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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旧时 盛宴(3)

做出来的结果,令人满意。唯一不足的是“二十四桥明月夜”,书上说是黄蓉把豆腐镶在火腿中给洪七公吃的,简直不可思议。经三番四次的商讨之后,我们决定把整只金华火腿锯开三分一当盖,用电钻在余下三分之二的肉上挖了二十四个洞,再用雪糕器舀出圆形的豆腐塞入洞里,猛火蒸之八小时,做出来的豆腐当然皆入味。客人只食豆腐,火腿弃之,大呼过瘾。

这席菜后来也搬到台湾去,为金庸先生的座谈会助兴,陈水扁和马英九都来试过,大赞“镛记”的厨艺。

之后我又出馊主意,向甘老板说:“才子袁枚写的《随园食单》也都只是听闻,要不要办一席?”

“试试看,试试看。”他又说。

当晚客人留下最深印象的是“熏煨肉”,食谱写的是:“用酒将肉煨好,带汁上。木屑略熏之,不可太久,使干湿参半,香嫩异常。”

甘兄依足古法,做了三次,我前来试过三次,才召集好友。“熏煨肉”分十小方块上桌,一桌十人,每人一块,早知一定有人叫“安哥”,已做定了另一份,大家又一口吞下,第三次要吃,已经没了。

最后这一回是临时举办的,没有时间试做试吃。要做些什么才好?我给甘兄三天去想。

不到三十分钟,他已写好一张菜单传真过来。一看:菜名抽象得很,像“风云际会迈千禧”、“红雁添香”、“萝卜丝鱼翅”、“徽州鱼咬羊”、“顺德三宝”、“玉环绕翠”、“银丝细蓉”、“佛手蟠桃”、“菱池仙果”和“上林佳果”。“我有把握。”甘兄在电话上告诉我,这次,他连试试看也不说了。

“镛记”被外国名杂志誉为全球十大餐厅之一,不是浪得虚名。它的烧鹅出名,由一个街边档发迹,成为拥有整座大厦,都是靠一只烧得出色的鹅。但今晚的菜没有烧鹅,所谓“红雁添香”,是用“熏煨肉”的手法,把整只鹅卤后来熏的。未上桌之前先传来一阵香味,一下子被大家吞下。我巡视各处时,发现年轻人的那桌只吃肉,剩下鹅颈和鹅头,即刻向他们要了,拿到自己的座位上慢慢享受。

先将鹅头下巴拆了,吃肥大的鹅舌,味道和口感绝对不逊“老天禄”的鸭舌。双手轻轻地掰开鹅头,露出大如樱桃的鹅脑,吸噬之。

从前皇帝把鹅脑做成豆腐,以为是传说而已。“镛记”就有这种能耐,一天卖数百只烧鹅,取其脑制成,让我们这群老饕享受。可惜今晚人多,不能尝此美味。鹅颈的条状肉是纤维组织最嫩的。法国人也会吃,他们把颈骨头拆出,塞入鹅肝酱,再煎之,聪明绝顶。我想当今的法国年轻人也不会吃。

“顺德三宝”是哪三宝?上桌一看,平平无奇的炒蛋罢了。但一股异常的香味何来?出自礼云子。

礼云子是由每一只像铜板般大的螃蟹中取出的蟹膏。此蟹江浙人称之螃蜞,卤咸来送粥。蟹已小,膏更小,集那么多来炒蛋,奢侈之极。

另一宝是“野鸡卷”,是用糖泡肥猪肉三日,卷好炸成,吃时又肥又多汁。

“鱼咬羊”,是把羊腩塞入鱼肚中炮制的。鱼加羊,成一个鲜字,当然鲜甜。用的是整条的鳜鱼,我认为用鲤鱼效果更佳,甘兄称原意如此,只是前三天买不到活鲤鱼。因为要用清水喂这么一段时间才无泥味。

“萝卜丝鱼翅”是上次吃过《随园食单》中取过来的,一斤半肉煨一斤上汤,将萝卜切成细丝渗入翅中煨之。我向甘兄建议下次做,只用萝卜丝不用翅,我们这班人翅吃得多,不珍贵。全是萝卜丝当翅,更见功力。

“试试看,试试看。”甘兄又说。

最后的咸点还有“银丝细蓉”。所谓细蓉,是广东人的银丝蛋面加云吞,昔时在街边档吃时用的碗很小,面也是一小撮,碗底还用调羹垫底,让面条略略浮在汤上,才算合格。云吞则以剁成小粒的猪肉包的,肥四瘦六,加点鲜虾,包成金鱼状,拖了长尾巴。云吞要即包即渌,如果先煮好再浸滚汤的话,那鱼尾一定烂掉,今晚上桌的细蓉云吞完整,面条爽脆。我指出在街边一碗碗做,也许完美,我们十三桌人,共一百三十碗,碗碗都那么好吃,才叫细蓉。甘兄听了拥抱我一下。

“怎么没有腐乳?”客人问。“饶了他吧!”我指着甘先生说。

“镛记”的腐乳是一位老师傅专门做给甘兄的父亲吃的,又香又滑,最重要的是:又不咸。

因为老人家不可吃太多盐分。上次聚会,我忽然想起,说要吃他们家腐乳,甘兄勉为其难把所有的都拿了来,吃得大家呼声不绝,但害老人家几星期没腐乳送粥,真是过意不去。

编者注:甘健成先生于二零一二年十月五日逝世,特收录此篇以纪念他。

作为一个美食天堂,香港的地位不可能被动摇。

“什么?”内地朋友说,“我们的北京、上海,那些餐厅之大,装修之豪华,食物之地道,香港完全没得比。美食天堂的声誉,早就被我们超越!”

“什么?”欧洲的朋友说,“巴黎和罗马的食物,分分钟胜过香港!”

“什么?”纽约的朋友说,“如果说到国际食物的齐全,我们才是天下第一!纽约到底是欧洲和美洲加起来的大都会,香港那个弹丸之地,哪来那么多东西吃?”

说得一点也没错,各自有他的理由比香港好。我到了北京和上海的餐厅,其规模之大,让我瞠目结舌。巴黎和罗马的高级,侍者穿着夜礼服,把客人捧上天去,也真的没一家香港食肆比得上。说到纽约,他们的意大利菜做得比意大利更地道,甘拜下风。

但是让我们冷静地分析一下:北京和上海的传统菜,在食材方面没有一种是特别高价的。自古以来中国人说:“欲食海上鲜,莫问腰间钱。”

豪华的装修,需要贵菜来维持,大家都卖鲍参翅肚去了,而这些菜做得最好的是广东人。试问:“北京和上海,有哪一家粤菜馆做得像样呢?”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们说,这也没错。错在最好的厨师,在本地已经供不应求,哪会老远地跑到外地去?我在北京和上海被邀请到所谓的高级粤菜馆,主人大洒金钱,一顿几万块吃完还不是一肚气?干鲍鱼发得差,如啃发泡胶。好好的鱼空运到了,不会蒸,做出来的又是发泡胶。鱼翅几条,像在游泳,也够胆向你要上千块一碗。

“那么,广州可有比香港更好的粤菜吧?”比香港更大更豪华的餐厅是有的,更好的就没了。这么一说,巴黎和罗马更没有高级粤菜。前者的越南餐还可以接受罢了,后者都是一些温州人去开的中菜馆,若非思乡病重,根本不会去光顾。

说到纽约,她在国际上的地位的确比香港高出很多,各地方的美食都齐全,但齐全并不代表精致,就算价钱比香港贵出几倍,什么本钱都肯花的最高级日本餐厅 Nobu,看它玻璃橱窗中的食材,寥寥可数,哪有什么, 小鳗鱼苗,比目鱼的边线,或者赖尿虾的钳肉等刁钻的东西?

香港的日本餐厅食材有的两天来自大阪,两天来自札幌,两天由福岗空运而来。就算东京的寿司铺,最多一个星期到筑地两三次,已算高级的了。全日本,也只有几间寿司店可以拿出三宝:腌海胆、海参的卵巢拨子和乌鱼子来。

香港餐厅铺租又昂贵,相对的觉得食材便宜,就肯在这方面大洒金钱了。

而且,北京、上海、巴黎、罗马和纽约,有哪些地方的泰国菜、越南料理、印度和印度尼西亚餐、新马菜等做得比香港更好呢?要知道,这都是地理环境所致,香港作为一个世界上最繁忙的交通总汇之一,东西南北都容易到达,开埠以来就是一个经济中心,食材的进口方便,当然比其他都市优胜。

最重要的一环,是香港人拼命赚钱,也拼命地吃!只有肯花钱的地方,才能培养出那么多的食客,也养得起那么多的餐厅!也只有舍得吃的人,才能创造出美食文化来!

大都会,生活节奏一定快。在巴黎、罗马的一餐要吃上三四个钟头,到了香港,你要慢也行,要快更是拿手。这一点,西方绝对做不到。

但是作为一个美食天堂,香港的小贩食物,水平真是太差了。我们到了曼谷,吃得最好的是他们街边卖的面食。香港开的泰国餐馆,卖的都是大路货,如果能有几档真正地道的泰国街边小吃,那就完美了。

不只泰国,中国台湾的小吃也是,越南的也是,法国和意大利的更是找不到了。我们的沪菜、山东菜、四川菜都做得不错,但是那些地方的小吃,永远比香港精采。

如果有一个开放式的小食中心,让大家出来以小食谋生,就可以补救这个缺点了。只要卖一样东西,做得好的话,客人源源不绝。从小做起,一成功了就变成一大餐厅,要记得,“镛记”也是当小贩,从卖烧鹅做起的。

新疆的羊肉串、四川的凉粉,甚至广东东莞的道滘粽子,都是我一生尝过的最佳美食,这些百食不厌的东西数之不尽,全部是财路。

经济低迷时,有什么比当小贩更容易?有什么比当小贩更自由?有什么比当小贩更不必花重本呢?

情形更坏,当国家有战乱时,当小贩更能维生,记得母亲在日军占领的城市之中,到乡村去采了小芒果,回来用甘草、醋和糖腌制一下,就拿到街边卖,结果养活了我们一家,就是一个实例了。

把各国的小食集中在香港,美食天堂的地位更能巩固,其他都市在各方面虽可赶上,但香港不是停着等,美食天堂的荣誉,是无法取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