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第一场高潮是他们开始跳起舞来,高高地站在柜台上,一个一个两三米高,令人不敢仰视。下面的人则是打着拍子唱着歌,好朋友则拥抱在一起痛哭,不停地相互道歉。还有两个开始去打架,其他人嘱咐他俩快去快回,外面太冷,正在下雪。还有一位则腻在我跟前没完没了地教我拼他的名字,“达──达──达吾──热──克,不是刀热克……”
我不卖第五瓶,他们威胁说不给的话前几瓶酒钱统统不给。我不怕,他们软下来又开始“姐姐──姐姐──”地叫,我说“妈妈”也不行,他们又开始叫“妈妈”。我还能怎样?赌咒推出第五瓶。
这时另外一拨子酒鬼从另外一家商店转移过来了,两路人马大会合,外面打架的两个人也和好回来了。房子塞得满满当当,彼此间互相握手,哪怕只是半天没见面仍亲热夸张地寒暄。不到三分钟,我被迫取出第六瓶。但还不等这些人握手握遍,又有人来讨第七瓶。手长得开始自个儿伸直胳膊往货架上取了。这场面不是我一个人可以招架的。我紧张得直吞口水,咬牙硬撑着苦苦应付,一面直往外瞟,看有没有熟人路过,进来帮忙解个围。夜已深了。
第八瓶、第九瓶下肚,一半的人开始去吐。我声色俱厉,他们恍若未闻。我说我要关门睡觉了。他说:“没事,你睡你的。”
“回家喝,好不好!我要关门了!”
“关门?”想不到他比我还要气愤:“关门干啥?你还想不想做生意?”
“做生意在白天做!你看现在几点了?!”
“没事没事!”他把杯子一饮而尽,“再一瓶给哈!”
这时,大合唱开始了。震耳欲聋,屋顶快被掀开了,墙壁被震得直掉墙皮。我气得简直也想拧开一瓶子酒咕嘟咕嘟灌下去,也给他们耍耍酒疯。
突然门大打而开,寒气猛地涌进来,屋里腾起了一米多高的雾气。我暗道不好。第三拨人马浩浩荡荡,鱼贯而入……我简直想夺门而出,不要这个店了。
到后来,还是多亏了最后一路英雄──房子里实在盛不下了,所有人才遗憾地被迫转移阵地,直奔吐尔逊罕的饭馆而去。临走前一个人还在因使尽种种手段都不能让我交出第十三瓶酒而死不甘心,被伙伴们生拉硬拽,最后一个才出门,还恨恨地撂下话来:“哼!你等着……在我的地盘上……工商局的人都是我哥哥……”
都是你爸爸我也不怕。
我赶紧收拾房子,飞快地关门熄灯。果然,躺下还没两分钟,那伙人又打道回府了,把门拍得噼里啪啦震天响。吐尔逊罕真聪明,她是怎么打发人的?明天一定登门请教。
他们大概砸了半个钟头的门,合页都快被扯掉了。可能因为实在太冷,最终还是骂着走了。凌晨四点左右又来过一次,吵得人发疯。一个晚上没睡好,半晌午才起床,想起昨天的事,又忍不住好笑。
在喀吾图,和酒鬼打这样的交道几乎是每天都会有的事。不过有的老乡真的不错,只是两个朋友面向小酌,娓娓谈心,适可而止,感觉酒意差不多了便走人。不打不闹,不唱不跳──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人,所以每每卖酒时,总因拿不准眼前的这位属于哪种人而犹豫不决。后来我们的生意渐渐做得大起来了,便不怎么在乎多赚那几个钱了。买酒前,先问好在哪里喝,若是就地解决,就对不起了,到别的商店买去吧,我们这里不喝酒。
后来进了山,仍沿用这个规矩。那时候已经没有正儿八经的房子住了,只一个塑料小棚栖身,屋里屋外,没什么区别。于是那些酒鬼也不在乎,买了酒和佐食,出去往草地上盘腿一坐,十几个人围一个大圈,一人掂一个瓶子。上面是天,深蓝明净;下面是草场,一碧万顷;森林在右边浩荡,群山在左边嶙峋;身边的河流淙淙,奔淌不息;前面是山谷的尽头,后面是山谷另一个尽头;自己的马,自己的牛羊,自己的骆驼,在不远处静默──还有比这个更美妙的酒席吗?所有人高谈阔论,一阵又一阵的歌声直冲云霄,悠扬不息。再一声一声落地,一句一句叹息。
我想,这样的情景中滋养出来的酒鬼应该是档次较高一些,胸襟气量较大一些的吧!可酒会散后,我们去看,连一个酒瓶子也没能拾回来。这只是些朴素的酒鬼,除了酒以外,还想着生活和家庭。一个酒瓶子八分钱呢。
这可能是些真正爱喝酒的人,至少他们懂得珍惜。他们把手中残酒一饮而尽,飞身上马,拥挤着,喧闹着,一大帮子在草甸上浩荡策鞭远去。酒气冲天,消失了似乎还有一两声笑语悲歌传来。
我还是一直在想,“酒”这种奇妙的液体。它原本由我们生理上必不可缺,切身依赖的两种物质——水和粮食——经过奇妙的反应,繁琐的程序,长时间地放置而生成。它辛辣、凛冽,逼人窒息,烫人肺腑。紧裹着人,胁迫着人,又猛地松开,抽去这人想要抓牢的一切东西,再远远退去!真是诱惑啊,于是那人又举起第二杯……酒是多么奇妙的液体!水能这样吗?粮食能这样吗?我们一日三餐离不开水和粮食,水和粮食给我们生存的力量,温和调理,轻滋渐补。但酒不一样,它逼人而来,笔直地袭击你,激活你死寂的,淹灭你理智的;强迫你,要你交出所有深藏的情绪,统统被它拿去后又被它左一下右一下大块大块往你的言行举止上涂抹。你借酒装疯也罢,胡说八道也罢,酒后吐真言也罢,全是它的杰作,它的大手笔。它控制了你,让你在兴奋激动之中全面袒露你自己。它冲垮你心的堤坝,淹没你心的田野,它让你闹水灾,让你泪流不止;它让你种种情绪的各个极端高潮在同一时间全面爆发出来,让你在酣畅淋漓、无比痛快之时也被干干净净地掏空、虚脱气浮、踉跄连连;让你迫不及待地想要表达。你一下子有了那么多的话要说,没法排队,全挤在嗓子眼,你竭力要用第一时间把它们全部释放出来。结果却是什么也没能说清楚,结结巴巴,含含糊糊。但你没法去管它们了,你只管说。你把自己交给了酒,你的每一句话也全醉了,上句不搭下句,乱七八糟,头重脚轻涌出来,奔不着去处。但是,还是会有人理解你的,那是另一个酒鬼,你们一起处在同样的世界里,你们为只有你们两个人才能去向那个世界的孤独而抱头痛哭。酒就在酒瓶子里安静地瞅着你们。
我浮想联翩。忍不住偷偷拧开一瓶灌了一口,眼泪一下子呛了出来,嘴半天不敢合上,拼命抽气。那股来势滚烫,从喉咙笔直地穿过胸膛,直射向胃部,片刻,丹田一片沸腾。我叭哒叭哒甩着舌头唏嘘不已。鼻子又潮又硬。真是的,酒到底有什么好喝的!
还有一次则是迫不得已。那次露宿在森林边上,不知怎么的半夜渴得要死,渴醒了,一时又找不到水喝,突然想起我妈说过,渴的时候喝啤酒最过瘾了,又想到我的床板正好是搭在几箱啤酒上的,便悄悄起来,撕开箱子取出一瓶,用牙咬开盖子,捏着鼻子猛灌一通,只当是矿泉水。就这样喝了小半瓶,喝得一个劲地打嗝,胃里热过以后开始泛潮,嘴里苦苦的。渴是解了,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直到天亮。那次喝的是啤酒,倒没有太难受的感觉,也没有很舒服的意思。酒仍然在我的感觉之外醉我。
真是扫兴。别人怎么做到的?酒瘾是一种什么样的瘾?究竟是什么令他们成为那样?
再看一看乡政府秘书马赫满,喝醉一次就跑到我家订做一次套服。还有那个“电老虎”,酒一喝多就挨家挨户收电费。谁要是在平时得罪了他,这会儿保准被掐电。还有机关学校的所有的人民教师。我们这里酒鬼最猖獗的日子就是教师节放假的那一天(我们村里的牧业寄宿学校没有寒假,暑假长达半年,到了那时老师们大都得上山放羊)。对了,还有一位转场时经过的牧民老乡,那天喝多了,非要把他的骆驼牵进房子,说外面太冷了。我和我妈惊吓不小,随即强作镇静地告诉他,只要能牵进来就牵吧!随便。结果,他真的做到了!只是骆驼肚子还卡在门框里,他拼命拽缰绳,可怜的骆驼伸直脖子长嘶猛吼,烟囱被震得直掉煤灰。
补鞋能补出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