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九篇雪
3938300000006

第6章 绣满羊角图案的地方(6)

更多的是那些晚春初夏的雨天,湿漉漉的毡房里却干燥舒适。男人们都蜷在炕上,吸着烟,低声交谈。没有女主人,因此也没有茶水和烤馕。我握着一块坚硬的干奶酪偎在炉子一边烤火一边啃食。雨水从天窗飘飘扬扬洒下,有人高持一根长棍把斜搭在天窗顶部的毡盖挪过来盖住天窗,房间里一下子暗了,却更干燥温暖了,炉口火更加明亮动人,燃烧的愈加清晰。地铺上一片昏暗,香烟星星点点地晃动,那么地沉默……突然,门开了,妈妈浑身水气地挑着桶出现在门口……很快,水烧开了,刚钓起的鱼煮下锅了。我们翻遍女主人的厨台,将所找到的全部作料都放了进去,盐、野蒜、醋、辣椒酱。妈妈则取出刚才下锅前偷偷留下的一条鱼,穿在炉钩上放进炉膛烤了起来,然后笑吟吟地给我……另一边,一位男士自告奋勇地翻箱倒柜找出盆子和面粉,揉起面蒸起馍馍来。直到凌晨,全部的馍馍才陆续出锅,虽说是死面蒸的,但热气腾腾时吃在嘴里时,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会比它更香……还有一些清晨时光,支在沼泽中的帐篷里清冷而明亮,我们赖在暖和的被窝里不愿起来。透过帐篷棚布缝隙,我们看到外面空地那个用三块石头垒起的炉灶上,稀饭已经从锅里沸出……远远经过的牧羊人看到这个清晨的第一缕烟时,也会改道走向这里,围着我家的小灶烤火取暖,与我外婆有一搭没一搭地暄话。后来外婆揭开锅盖,匀出一碗碗米汤递给那些寒冷的人们……还有那些颠簸在小型农用货车后车斗上的日子,所有搭车人的面孔全都摇来晃去,四面群山和森林也在跳跃。我晕车,什么都不想吃,胃一阵一阵痉挛。车斗里挤满了人,满地都是潮湿、肮脏的麦草(这辆车上一趟载过牛羊)。中途休息时,一个陌生人从路边捡来一根木头搁在车厢的栏板旁,让我和另一个老人坐下。我坐下后感觉好一些了,便从包里取出泡泡糖分给大家,连车厢另一头的人也挤过来讨要。大家都兴高采烈的,一片笑语中,不知谁塞过来两片饼干……在诸多的人生快乐里,分享食物的快乐也是不可缺少的。

在长途夜班车上,我和一群买站票的人们紧紧挤在车门处,已经坚持了八小时。我想睡,难受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后来一个陌生男人把他的箱子立起来竖在汽车引擎旁的空隙里,示意我坐下。又用笨拙的汉语问我:“吃馍馍吗?” ──他站在我旁边,我握着他给我的半个馍馍,摇摇晃晃靠着他的腿睡去,梦中想到,这一下车,便成永别……我没有吃遍,也不会有机会吃遍这世上所有的珍肴美味,但那又有什么遗憾呢?我曾经一口一口咽下的那些食物,已经是这个世界最珍贵的馈赠了。

你看,女孩仙都哈齐端上的一小碟野草莓被我吃了;一个陌生小孩把妈妈早上塞给的,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一枚熟鸡蛋,冒充生鸡蛋卖给收购鸡蛋的我们,被发现后也被我吃了;巴哈提家古尔邦节的抓肉至今浓香犹在;而巴哈提妻子教我用甜奶酪蘸一下黄油再蘸一下白沙糖的吃法已经被我学会……我一天比一天胖,说来真不好意思,好像在食物方面我就只得到这么点好处似的。

穿在山野

我在山里拍了许多照片,却没有几张稍微像样的。拿出来一翻,不是一个劲儿在那儿捂着挡着遮着三天没有洗的脸,就是披头散发骑在一个独木桥上大喊大叫:“别!别!千万别拍!”要不就在那里猛啃抓肉,满面油光,十指闪闪,根本没注意到相机镜头已经对准了自己……全是他们的恶作剧。

不过说实在的,在山里,我也的确少有整齐像话一点的时候。那个时候,整天散着头发到处跑,脚上穿的也不知是谁的鞋,大得要死,“呱哒呱哒”响一路,老远就让人知道李娟过来了。

其实刚进山时,我还讲究了一阵子,还真像县城来的人一样,身上只穿自己的衣服,鞋子上还有鞋带,鞋子里面还穿着袜子。可我出去玩总得过河啊,过河总得脱鞋子解鞋带脱袜子啊。等涉过对岸,还得重新穿回袜子系好鞋带。如此玩了半天就脱了七八次,烦得冒鬼火,于是在最后一次脱鞋时,就抹了袜子顺手扔河里去了。

往后便再没穿过袜子什么的,我不脱鞋子谁知道这一秘密。至于衣服,也从简了,摸到谁的穿谁的,只要耐脏就好,保暖就好。我一个夏天尽在和我妈抢她的一件灰格子大外套穿,一个夏天也看不出脏来(说来真是不好意思……)。里面的内衣、线衣、衬衣里三层外三层,塞得再混乱,外套一罩,也显得整整齐齐。至于前面提过的什么“三天没洗脸”之类的话,其实哪有三天都不洗脸这种事情!只不过是他们形容罢了。我也不知道我的脸干嘛那么脏,反正我天天都在洗呢,它还要脏,我能有什么办法?

幸好这个鬼都不过路的荒僻地方永远不会出现什么白马王子。

我妈呢,整天都在为穿发愁,她穿了在本地人中间不会太招摇的衣服,就不好意思进城;在城里晃几天,总算融入城市的氛围了,却又不好意进山了。因此她的衣服多得要死,便于两面应付,不辞辛苦。

当地人可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体质太让人羡慕了,好像夏天不怕热,冬天不怕冷似的。记得1995年的夏天,县城里连续一个星期温度持续在40度左右,我们在房子里阴着还止不住挥汗如雨,而他们从外面走进房子,仍是大衣加身,棉袍裹里,下面踏着大皮靴,上面顶着豪华的狐皮缎帽(刚下山,来不及换衣服吧?)──那情形让人看一眼就出不了气了,更别说以身尝试。我想,可能这样太阳就晒不透吧……可是到了冬天,那么冷,他们还这一身!我们搭乘爬犁去县城,风大雪猛,路两边的积雪高过头顶,某些地方一两米高,墙壁似的窄窄地夹着路。我们坐在爬犁上,一个个裹着皮大衣瑟瑟不已,赶马车的人却一身大汗,脱得只剩件毛衣,立在爬犁前迎风吆喝,豪迈极了。我们只有倾羡的份,我们实在没那个本事……我们不熟悉这个地方,我们初来乍到,这个地方便总是拿它的春夏秋冬来让我们不适应,让我们放弃。

我妈在艳阳天的日子里,站在半透明的滞闷的塑料棚子下裁剪,人都快晒化了。极想穿内地带来的短衣短裤,又觉得把胳膊腿都露出来很不好意思。因为此地氛围不同,像她这样的年龄,算是受尊敬的“老阿帕”级人物了,得向大家靠拢,不可有失形象。平时她穿个短袖衬衣已经很勇敢了,要知道当地的很多老妇人都会用白头罩像修女一般遮得只剩“四官”(耳朵不露出来)的。我妈就只好往天棚上搁一块瓦楞纸板,太阳挪一点,纸板也跟着挪一点,刚好能把她挡住为止。终于有一天她挪烦了,脱掉衬衣长裤,换上内地穿过的花里胡哨的凉褂和膝盖上两寸的宽腿老太婆短裤,都是棉绸的,轻软凉爽,很是惬意了一会儿。可却把顾客着实给惊着了。对祖祖辈辈生活在牧场上的牧人来说,这种服装实在太轻浮了!尤其是那些老太太们,骇得简直要祷告了──“胡大啊!”然后私下里嘀嘀咕咕,交头接耳议论不停。我妈则故作镇静,还微笑着问她们好不好看,她们忙不迭地“好!好好!”一通。末了客气地指出:“外面不再罩条裙子吗?” 而她们穿裙子,一般来说袖子长到手心,领子一直扣到喉结,裙摆又阔大,铺天盖地笼在身上。

我妈暗自悲叹,悄悄把那身虽舒服却大不自在的行头换了回去,再把头顶上的瓦楞纸再移一寸。

我就不管那么多了,我会套了我妈的棉绸长裙,宽宽大大,从头笼到脚,趿了拖鞋满山跑。因为裙摆很大,捡到什么好东西还可以用它兜了带回家。过河时将裙子一撩,裹在腰上过去了,远没脱裤子那么麻烦,上了岸还可以用裙摆把脚擦擦干净。

这条裙子没有袖子,肩很宽,松松垂在臂上。领口也因为撑不起来而松松垮垮耷拉在那儿。腰节很低,显然不适合我,又没有腰带,“穿上去整个人都找不到了” ──这是我妈的形容。她总笑我个子矮。我才不管,我拽着裙子走过深深的草滩,齐腰深的结了种子的草穗在四周摇摆,一直荡漾到夕阳燃烧的地方,我深深感慨一句,然后被裙子狠狠地绊了一跤……然后捂着鲜血长流的鼻子拽着裙子往家跑。还是觉得很浪漫。

附近这几条山谷里的人们都认识我,或是都认识我的裙子。我一天到晚四处游荡,好像很有名似的,谁见了我远远就开始打招呼。遗憾的是始终没能带动起一场流行来。大约大家除了崇拜我以外,对自己的穿戴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那个天天跑到我家买瓜子的,正处在变声期的男孩的外套,看上去蛮合身,但仔细一看腰上还收了省缝,女式的!肯定是他的姐姐们穿过的;小孩努尔楠的马夹能够盖住肚皮,如果他不把胳膊抬起来的话;而所有家庭主妇们裙子上的补丁色调则是经过精心搭配过的,一般都会左右对称。

再说我那件大裙子,我穿着它走进无人的森林,感觉到这裙子像一双手那样护着我,而且是手心朝外,沉默而韧性地抗拒着外界。我为这森林带来了最不可思议的东西──它柔软,垂直,色泽鲜艳醒目,它移动在大自然浑然厚重的氛围中,不可调和。其质地更是在树木,草丛,苔藓,岩石,阴暗,潮湿,昆虫,林鸟……的感觉之外轻轻抖动。裙子把我和森林隔开,我像是从另外一个空间与这森林重合,不慌不忙地转悠。这森林不肯容纳我,我的裙子却一再迁就我。我常常在林子里走着就停下了脚步。不知道我应该属于哪一种生活。

可惜在山里的其他生活可不像穿裙子那么悠闲。我还得干活,有时候出门一去几天,装车卸货,搬家拆迁什么的。若再穿个裙子爬高爬低,绊来绊去的话,我这辈子非死于流鼻血不可。我说过,我妈的外套最方便,抓上就穿,到哪儿都离不了,这很使她生气。她到处找长衣服找不着,问她找哪件,她说:“就是娟儿的那件‘工作服’。” ──看,我这人就这么自私,自己的好衣服要留到进城再穿,平时尽在别人身上蹭便宜。

其实再好的衣服也没办法在山里穿出去。就算你整天哪儿也不去,不过河、不爬山,不摔跤,你也总得搬货,劈柴火,挑水什么的吧!再说了,就算你不怕弄脏弄破,舍得穿出去,也没几个人欣赏啊,甚至连像样的镜子都没得给你照的──就一面巴掌大的小圆镜,顶多能照到巴掌大的地方。

我们整天到处玩,手脚并用,向岸上或峭岩上爬去;在森林里摸索,爬过一棵又一棵腐朽、潮湿的巨大倒木;扒开深深的灌木枝条侧身而过;在岩石丛中跳上跳下,往草堆里打滚;一屁股坐到坡度陡的地方,滑滑梯一样往下溜……加上脸皮又厚,你可以想象到我们身上的衣服会被穿成什么样子!简直是块大抹布嘛!我们这个样子进城的话,不管往哪儿一站,都会有人过来往你面前撂零钱。以前我刚进山时,看到那些衣着破旧、神情鲜活的小孩,十分新奇,整天目不转睛盯着他们一举一动;现在倒好,一出门反过来被那些小孩盯上了;三三两两远远站着打量猴子般打量你,议论不休,兴趣盎然。

住在山野

我们搭的帐篷除了我们自己谁也不敢进去。大家顶多在外面朝里看一看,客气几句便唏嘘离去。也是,这房子才住进去三天,柱子便倾斜到了一种相当可怕的角度了。大家都说,到底是女人干下的事情,累死累活搭出来的房子还没人家的羊圈整齐。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在那个破棚里住过了一个夏天。柱子一直不曾停止过倾斜,但始终没有倒下来。因为我们始终没有放弃。我们先是在柱子根下垫了几块大石头;然后用粗铁丝揽着它的顶端朝外拉,崩直的铁丝另一端系在另外的大石头上把柱子拽住;最后还用一根手臂粗的木棍抵着帐篷另一边的另一根柱子把它撑住。就这样,它一直坚持到我们离开的最后一天。我们收拾完东西,扯开塑料棚布,撤去所有的防御工程,它居然还没倒下。我们的车开出很远,回头看时,它仍然孤独地倾斜在那里。

我们怀念那个憩在美丽沼泽上的五彩鲜艳的透明房子。住在里面,黑夜只是一瞬间,白昼漫长而绵绵不绝。巨大的云朵在天空飞快地移动,房子里也跟着忽明忽暗。阳光曝晒的那些天里,简直要撑着伞才能在房子里过日子。而若是雨天,则满地水坑,四处明晃晃的,水线悬挂了满房子,其景况简直比房外还糟,至少外面没有让人担心淋坏的东西。而那些后半夜突然醒来的时光里,圆月从群山间升起,帐篷上清晰地印出一个硕大无比的牛头,那是在我们房前空地上过夜的牛朋友。

我家床底长满了青草,盛放着黄花。屋顶上停满了鸟儿,那些鸟儿的小脚印细碎闪烁地移动着,清晰可爱,给人“叽叽喳喳”的感觉,虽然它们并没有叽叽喳喳地叫。我们在帐篷里愉快地生活,不时抬头看看透明顶篷上的那些调皮有趣的小脚印,它们浑然不觉,放心大胆地在我们头顶一览无余地展示着轻松与快乐。有时我妈会爬上柜台,站得高高的,用手隔着塑料纸的顶棚轻轻地戳着那些脚丫。开始它们不觉察,可能只是感觉有些痒吧,便在原地蹭两下。后来我妈戳重了,开始敲击,它们也只是漫不经心跳开去,就像在大树上感觉到一片叶子抖动那样不经意,一点也不大惊小怪。我妈满脸的笑,但忍着不出声,鸟儿们跳到哪儿就戳到哪儿,想象鸟儿们纳闷奇怪的表情。

有一次我妈把手从两片搭到一起的塑料布的接缝处轻轻伸出去。居然一下子抓住了一只,我们玩了好一会儿,又把它从那个缝里扔了出去,它连滚带爬地飞走了。

听起来好像我们跟大自然有多亲近似的,其实不然。在这里,牛总是来顶我们撑帐篷的桩子,狗偷我们晾挂的干肉,顾客和我们吵架,风也老掀我们的屋顶。我妈就从森林里拖了几根小倒木回家,请邻居小伙子给哼哧哼哧架到帐篷顶上。她以为用它们压着棚布,风就没办法来掀屋顶了。结果刚刚搁上去最后一根,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噼里啪啦!”“唏哩哗啦”……塑料房子给压塌了。

最不能忍受的是那些大雨天气,四面八方都是水,跟住在水晶宫里似的。一抬头,一串冰冷刺骨的水珠淌进脖子,缩起脖子赶紧跳开,却一脚踩进一个水坑。

一般来说,我妈把我家帐篷唤作“鱼网”。比如她说:“看什么看?赶快回鱼网里待着!”

在那个“鱼网”里睡觉,被子上还搭一层塑料纸。六七月间,每天总是时不时来一场雨,有一阵没一阵地摔打在房顶棚布上,房子里也会有碎雨如蒙蒙雾气般飘扬,枕巾和被头潮潮的。有时候雨下着下着就渐渐感觉不到水雾了,外面静静的,又让人莫名地激动,上方的天空朦朦地幻现动人的红色。我知道,那是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