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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草野之羊(5)

在我对他的了解中,他不过也只是个孩子,一个大孩子,正处在伸脚跨进青年人的行列时却稍稍犹豫了一下的当口。这个阶段的人最容易进行各种各样的犹豫,就像一个孩子总是在进行各种各样的拒绝,一个成人总是在进行各种各样的接受一样。就在那时,他遭遇了那只手。——那应该是我的过错!那是我在他生命中设下的第一道障碍,原本只是想让他尝识悲哀,好快点长大,可没想到竟会永远地留住了他……我永远都不能了解他。一个人的想法穿越几十年的时光传递给另一个人时,总会有所改变吧?可能我所知道的那些只是我想知道的,而不是他想令我知道的──这个突然出现的念头把我原先所有想法统统打乱!使我恐惶起来,不得不把一切收回,并一遍又一遍地重新去回想那些孩子,回想他们中每一个人的面孔……我发现我一个人也不认识!──这是多么令人孤独的一件事……我们活得无凭无据……还有他,那个让人心疼的大孩子,自己一个人尝试着成长,一个人默默保存自己成长时光中的细节,一个人去翻来覆去地记着,一个人,在临终的弥留之际眼睁睁看着它们随风飘逝……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吗?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吗?……其实,我所知道的也并不比你更多。只是从此我将会为新的一种想法所忧虑。请原谅,他的故事我没法继续讲下去了,干脆就让我越过所有,直接把这个故事的最后部分告诉你──终于有一天,他把一个女学生带进了一片浓密无边的苞谷地……他被执行枪决的时候,团场各连队、机关、学校工厂都派了代表前去参观,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广场。我想找到那些人中的每一个,问他们真的认得他吗?问他们知不知道这个倒在血泊中的强奸犯曾经是怎样,被一只孩子的手索去了自己珍藏一生的东西……我们的叙述不得不提到那个胖胖的领队女教师,因为她至今还活在我们中间。上街去买菜,做头发、看电影什么的,时不时总会碰到她。好像所有人中只有她才是真实的。我也问过她关于那只手的事情,只问了一遍就再没问了。那不是我想要的回答。她只向我提供了可能与那只手的来历有关的大约两三种猜想。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感想。就像她当初对孩子们一口咬定那是只鸡爪子一样,她关心的东西和孩子们关心的不一样。

是不是只有孩子的心灵所承担的记忆,才能完整地打开过去生活的另一面以及未来世界的出路?那么我们小时候究竟看到过什么,才使我们后来的生活处处充满线索,时时触碰我们的记忆,标示我们来时的路,等我们有一天回去。而这种“回去”却并非像一个年老的人在回忆中的那种“回去”。我们远未老去啊!还有更多的未知时刻在等待我们从此时消失。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回去?日夜指引我们去向一个孩子的手指向的地方,强烈地暗示。可是我们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能得知,我们在那一处徘徊的时候,日子便从我们让开的地方一天一天过去。

为这个女教师的一生作一个简短的回顾吧。她当年是穿戴了有领章帽徽的军装进疆的,何其光荣、热情啊。可经历漫长荒漠的行程后,她莫名其妙地由十七八岁的少女成为了别人妻子。后来有了学校,她就成了老师。二十年后,流行离婚那会儿她离了婚。又过了十年,流行下海,她就辞职下海。至于这两年的流行就没法跟上了。于是她这一生便只出现了这么四次较重大的事件。其他变化只有一年比一年胖,一年比一年老。这其间我们找不到一处被那孩子的手抚摸过的痕迹。当我准备放弃时,却突然听她说道:“我们这代人,这一辈子活得真冤!”很令人心惊。我还是不能去了解一个人,哪怕是最简单的一个人……我总是这样节外生枝,总热衷于替别人发现他们生命中连自己都忽略过去的小细节,我总是坚信,唯有那些零碎杂乱的小东西,能强调着一个被囫囵概括过去的人最不情愿的,最真实的想法。虽然微弱、不确定,但那么固执,不愿放弃。我把它们记录如下:

……有一次,这个女教师也曾真心爱过一个人……她曾被一个女学生写沙枣树的文章打动过,并想起往事……她也后悔没有好好对待过前夫……在年轻的时代,在教师进修的、远离家庭的日子里,她夜夜跑到学校附近种地的河南老婆子堆里,通宵达旦地打扑克,玩“双抠”……灯泡昏暗,满炕狼藉,一屋子女人光着膀子,大口喝着自酿的啤酒……那样的日子啊……──所有人中,活得最好的只有那个失去了手的孩子。因为只有他什么也不知道,仍在童年中快乐地游戏。在那些我们无法抵至,亦无法想象的地方,高高扬起另一只健康可爱的小手,向着我们的世界,如小白马一般欢快喜悦地跑过来,跑过来……跑过来,让我们赫然看清他正是我们自己的孩子……谁在愚弄我们。

风雪一程

最开始,那个少女看上去完全正常。她口齿清晰,神色清醒。她要求离开这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我们这位年轻的司机怎么劝阻也不能使她放弃主意。她说她父母病了,她急着去看望。她愿意出十倍的价钱包车,这使他动了心。他犹豫了很久终于载上她驶进了茫茫风雪之中。

那时天地间呼啸轰鸣,雪屑横飞,风势摄人。车驶出村口的林带,刚进入戈壁滩,空气能见度猛地降了下来,加之公路被积雪埋没,车只好下了路基,沿着大风吹开的薄雪处,沿着那里微微露出的土地痕迹曲折前进,并且离公路越来越远。他几次与那女人商量,回去算了,等天气好一些再出车,可她态度坚决而焦虑。她不停地催促,他火了。他把脸凑近挡风玻璃,吃力地辨识眼前白茫茫的世界,慢吞吞地,慎之又慎行进在漫野的狂风暴雪之中。一个半钟头过去了,汽车还没驶出村庄五公里,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而风势越发强劲,漫天卷起的雪雾好似滚滚的浓烟。他害怕了,他不想玩命。便不顾那女人的反对调头转行。

突然她惊叫起来,猛地扑上去抓住方向盘,苦苦哀求。他开始被吓了一跳,继而给弄得心烦。他告诉她,不收她的钱了,算了,改天再走。可她不依不饶。他真的火了,硬生生抵开她的手指。她又一声尖叫,转身砸着窗玻璃,喊着“爸爸妈妈”,又突然打开车门扑了出去!他大惊,连忙调转车头追赶上去。一时间风弥雪漫,寻不着那女人的去向。他不停按着喇叭又跳下车去查看,恍惚间刚发现一个人影,风雪就立刻把影子卷没。他钻进车朝那一处追去,在雪地中沿着雪线左绕右绕,好容易赶到,那女人正顶着风,一步也无法前进。他把这个疯狂的女人拖回车中,不顾她的大喊大叫重新掉头往回赶。他一边开车,一边恶狠狠地斥责她,吓唬她。令她放声大哭,又许诺出二十倍的车钱,只要他能带她走。他真想往她脸上扇几个耳光,而那张脸上满是泪水。

天色越来越暗,真正的恐怖笼罩了下来,这个世界似乎在狂风中即将崩溃坍塌。他开得更加吃力,脸几乎贴在挡风玻璃上,一急之下终于迷失了方向。他下了车,顶风走了一圈。再回到车上时那女人已不知所终,车门大打而开,在狂风中剧烈摆动。他大惊失色,艰难地围着车绕了一圈,什么也看不见。他骂了几句,跳上车边开边找,好在不久后就看到了。那女人不要命了似的,连滚带爬在风雪中摸索。风势稍减弱的瞬间会看到她散开的一只发辫像一束火焰在风中狂舞。可是她行进的地方汽车无法通过,于是又过去很长时间汽车才绕到她前方把她截住。她转身还想跑,年轻的司机已经跳下车抓住了她的手臂。他们在风雪中扭打成一团,最终女人还是被拖回车上。

当她第三次再跳下车夺路而逃时,他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真是莫名其妙!自己在这样的天气里做着一件什么事情?他干吗要管她?她是他什么人?他又不认识她!而且她自己也那么说,她也叫他别管她,反正谁也不认识谁。这不可理喻的任性疯女人!理她干吗?有什么意义?尤其在这种风雪之日,自己像个傻瓜一样冒死开车追一个疯子……但他还是第三次追了上去。这时他们已经来到公路路面上,好在这一段路地高,不曾积雪,只有一些薄薄的扇状积雪一片一片散开。她不要命似的跑,像逃一样。让人根本没法相信她这是为了什么“爸爸妈妈病了”的原因。一个人再急也不会急成这样,能让人成为这样的不可能是“急”,只能是“恐怖”。她在害怕什么?她想逃离什么?她被这风雪吓着了么?她被他吓着了么?他活了三十岁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他咬着牙加足马力,真想把她撞死!这个念头只闪了一下,就吓坏了自己。再一想,若真杀死了她还真没人知道。

这样的一个下午,本来就没人看到他开车出村。那时人人都在家中躲避风雪,只有这个疯女人在外面满村找车。再说也没人相信他会为一点钱冒死出车,在这么吓人的天气里。他乱七八糟地想着,他觉得自己也疯了,又觉得这世上除了自己已经没一个人。他追上她,第三次把她拖上车,一手按她在后排座上,另一只手找了根绳子把她手脚捆住。那个女人看上去挺单薄,力气却出奇地大。他们搏斗似地拼了好一阵子命。风在咆哮,雪在狂飙,温度急剧下降。天黑了下来,车里车外满世界都在挣扎!

后来他重新发动车子向村子方向摸去。两人一声不吭,这使他在愤怒中感到一丝可笑。这是什么意思?折腾了三个多小时再原车开回去,这算什么事情?从此后就没事了吗?什么已经结束了,什么还在继续,什么永远也不会终止?还有什么,正刚刚开始……这样的生活诡异多端,不知它想告诉自己些什么。还有,一个三十岁的年轻男人和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妙龄女子,原本可以共患难、共依存、共信任。他们不知为什么互相抗击,他们双方完全陌生,彼此既无恶意、仇恨,也无友谊、爱情……他有点惆怅,觉得还应该做些什么。他回过头来看她,惊觉那女人眼睛暴出,嘴角抽动,四肢痉挛,喉咙里发出来类似于咒骂的声音……一个真正的怪物……就是他风雪中冒死救回来的那一个。他做了些什么……他错了,他给她带来的才是死亡,他永远也不认识她……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和孤独。它们一阵一阵潮涌般从窗隙门缝涌进,充满了里面的空间又层层重叠加浓,使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汽车终于平安驶回村子,那女人被送进派出所,她的父母来领她回家时,再三向这位年轻的司机道谢。人全走完后,他开着车,一时没了去处。夜已经很深,更猛烈的狂风暴雪已经降临。

越过这片戈壁

──越过这片戈壁──我想说的是──越过这片戈壁──像鸟儿那样飞,展开双翅越过。而我只能去一步一步地走,一下一下地感觉自己双脚的疲惫。有时我展开双臂欲要起飞,跃起来却立即跌倒在地。我放声大哭。粗粝的大地只能让我额头流血,而抬起头看到的那仍然遥远的远方却使人流泪。

我想要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中间的那一段距离需得在怎样的一种过程中才能省去?我想要从一个地方到达另一个地方,必须得离开多少东西!我沿途经过它们,把每一棵草,每一块石头在心中深深记忆。我怎能轻易地就把一切越过,忽略不计?我一点一点地经历。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好像将自己裸着的心脏鲜直接血淋淋地放在沙石上,再用一只手硬生生按了上去,另一只手立即捂上了胸口。疼。

越过是放弃得最彻底的停开吧?这其中最大的放弃还不是所告别的那个地方,而是一大段放弃经历的岁月。那些被我们一步一步走过的日子,那些成长和衰老,那些深藏在心中的秘密和爱意……若有一天,我真的越过这一切直接来到目的地,我可能会发现自己耗尽青春,煞费苦心抵至的地方只是最早起步的那一点,是最初的原先……这世上没有能越过的东西,这片戈壁也没有能飞越的任何一部分。或者说,这片戈壁,它本身就是一处被越过的痕迹……所以才这样荒凉寂寞。戈壁滩是这世间被越过的最大一处。我们走过大地,微渺无力,我们跑,我们跳,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摔倒。直到我们生出翅膀从飞到高处,也仍然只能一下一下地飞,最终还是得从天空坠下大地。

还有我们每迈出一步时,前脚和后脚之间的那一部分,也从不曾被忽略。它把我们远去的脚印一个个连接起来,指着我们去的方向,让我们最终被人找到,被他发现,让我们最终还是无法离开。它们一小段一小段地重复,像木桩一截一截砸进我们的身体。我们记住了!当我们停下来,看到它们仍停不下来,越过了我们,独自一小段一小段地前行,像是在一下一下地丈量我们剩下的那部分。我们只好赶上去,一步一步,跟着它走下去。

就这样走下去……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越过这片戈壁?

若有一天我们真正地走出荒野,看到不远处的丘陵和绿洲,我们是否还会剩有一些力气再往前挪动一步?我们若再挪动一步,被越过的戈壁会不会在身后瞬间倾覆?

也许我能越过这片戈壁,但能越过那个正在为越过这片戈壁而努力的自己吗?纵然有一天我连我自己也弃下不管,独自走了,那我的倔犟仍会远远跟在后面,仍寸步不离吗?会不会直到有一天我死去,那倔犟仍毫不可惜地越过我,在我前方继续走下去……那时,当我死不瞑目的眼睛望着它渐离渐远,我还能剩下些什么跟它而去?我还能剩下些什么,继续抬腿一步步越过那一步与一步之间的距离?

也许在如此固执的前行途中,我会逐渐重新长出双腿,然后又长出双臂。当我用双臂抚摸自己,感觉到自己仍然不曾停止时,会忍不住长出双眼,流下泪来。

这其间那种漫长的改变,才是被我越过的东西,甚至被我的记忆都越过了,因此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被我的青春越过,所以我还不曾过老去;被爱情越过,因此找到了他;被他越过,因此失之交臂;被生命越过,因此寂寞……但我还是在一步一步地走,好像还是停留在原来的地方往前走。有时会回头看看自己已经走了多远…… 一生就这样在无尽的跋涉中延展,总是在你下一步即将到达的那一处延展……幸好最重要的一些事情我还是记住了。

但我所去向的地方也许正是能够将这一切全部忘记的地方。

另外的一些起点。

另外的一些,没有一丝可惜,没有一丝在意的重新开始……到底是什么一望无际地横亘在我和远方之间?我真挚诚实的童年没有能越过去,我风驰电掣的年轻没有能越过去,到最后我倔犟沉默的衰老也没能越过去。我的一生都这样被耽搁在这片戈壁上。

当我越过一片戈壁,看到的是另外一片戈壁。

南戈壁

我从喀姆斯特,为你带来一些掐掐花。请把你的城市敞开,请在我前来的路上洒遍阳光。

请,请把所有的疑问都放在心底吧!看到我浑身斑斑的血渍请露出你的笑容。请与我一同大声背诵那些被爱过的诗,请说:

我来了

你却转身就走

翻山越岭

为我寻一处水域

你回来的时候

合拢成碗状的双手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