以前,无论去哪里,她和萧月怜都是坐在同一个马车上的。现在,萧月怜怯怯地迎了上来,“姐姐,咱们走吧。”
萧问筠似是没看见她一样,“你坐自己的马车吧。”
萧月怜神色一黯,咬了咬嘴唇,看着她往马车而去,良久才反应过来,叫了声,“姐姐……”
萧问筠却早已上了马车,放下帘子,也不等她,就往院门口去了。萧月怜见无他法,只得回头上了自己的马车,追了上去。
马车上,香巧咬了咬嘴唇,讨好道:“小姐,壁橱里有点心,是樱桃糕,小姐最喜欢吃的。”
出人意料的是,萧问筠慢吞吞地道:“以后这里面不用备东西了,以前我喜欢,可不代表我现在喜欢。”
今日,便是命运的起点吧?萧问筠微笑着想。今日,她会遇见那个她前世的克星,但事情却不会往他期望的方向发展了。她在心底暗暗发誓:这一世,她绝不会再让自己落入那样凄惨的境地;绝不会再让平安满身伤痕、无声无息地躺在雪地里;绝不会让萧府遍地鲜血,绝不会让自己的膝盖再朝那人屈辱地跪下,只求他施舍怜悯,却仍换来毫不留情的杀戮。
桃花庵,顾名思义,栽种的都是各式桃花,本是皇家踏青的地方,今日却成了皇子们和各侯门贵女相识之所,到处都是衣香鬓影、钗佩珠环。京师里的所有贵户都明白,今日是贵女们凤栖梧桐的日子。皇子们会在贵女们中挑选皇妃、侧妃,而有功勋的未婚臣子也有机会选中自己的嫡妻。萧问筠的父亲萧南逸是开国郡公,现官拜太子少卿一职,自是炙手可热的侯门世家,所以,萧问筠姐妹一走进桃花庵,便引来了各式各样的目光。
萧月怜看着走在前边的萧问筠,咬了咬嘴唇加快脚步跟了上去,低声唤道:“姐姐,你等等我。”
萧问筠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既没有放慢脚步,也没有特意加快,因她知道,萧月怜一定会赶上来,尤其是身上穿的是她赶制了三个月才精心缝成的长裙。想当初,萧问筠也和她一样兴奋,也曾和她一起挑灯夜绣,可今日,她却只觉意兴索然,连满目的艳红桃花都仿佛失去了往日的鲜艳。
萧月怜望着她的背影,强压下卑屈感,加快了脚步上前挽住萧问筠的手,笑道:“姐姐,别走那么快,妹妹赶不上呢。”
萧问筠任由她挽着手肘,似笑非笑地转过脸来,“妹妹,即使没有姐姐在旁,你这身打扮,也出色得很,不会有人看轻萧府的人呢。”
萧月怜勉强笑了笑,扶着萧问筠的手有些松了,却没有放开,“姐姐说哪里话,妹妹总是跟在姐姐后面才觉得心安。”
萧问筠往前紧走两步,挣开了她扶握着的自己的手,对迎面走来的人道:“吉妹妹来了。咦,你这身上穿的是苏州产霞光掠影的软缎吧?听闻这是新上贡的,未承想妹妹身上已有了。”
吉馨竺的父亲吉翔天是关内侯,爵位虽然比不上萧南逸,但也是富可敌国的豪门大户,加上吉翔天官拜左相,和萧南逸在朝堂上未免有些政见不同,因而影响到了两户家人子女间的关系,吉馨竺和萧问筠姐妹无论在哪儿遇上,一番攀比自是免不了的。
吉馨竺笑着向萧问筠福了福身,眼里现出一丝得意,上下打量了萧问筠一眼,“这霞光掠影软缎自是比不上姐姐身上……咦,去年流行的暗影清流了……”她捂着嘴笑了笑,“姐姐真是忠孝,知道皇后娘娘提倡节俭,就把去年流行的款式拿出来穿了。”
萧问筠浅笑未答。萧月怜从她身后转了出来,向吉馨竺行礼。吉馨竺是嫡女长孙,眼比天高,自认为在贵族圈子里只有萧问筠的身份才配让她扫上两眼,所以全没把萧月怜放在眼里,直至她行礼之时,才看清楚萧月怜身上穿的什么,脸上的得意消失:“这是上贡给长秋宫的银舞斐纱?”
萧问筠漫不经心地道:“原来有两匹的,我和妹妹一人一匹。可我不喜欢这颜色,所以没穿。”
银舞斐纱比霞光掠影的软缎自是又高了一个等级,霞光掠影是上贡给宫里面所有的妃子的,在民间自然如天上的仙衣一般,可银舞斐纱却是专门为皇后准备的,总共不过十匹而已。皇后赐了两匹给萧家,就落到了萧问筠和萧月怜的手上。如今萧月怜一人穿了出来,会怎会不引得吉馨竺等暗自恼恨?
吉馨竺笑了笑,视线却如锥子般盯了萧月怜一眼,转过头来对萧问筠道:“萧姐姐,您可真懂得韬光养晦。”
萧问筠明白她的意思,她懂得韬光养晦,那么萧月怜就不懂得了……萧问筠暗暗冷笑,萧月怜果然成了出头的鸟儿。萧月怜啊萧月怜,你以前享受到的特别待遇,不过是我的施舍;如果没有我,你在这个讲究门第的圈子里,便永远不过是什么也不会有的庶女罢了。
萧问筠决定再加上一把火。
萧问筠笑道:“吉妹妹今日才是光彩照人……”她后退几步,上下打量了萧月怜和吉馨竺两眼,“和我的妹妹站在一起,当真是一对璧人,远远看去,耀得人眼都睁不开。”
听了这话,萧月怜脸上更是喜不自禁,而吉馨竺脸上笑意未改,眼神则变得冰冷。她不动声色地移动脚步,远离了萧月怜,对萧问筠道:“萧姐姐,人家是衣裙衬人,你却是人衬衣裙,无论穿什么,都遮掩不住的光芒。”
萧月怜的衣衫确实夺人眼球,不时有经过她们身边的人用艳羡的目光朝她望来,甚至有人派了丫鬟前来打听这衫裙是哪里制的。听到萧月怜说起这衣衫是自己亲手缝制时,吉馨竺终于回过头对萧月怜赞道:“萧妹妹,你手真巧。”
萧月怜的脸发出光来,向吉馨竺行礼,“姐姐谬赞了。”
在赏花观鸟的空暇之时,要好的贵女们聚在了一处,玩些双陆、投壶等游戏,即便是这样,等级的差距也显露了出来。父母家世比较普通的聚在了一处,而像萧问筠等侯门世家则都聚在了一处。萧月怜这样的庶女自是和庶女们同在一处的,可她又一向和萧问筠凑在一处,所以在庶女中并无知己,在萧问筠和其他侯门世家的嫡女闲聊的时候,萧月怜就成了孤家寡人,备受冷落,慢慢地被挤出了圈子。
看着她孤零零地朝桃花林石子小径深处而去,萧问筠便知道,一世又如前世般开始了。只不过这一次,她已置身事外。
萧问筠忙告别了那几名相熟的贵女,悄悄地跟在萧月怜身后。同样是洁白的大理石铺成的小径,同样的蜿蜒曲折,两边桃花落英缤纷,桃花庵的主人有意不去清扫这铺落于地的落花,一路走去,薄底绣鞋踩在绵软的花瓣之上,真如登上了九重云霄,脚踩浮云,桃花林中更有薄雾,将前边的衣香鬓影映得影影绰绰,仿如仙人。
就在这小径深处,萧问筠看清了那因失足而歪在那一身雪白绣金滚边衣裳青年男子身上的萧月怜。
果然,连这情形,都和前世一模一样。
恰好有一块中空失修的大理石,掩藏在桃花覆盖之处,人一踩上去,便会身子往一边倒,脚也会陷进那空隙之处……只不过在前世,因是萧问筠走在前边,所以倒在他身上的人是她,而不是萧月怜。
萧问筠藏在花树之后,望着他,这一世,他能捕获到他期望的人么?
她朝树影花丛中望过去,如前世一样,他喜着白衣,娴俊雅致,眉如远山,气宇不凡,他揽着她,眼里皆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小姐是……”
萧月怜从他身上挣扎起来,脸被桃花映得通红……向他行礼道:“三殿下,民女姓萧。”
“原来是萧小姐。你的脚怕是崴了,本王会叫人送些白玉续骨膏来,让侍婢给你敷上。”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拈去沾在她头上的桃花花瓣,那凝眸拈指的样子,都和前世一样。
萧问筠暗暗笑了,果然,她不会告诉他自己的全名。
有风拂过,将桃花花瓣从枝头吹落,飘在她洁白的掌心,竟使她想起了白雪上那点点滴滴的残血,顿觉身上阵阵发凉。
不一会儿,果然有宫婢拿来了白玉续骨膏,又拉开帷帐,使萧月怜能入内敷伤药。自始至终,李景誉都保持了君子的风度,避开不应该看的地方,却又离得不远,极为温柔地和萧月怜聊天说笑。
不时有风把他们的笑语传进萧问筠的耳内。萧问筠知道,他在说一个琴心的典故,讲的是卓文君投奔司马相如的故事。自己喜欢弹琴,他是知道的,所以在那一世,他当即便送给她那具朝思暮想的绿绮名琴,这琴正是司马相如所有。
尽管萧月怜只粗通琴律,但萧问筠相信,以她的机灵,她会得到那早已备好的绿绮。
果然,萧月怜的脚伤敷好药,帷帐撤下之后,就有宫婢抱来一具以用华美缂丝包裹的琴。萧月怜颤抖着双手接过了那琴,弯腰向三殿下道谢。
到此,就应该有下一个突变要来了,可萧问筠没有等到这个突变,却听到风中传来了李景誉含笑的请求:“早闻萧小姐琴艺不凡,小王今日可有幸听萧小姐弹奏一曲?”
萧月怜闻言,脸色有些白了,颤声道:“三殿下的请求,民女岂敢不从?”
萧问筠想起她每次一弹琴,父亲大人就会派人去制止,而平安总是不动声色地撕了块破布把耳朵堵上,府里的大小丫鬟总是绕着门走,她不禁笑了。
这么快就被揭穿了,有些可惜。不过,萧问筠倒想看看当这位娴俊端雅的三殿下知道萧月怜不是萧家的嫡长女而是个庶女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把这价值千金的绿绮名琴要回去?可此时却发生了突变,那手抱着绿绮琴的侍女忽地抬手,扬起了漫天的白尘。
空气中传来淡淡的幽香,萧问筠在那白雾弥漫到自己这里之前,就捂住了嘴。而迷雾之中,萧月怜已昏倒在路旁。在漫天桃花舞动飘飞之际,那侍卫从绿绮底下拔出一把短刃向李景誉刺了过来。李景誉没有受到那迷烟的影响,疾速后退,树丛中忽然间冒出了三四名侍卫,把那女子围了起来,刀剑相接。这场争斗很快结束,皆因李景誉早有准备。那女子腿上有血,被侍卫硬按着跪倒在地。“本王还想着,你什么时候才动手呢……”李景誉没有看她,却慢悠悠地走到萧月怜面前,亲手拿了侍婢端来的铜盆里浸好的毛巾,轻拭萧月怜的脸眉。那女子脸上俱是懊悔,忽然挣扎起来,朝侍卫的刀尖上撞去,哪知侍卫早有准备,将她制住。
此时,萧月怜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李景誉清俊温柔的眉眼,脸倏地变得通红,手足无措,李景誉暗皱眉头。
那女子凄厉地吼道:“原来你早有准备!”李景誉这才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宛之遥,罪臣宛恩海的独生女儿,本王怎会不知?你化名翠珠,上月进了本王府中,做了个侍琴的丫头。本王早知你底细,却总想着化干戈为玉帛。宛恩海犯下了贪墨之罪,那是他的过错,不应牵连子女,可本朝的章法就是这样,本王既领了父皇的旨意,就不得不办好这差事……唉……”他叹了一口气,“你放心,本王会向父皇求情,给你们宛家留一条血脉的。”
记得那一世,萧问筠听了这一席话,感动万分,同时也将自己的一片真心系在了他的身上。此后,凡是他要求的,只要稍加暗示,自己就会主动助他。那一世,他说得最常见的一句话便是:“问筠啊问筠,你真是我的知己。若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可就是因为这个女人的被擒,让李景誉渐渐引起了皇帝的注意,成为太子的第一人选,二皇子李景辰则渐渐为皇帝所不喜。
萧问筠望着树林,心中暗想,她不会让这一切再次发生。她朝桃花林中走了过去,她今日的衣服的确比萧月怜逊色许多,所以,直至几人面前十几米之处,才被侍卫喝问:“来的是什么人,没看见三殿下在此吗?!”
萧问筠看清萧月怜脸上现了一丝紧张之色,却恍若不知,只向萧月怜道:“咦,你在这里,发生了何事?”
李景誉略皱了皱眉头,转头问萧月怜:“她是何人?”
萧月怜迟疑着还未开口,萧问筠已弯腰向李景誉行礼,“民女姓萧,正在到处找我这位同伴呢,哪知一转眼就不见了她,原来来了这里。多谢三殿下……”
她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份,似是被面前的场景吓着了,只想扶起萧月怜离开,貌似不经意地望向桃花林深处,惊慌道:“那边有人……”
桃花林里落英缤纷,静得几乎听不到人声。萧问筠一开口,那几名侍卫便提剑往前。片刻,桃林中传来打斗声,但很快就停止了。两名侍卫押着一个青年回来,宛之遥见了,悲泣道:“你为什么要来?”
那男子昂身而立,对李景誉道:“三殿下,为何要捉拿下官?难道下官在桃花林闲游也妨碍殿下了吗?”
李景誉笑道:“本王道是谁,原来是黄门侍郎秦慕唐兄。可本王就不明白了,为何这罪臣之女口口声声劝你不要来呢?”秦慕唐手被侍卫反锁剪在身后,鬓发散乱,却仍笑道:“下官认识的女人那么多,有几笔风流账那是肯定的。”
萧问筠听了这话,差点要笑出声。她想起来,在前世,这位秦慕唐的确是个花名在外的公子哥儿,只不过自宛之遥被处死后,秦爵爷也因此受牵连被贬了官职,他也渐渐消沉,郁郁而终。
李景誉显然知道他的性子,只叹道:“可惜秦公子这一次是错认风流账,少不得要受些牵连了。”遂吩咐侍卫道,“押下去,交侦缉司处置。”
众侍卫退下之后,萧问筠也扶着萧月怜向李景誉告辞。萧月怜倒是很配合,没有想要留下来的意思了,也不敢去拿那丢弃在草地上的绿绮名琴,就想随萧问筠离开。
李景誉好不容易布下陷阱,一举两得,岂肯这么容易放过,忙笑道:“快将绿绮琴给萧小姐带上。”
宫婢从地上拾起琴,李景誉接过来,缓步走到两人面前,却把琴递给了萧问筠,笑道:“萧小姐的腿受伤了,便请这位小姐帮她拿着琴吧。”
萧问筠心中一突,明白他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假装糊涂,并不接琴,“还请三殿下见谅,这琴价值连城,且颇重,民女还要在庵内逗留良久,还望三殿下将琴收好,吩咐下人送至她府内为好。”
李景誉眼神一冷,脸上笑容不改,“倒是本王想得不周了。好好,就依小姐所言。”
萧月怜再迟钝,也明白李景誉对自己的身份起了疑心,心里既失望又伤心,哪里还待得住,忍着眼泪急急地向李景誉施礼,拖了萧问筠就走。
萧问筠慢慢地走着,慢条斯理地道:“妹妹,何必着急,这场桃花宴离席散还早得很呢。”
萧月怜的泪花儿在眼眶里直打转,却也只能跟着她慢慢地走。
李景誉见她们慢慢走远,沉下脸,吩咐身边的侍女,“去打听一下,今日萧家来了几位小姐,那穿粉绿衫的是不是大小姐。”
侍女惊讶地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却看清他的眼眸阴沉,如浓云密布,吓了一跳,忙垂首应了。
难道自己真的弄错了?李景誉暗自嘀咕,听说那一位萧家大小姐是个未经世事的,又穿了母后赐的布料制成的衣裳,他这才没怀疑,如果真弄错了……那位穿粉绿衣衫的,看起来可不是个容易相信别人的人……李景誉脑中不由得闪过那绿衫女子眼底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嘲弄。不错,就是嘲弄。
那样的嘲弄使得他心情烦躁,他望着放置于手边的那具绿绮琴,一挥手,就将那琴挥到了地上,琴弦声嗡嗡作响,震得地上桃花飞起,吓得宫婢们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良久,他才平静下来,眼睛渐渐变得冰冷,嘴角却噙了丝冷笑。布置了这么久,怎么能让这小小的女子扰乱自己的心?看在她有些胆量的分上,她若是侯府千金,必逃不出自己的掌心,若不是侯府千金,也可以留她在身边。父皇不是说过,有容乃大么?他定会降伏她的。
桃花缤纷而落,飘于他的肩头,如细小的羽毛触摸,他终于脸色转晴,微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