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烹饪美食路无边,吃无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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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吃,在路上(4)

摆谈茗事,我想宋朝有一个人应该提及,他便是秦桧的曾孙秦钜。那已经是南宋了,十万金兵南下,欲图江南再下杭州。金兵势如破竹,过黄州,抵罗州,罗州知府李城之正值卸任,又年过七十,时任罗州通判的秦钜统领三千茶商兵据城抵抗十万金兵近月,后出懦将开城出逃,金兵方趁虚而入将罗州拿下,秦钜当即命令部下点燃国库,自己换了一身白衣白裤蝶般跃入熊熊烈火,以身殉职,十分悲壮。罗州城一夜被摧平,今天的湖北蕲春县师范学校建在了罗州府遗址上,前年我去,还依稀能辨认出护城河,那里生长有野趣盎然的莲藕和芡实。宋朝建有五大收集转运茶叶的商务榷,罗州府为其中之一。那时候,秦钜年届四十,正当壮年,文武双全,因为老秦桧的连累,他纵是才华横溢,满怀报国之心,也只能任一个小官通判。由于秦钜的抵抗,金兵失去进取江南的最佳时机,南宋后来才有百年安生。宋史中有《秦钜传》一卷,正史为一小小通判作传,这是别列。关于罗州之战的细节,秦钜部下幸存的一本战时日记有详细记录。

宋朝有趣的人物还有一个也不能省略,他就是宋徽宗赵佶,这个皇帝多才多艺,偏又悬御笔著下一部《大观茶论》,细到连茶叶工艺也有描述,皇帝写茶书的事,在中国历史中大约只有他一人了,他还写了一首《宫词》:

今岁闽中别贡茶,翔龙万寿占春芽。

初开宝箧新香满,分赐师垣政府家。

皇帝大人说,这一回要跟大臣们一起享用新贡好茶了。不过,他却独霸了均窑,把均窑定为官窑,只给他烧制茶壶杯盏,禁止民间收藏均窑瓷器,这个玩法多少有悖茗苑清境,略显霸道,大约与宋朝盛行斗茶有关。斗,就是要把道理放到一边去吧。

皇帝中间,喜欢茗事的还有康熙和乾隆。康熙给一味野茶“吓煞人香”取名碧螺春,使碧螺春和它的揉制工艺流传至今,成十大名茶之一。康熙皇帝也沾了碧螺春的光,以至后人人喝碧螺春,连带想起了他,看来题名著词真的很重要。据说龙井茶是因为乾隆皇帝看书,将茶叶夹入书页,夹成了扁叶,以后才统一定型为扁茶。乾隆写过许多描述龙井茶的诗文,他观察细腻,文笔精雅,合乎他有文化的皇帝的身份。乾隆皇帝最令茗中称道的是在他八十五岁逊位时,有一个老臣含泪相劝时的对话。臣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乾隆答:君不可一日无茶。乾隆当然就是茗中君子了。

茶起南方,《茶经》载曰: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这么说,茶的兴盛,从川、渝、鄂开始,传北方后,贵族皇室的品茗斗茶之风,才大助茗事,相继让陶瓷业兴旺起来。“潞公煎茶学西蜀,定州花瓷琢红玉”,但终究茶是源于青山幽谷,它渲染传达的是民间情趣,俗世之雅。苏子曰:欲将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似佳人。既源于山水,方清待布衣草民。所以茗中茶联,有广泛传播,画家郑板桥的茶联端的是茗中翘楚,他的多数茶联,有浓郁的诗情画意,又多题于茶亭楼阁,为佳茗添香增色不少。“汲来江水烹新茗,买尽青山当画屏。”此联题于江苏镇江焦山吸江楼。“扫来竹叶烹茶叶,劈碎松根煮菜根。”这是四川青城山天师洞的茶联。郑板桥的茶联,又以茶言志,或借茶抒情:“白菜青盐糁子饭,瓦壶天水菊花茶”,“山光扑面因朝雨,江水回头为晚潮”,“黄泥小灶茶烹陆,白雨幽窗字学颜”,“不风不雨正清和,翠竹亭亭好节柯。最爱晚凉佳客至,一壶新茗泡松萝。”一生都不糊涂的郑板桥,说喜欢竹子,难道他不是更喜欢茶吗?

我爱山茶科、山茶属的茶树。茶树的小小嫩叶,娇嫩的刚执,淡雅的醇香,给人类以健康之饮,造就了历史多少诗情画意呢?那茶山上的茶姑,年年复年年,又采摘了多少春情与新岁,阳光和雨露。

南方的山冈

山间常有奇美之声。在南方的山冈上,你不禁会悄然地迷失,走入永新的岁月。比如在这样的春天,漫山的野蔷薇开了,一簇簇白蔷薇花,有若飘在山腰上的云朵,则又把如许的清芳弥漫,使阳光也香香地亮在山冈上、绿叶间。还有清泉,丁咚有声地浮着野蔷薇那清芳不住地往山外流去。清芳里,宁静中,忽然有黄鹂的啼鸣,来自那幽谷的某一处,使雾也飘动,阳光也灿亮,那是一种极其清丽的声音。或者有时并不是黄鹂,是麻竹鸡,它的声音荡漾着一种竹子的甘甜和青翠,还有青竹管一样的滑润。假设有山喜鹊,它站在林间某一块有阳光的大岩石上,喳喳喳地亮起嗓子,给山间多一些平和安详。抑或山林一群树蛙,忽然鼓舌鸣噪,也要给人一种些奇异。

今年的旧历年以后,桃花早早地开放了,野蔷薇也不例外,山间小小田亩上的油菜花举起束束金黄。这个时节的山冈,对我充满诱惑。记得在地质队的时候,该是邀了友人,扛起猎枪往山冈上去,这时候的野兔也从深山里往山外来了,它们喜欢向阳的坡上那青嫩的叶子。心里想着一些猎获,圆着一个猎人的梦。做猎人也是我童年的渴望,后来读美国作家海明威的书,最喜欢他的去非洲丛林猎狮的情节。也是很久的时间了,许多地质队的往事已淡忘,只有那时候扛着猎枪走在山梁和森林的记忆不曾忘记。地质队员往来于崇山峻岭,探矿是另外一种巡猎。走在春天来临的山冈上,微温的风吹拂,心里会有缕缕豪情漾动。

如今不能打猎了,对待动物心灵有了转变,它们都是我的朋友,生活着野生动物的山川和森林才有生机。只是每一登上山去,容易勾起我对打猎的青春时光的回忆。猎枪、勇猛而不知疲倦的脚步,对未来的人生朦朦胧胧的憧憬,已经遥远了,却又还像昨天,心灵的感觉有些错乱,或者叫做穿越。

久别的南方山冈仍是那样的熟悉,在我的梦中一样,一些淡蓝的小花以及斑斓的小蕈,在林间静静地立着,小蜜蜂和花蝴蝶纷纷抖动翅膀,往来翩飞。松针上的小水珠,仍旧和从前一样,亮着点点斑斓的阳光。至于我称之为地茶的一种贴地而生的小植物,也举着三两片小绿叶,它的学名叫做朱砂根……还有一些苔藓,开始在青石板上绿开来了。

多么符合我的梦境,远别南方,漂泊有年,人像那逐波的浮萍,无根无着,任由一种流动的外力推涌,或拍击,天涯海角,天高地远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知道我的生命,将在这样无休无止的漂泊中度过,开始和终结。所以,我挂念着的南方,我深情怀念着的南方山冈,它始终是我精神的家园。岁月果真还是那样,在南方的山冈上,我无法分清这是十年以前还是十年以后,那只悠然啼鸣的黄鹂鸟,是不是十年前的那一只?我只是这样有些任性地行走在我的南方,我南方的山冈上,我永远的梦境中。

身体渐渐有些热了,在林间的乱石和虬藤间行走。感受着行走的情趣,也有着行走的艰难,随着太阳高高的升起,山雾渐渐地疏散,地上爬行的百节虫、金龟子,比较有了劲头,而松针上的露珠开始滴落,连同那露珠上斑斓的光彩。确实,眼前的一幕幕,都如同过去的时光再现。当我终于走出幽谷,来到一处向阳的坡上,我的心情悠扬地飞动。这是一片松树林,有笔立的几人合抱粗的巨松,也有被雷电拦腰击断,仍横出巨大枝干的苍松,地上有一层柔柔的金黄松针。风来,松林发出阵阵和谐的松涛,身上立时感受到幽幽的清凉。

松涛如此喧嚣又悠远,时浩浩气势,波伏如潮,大起大落,时又悠然平和,淡然且舒缓。我的心情,被松涛抚摸、涌动,遂觉时间苍然而久远。我找到一块青石板,铺上一层柔软的金黄松针,在此间坐下,望着湛蓝的一方小小的天空,一任松涛将我浮托而起,飘飘然然,天荒地远。生命的时间在倒转,岁月在回流,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我不知道回转去多久,我觉得回转去好久,还是好久。心灵已没了那么多欲望,没了什么想念,自己也融入到涛声里,松涛已然成为我的呼吸,南方山冈不老的呼吸。

一刹那,一点点松涛休止的间隙,我忽然想,如果在此搭上一个草棚,住在松林,日日静静地聆听松涛,哪里也不要去,那该有多美!白天,可以坐听松涛,也可以在松涛声里,去种一块小小的菜地,或者花圃。入夜,夜的松涛,怎又不叫人向往?夜,山月悄然升起,月儿皎皎,洗净了一般,山冈上弥漫着月的清辉,月辉淡淡飘忽,如丝如缕,只有悄悄的风,抚动千万松针,摇响如诉如歌的涛音,这永世的涛音里,沉浸着月沉浸着梦沉浸着地远天高。坐在月辉下的草棚中,吟咏心爱的诗歌,或吹一支萧,或弹一只吉他,或者索性斟上一杯老酒,慢慢地品饮,这情境用什么可以换得?

我终于听到久长时间里不曾听到的松涛了。我想,旧历年已经过去了,春天又来了,我也将要像候鸟一样,飞往北方去。哦,南方,我能够带走你的什么呢?只有如诉如歌的松涛,只有它,我把它听入心底,搁在最不容易被市声侵扰的部位。然后,在北方的某些个夜里,独自静静地回放与怀想,我的南方山冈上永远的松涛,我生命中的声音。

返回的路途上,遇到一片竹林,不由自主的拔了一些竹笋,我喜欢用竹笋炒腊肉。竹,南方山中的精灵,它总在春天里生长新鲜的味道。

中华第一包

曾经拿开封灌汤包与杭州河坊街的小笼包的褶子比较,开封灌汤包的褶如同伞形齿轮般工整,计有32道,这是中原根深蒂固的历史规范。杭州河坊街小笼包的褶子若梅花绽放时的飞扬,恰有美丽西湖的飘逸。两种包子的褶,让我感觉到不同地域文化的分野,大厨师傅对于包子之褶的审美把握,以及心灵捏合,存在着宋都的北南距离。

今年吃蟹黄包子。则不如过去的闲情逸致,我差不多在神农架原始森林待了半年之久才出山,带着原始森林的意念饥饿进城,要从原始的味觉回归现代的品味。在大董品过经典的董氏烧海参和花雕芙蓉蒸阿拉斯加蟹之后,一干人等移师鼎泰丰,精吃传说中的鼎泰丰蟹黄包子。习惯使然,吃包子先看它的褶子,纵是中国有一句俗语:包子好吃不在褶上。我个人的喜欢,吃包子却要先看一下褶子。包子的褶乃面食之花,它的馅如果实之核,观花之美,品核之鲜,从视觉、嗅觉到味觉的品鉴过程,才是全方位的美食品味,一如由表及里的对事物的认知经历。

鼎泰丰的蟹黄包子及其他包子,它们的褶子都呈水波形,看上去已从大陆文化融入了海洋文化的因子,犹如徐志摩先生《再别康桥》的诗句: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此间,定有一种精致的心情行走在指尖上,方可捏住水样的情态。或者时间才会存留久远,海峡则不算大距离。台湾的食文化,基于中华文化正传与西洋文化融合,经由人类历史跨世纪的蒸腾,我相信很久的寻找,或者就是这一笼,它热蒸着中华食文化的一个经久长盛的意象:包子。

麦子的久远早已进入古农史,《说文》曰:“周所受瑞麦,麳麰也。”此间小麦为麳,大麦为麰。想那麦子从遥远的西亚传至中国,走过漫漫西域,一直抵达黄淮流域种植。据考,禾本科、麦属的麦子,在新疆种植历史约有8000年,在陕西武功种植约3500年。我亲爱的麦子,弥漫阳光的芬芳的麦子,在中国干旱与半干旱地带扎根开始了新生长。它所包含的温暖与沧桑,穿越西北、黄土高原与华北平原,我的辽阔的梦中的麦乡,它齐整而金黄,浩浩拂摇在中华大地华夏部落生生不息的地壤。我在品尝这一笼蟹黄包子的时候,刘鸿丽小姐告诉我,这款蟹黄包子从台湾出发,如今遍及亚太地区,全球有六十家连锁店。文化传承及推广,充满包子的张力,已然超越一个食物,令中华包子与汉堡一样跻身于世界美食之林。

席间,食友曰:五岳散人能吃三笼,我吃了两个蟹黄包子之后,肯定道:我能吃五笼!喧腾的饱含着麦子香味,内中的蟹黄洋溢着动物蛋白和氨基酸的鲜美,还有虾肉……那柔嫩之鲜,从隐匿的包子暴露在黄昏后时光的灯盏下,我的味蕾上。遂以能吃5笼蟹黄包子的姿态投入品饮,在美食的行进道路中,大啖可归属为真情的挚爱。这一刻,或者你可以夺去我的梦想,但不能夺走我的包子。

包子发明的历史距今有1700年。诸葛亮发明包子时,包子叫做蛮头。宋高承《事物纪原》有录:诸葛亮南征,降服孟获之后欲渡泸水,忽然风浪大起,问知此地战乱过多,妖神作乱,需以蛮头(南方蛮人之头)投水祭祀。诸葛亮思之,既然妖神作乱,再屠人头来祭,岂不冤魂更多?遂命部下和面,包以牛羊肉塑成人头形状,代之蛮头投入水中,风浪止息。蛮头后改称馒头,在历史的时光中演化与嬗变,界定团状发酵熟蒸面食有馅者为包子,无馅者为馒头。然而,南越文化存留之地的温州,仍保留着旧时称谓,且是将有馅者称馒头,无馅者称包子,可以寻找到一点包子演化史的蛛丝马迹。

只道是无论称谓如何变更,中华饮食中的包子,它的诞生就充满了人文精神,今天坐而论道,吃着蟹黄包子,领略其味美之际,亦感觉到中华人文精神核心之内的仁慈与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