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要回报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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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四辑牡丹花水(8)

然而,愈是纯美的愿望愈容易被现实截肢。刚才还是风行水上,转眼就已空山凝云。我惶惑地审视着颓然丧失了灵感的翼翅的红蜻蜓,无可措手。我的心霎时就被浓重的黑云困住,我知道,那翩翩飞翔的洒脱已不再可能属于我手中这篇不幸的文字……就这样,越来越多的残稿在我的枕边案头堆积——这些无福叫金风披阅的丑陋的叶子呵!

然而,这种不可避免的飘落真的只有悲戚幽怨吗?

多少个寻常的清晨或黄昏,我在残稿的边缘踽踽独行,稍不留神,就可能跌入往事那汤汤的河中——我那滴落在岁月隙缝中的喃喃小语,我那一个个玲珑别致的心情小站呵!在匆匆的行旅当中,我片刻的驻足休憩都能演绎出这样一片可人的青翠或嫣红吗?如果我能在这只言片语中传达出毫不矫饰的哀乐喜怒,又何必再去计较她那外在的美丑呢?

我默诵着那些断章残篇,心绪渐渐归于宁静清朗。真的。我已无心再去续写那些日渐淡漠的故事,因为我明白,刻意的嫁接弄不好就会毁掉两样很好的东西。当残稿以一种永难续接的残缺被我十分珍惜地擎在手中的时候,我会以一份无比宽容怜恤的爱心去欣赏它、品读它,并努力发掘它那潜藏着的美丽与情思——残稿奉送给我的是一种并不残缺的境界。残稿孕育出的是最丰满的诗情。

假如,假如我的枕边案头不再飘飞残稿的叶片,我敢说,那一定是我手中那把曾经神奇的梳子脱尽了齿牙。残稿已成为我永不肯转让的一份财产,残稿馈赠给我的是一份无可替代的奢侈的欢愉。

——残稿不残。

§§§第33节钧瓷

在一个乱哄哄的古物地摊,我邂逅了一只豆青色冰纹鹅颈瓶,满身披了黄泥,俨然刚出土的样子。我暗笑着走开了。就在这时,听得背后有人问:“这瓶子,什么价?”回答说:“你先别急着问价,先问问这是啥瓷——告诉你,是钧瓷哩!”

我猛地停住了脚步。钧瓷?是钧——瓷——?

我踅回来。

“正宗的钧瓷!”小贩得意得用食指与中指敲着瓶身,“听听这响儿,多脆;看看这纹儿,多美!黄金有价钧无价,识货的话,你就赶快抱走——不瞒你说,这可是我西安的一个朋友特地送过来的,是唐代宝历年间的玩意儿,两个月前刚从一个大墓穴中起出来的——上哪找这样的宝贝去呀!”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你说是宝历年间的随葬品?”小贩惊喜地指着我说:“哟,这个姐是行家!”我心里说:“我不是行家,但我起码知道唐玄宗曾发布过一道死令——‘钧不随葬’。”这个可爱透顶的小贩,用无知的吹嘘给自己的货物贴了一张“百分之百赝品”的标签。

我却无心戳穿他,只故意逗他道:“我什么都不懂,能不能请教你一下,什么是‘钧瓷’?”小贩眉飞色舞地背起书来:钧瓷素有“天下第一瓷”的美称,钧瓷出自钧窑,始于唐,盛于宋。钧窑是宋代五大名窑之首。钧瓷最大的特点就是“窑变”——因钧瓷产地河南禹州出五色名土,经风霜雨雪,冰冻暴晒,秉天地之灵气,得自然之造化,入窑一色,出窑万彩,华光夺目,浑然天成,实乃瓷中的和氏之璧……我暗说:“噢,背得还凑合。”

——在博物馆,我不止一次地晤见过正宗的钧瓷。因为自己的名字中有一个俗字“钧”,便对这因“钧台”而得名的瓷器偏爱有加;又因我所在的城市有“北方瓷都”之称,便有机缘向烧窑高手讨教。我所知道的钧瓷极品,无不是鬼魅的妖娆化身。凡俗一撮釉土,踏于脚下无温,捧至鼻端无嗅,一旦入窑,亲近一番烈烈火焰,则出落成令人惊艳的神姿仙色,惹得那捧起它的手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置于眼前,目色迷离;揽入怀中,方寸大乱——哦,你这勾人魂、摄人魄的宝贝喔!

“窑神是个怪脾气女子!”这话是一个烧窑老人很认真地对我讲的,我也深信窑神的诡谲怪异。她不可能有着如我一般的好脾性——摸遍所有的胎子,以为哪一个都理应成为稀世珍品。“十窑九不成”,“钧窑无双”。那“成”了的一瓶一钵,该附着着多少未成的姐妹的精魄与芳魂?窑神娩出了一件神物,就残忍地打碎了那堪与神物比肩的瓷器。昆山玉碎,芙蓉泣露。在那大毁灭的瞬间,窑神也会淌出痛惜的血泪吧?

最为神异的是那呈现于瓷器表面的珍珠点、菟丝纹、冰纹和蚯蚓走泥纹。那简直是上帝的手精心描绘上去的!我痴爱的当属冰纹。看似锤击,冰花纵横,抚之无痕,触指滑腻。我多希望我的心就是这种样子的——它被欺凌,被辜负,被误解,裂了太多太多细密的纹,但是,它依然保持着可贵的完整!甚至恰恰因了它那“抚之无痕”的冰纹,它越发地珍贵起来,美丽起来。

被冰纹吻着的钧瓷,让每一双爱抚它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拿掉了莽撞的分量。是呢,在承受了撕心裂肺的苦痛之后,它有理由接受来自至善至美的心灵的特别纵宠。

——装着这么纯美的心思,我在那只豆青色的鹅颈瓶前蹲了下来。

我说:“开个价好吗?”

小贩向我伸出了一个指头。

“一百块?”我问。

他阴险地笑了,说:“卖给你个底儿!——一千块,少一分钱拿钢儿补!”我转身就走。

他急呼:“你,回来!”

我回来了。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我以四十元钱买下了那件“唐代宝历年间”的“钧瓷珍品”。

回到家,我用加了漂白粉的自来水洗净了那个瓶子,又用桑蚕丝巾细细地拭。我想,这固然是一件连小贩都懒得捍卫它的价值与尊严的赝品,但是,它引发了我那么多美妙的遐思,起码,那关于钧瓷的痴念是“保真”的,那关于冰纹的联想是“保真”的。就算它的假名刚巧撞上了我的真名吧——那又咋样?我,要抱着我的那个“钧”回家……

§§§第34节童话饮品

终于明白,童话之于人生,犹如母乳之于生命,是一份无可替代的给养。在记忆尚未萌芽的婴儿时期,无缘吮吸母乳的孩子噙着五花八门的奶嘴欺骗自己无辜的感觉,然而,一旦这婴孩长大,他则会失神地注视任何一个蜷在母亲怀里幸福地享用母乳的孩子,他甚至会在意念中挪开那个肥美的婴孩,把自己错过母乳的贫苦时段一厢情愿地嫁接到那个馨香温暖的怀抱。

——我想说,童话岂能省略。

刨除追逐童话的过程,我的生命将变成一棵被卸掉头颅的向日葵,叶瘦茎枯,是一个悲苦多余的存在。

在我最应该啜饮童话的时候,童话却在我目力不及的地方喷淋灌溉别的秧苗。我流畅地背诵着我一点儿都不明白的充满我根本不需要的智慧的句子打发童年。后来,我必然地长大——真的,远离童话的孩子也有权利淘汰一件件越缩越小的衣服。

如果不是遇到了Y,我以为我也一定有能耐淘汰一件件灵魂的小衣服呢。

但是Y来了。在阳光和尘土共同编织的日子里,Y擎着一本童话向我走来。Y是那种瘦小干枯的男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居然以为唯有这种瘦小干枯的男人才可以更好地嵌入童话),他拿一本厚厚的童话集在我承接着尘土的头发上轻轻一敲,我小小的心就蹦跳着跟着他走了。

Y让我们在他身边围成半个圈,形成众星捧月的样子,然后他开始给我们读童话。那是一串“姑娘”的童话——《冰姑娘》、《灰姑娘》、《拇指姑娘》、《踩面包的姑娘》……我在童话中溺水了。那时我已经有能力自己读书,但我不敢像别的伙伴那样在Y说了“今天就到这里”之后跟他说我想借那本书回家去读。我不担心被拒绝,而是希望将首次阅读的权利保留在Y的手中。我要怀着惊喜去听他的阅读。每一个故事都不知道结局。谁若想在Y之前抢先说出那结局,我一定捂紧耳朵跑掉,不让他人窃走了我留待Y收割的那份足金的欢悦。

我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祈望,那就是成为Y家庭中的一员。妹妹亦可,女儿亦可,妻子……亦可。我洗掉了头发上的尘土,穿上干净的鞋子(当然还不是水晶鞋)。我想叫Y知道,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不只在童话中,灰姑娘的光芒也不只在书页的边缘闪动。

直到今天,我看童话时仍然忍不住要在心中模拟着Y的调子阅读。那带着浓重的冀中口音的伪普通话听起来有一点儿装腔作势,有一点儿滑稽可笑,可我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失眠的时候,我将烦恼的自己缩进这个声音织成的茧里,四周全是安全密致的柔软纤维。我重温着那生长在阳光与尘土下的故事,灵魂安静,很快,睡神拥抱了我。

我终于丢掉Y只身远行了。

在一座飘着雪花的校园里,我结识了H。他是我的现代文学教师。我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他,我姑且就用一下“妩媚”这个词吧。这两个带着女字边的字的确挺适合他。他的眉目妩媚,声音也妩媚。听他的讲义我本是坐在后面的,看小说,偶尔嗑两颗瓜子。

后来他开始讲童话,我就一点点往前凑,一直前进到第一排。我不可遏抑地对他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每逢他的课,我就莫名兴奋。我问自己:“嗨,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他讲得最漂亮的课是《小白船》。我开始在寝室里明确表达我对那条船的无限向往。伊们不怀好意地说:“那船载走了一颗心。”我几乎忘了他的姓氏H,只在心中将他唤做“小白船”了。一次在图书馆碰到他,慌乱中居然喊了他一声“白老师”!两个人同时被这个毫不含糊的称谓搞蒙了。H妩媚的眉目间掠过一丝惶惑的笑意,我夺路而逃了。

H的夫人是一名校医。有时我去她那里医病拿药,候诊的时候我就站在一旁不眨眼地盯着她看。她的男人能讲那么动听的童话,她会不会开出一个与童话有关的药方呢?半朵玫瑰,一颗星星,两根羽毛,三片云霓……我兀自笑了。她皱起眉来对我斜睨,目光远离童话。

我相信爱着童话的人一律是干净的人。世界染污了太多原本洁净的东西,甚至连“干净”这个词都不肯放过。许多患了“垢癖”的人如鱼得水地遁入了肮脏的泥淖,剩下洁身自好的人背弃污浊飞身坐到了童话的云彩上。

我很想“拯救”那个妩媚的“白老师”。我想放出一只天鹅,让它自窗户飞进他的卧房,栖落于他的床边,救他于水火。

我没能实现自己的心愿。许多年过去,我在母校见到一个眼熟的男人,在犹如一团黑线一般的超浓密的假发底下,是一张妩媚尚存的脸。我的鼻子一酸,在心底叫了一声“白老师”。我握住他的手,摇着。我说:“我曾经听你讲童话,听得险些迷失了自己。”

他莫名所以地“哦哦”着,“哦”得我狂热的心一点点坠向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