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邻居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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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纸塚

爱情鸟里的一只,死得和它的颜色一样哀感顽艳。不知道怎么受得伤,那小小的笼里并没有锐器。腿上划裂一道深口,牙签粗的膝盖肿起来,它竟还能蹦蹦跳跳如常,剪了指甲片大的绷带替它扎起来,估量过几天大约能痊愈,鸟儿没有什么药可抹,医院也是用绷带。高温溽热好几天,我想起给鹦鹉洗澡,用喷器喷水,它们一向喜欢,没受伤的另一只爱情鸟也要,头已经先贪凉泡进水盒里弄得满头湿,我看着好玩就也对着它的笼子喷水,就是这动作致命吧。两天以后,笼底铺垫的杂志纸,被鸟嘴从白铁栅栏撕上来,每一片大约切片的甘草那么窄长,撕了一笼子,我以为是它的磨牙新戏耍,觉得有趣,每天照样给它换纸。纸越撕越多堆得像个落叶塚,也像个窝,它开始不站在小棍上,偶尔蹲在纸堆里,我仍然没有了解,每天把它撕的碎纸换新,因为纸上多鸟粪。

受伤的肿腿并没有好转,它几乎用单腿攀笼,我检查它的身子,翅里暗暗掉毛,拎去宠物店,店里说已经没救了,事实上受伤肿腿的鸟一开始就注定再活不长,太容易感染,伤腿下肢会渐渐枯干坏死,上肢会渐渐红肿发热,就和人一样。我带它回家,它仍和同伴用椒红的嘴勾着笼跛腿爬着跳着,两个如常同饮共昵,只不过隔早又是一笼碎纸,白天并没见它撕,是夜里撕的,又撕了一星期。

死的那天两只都蹲在食盒边,抬头就能啄食,另一只偎着它蹲着,身后角落是它撕碎的整堆的纸。我把它拿出来用手帕保暖,它已经完全站不住,一条腿提前枯死。翠绿的羽毛松乱,似乎用力吸口气所有的毛羽则将纷纷离身飘落,颈圈的橘红部份羽根变黑了。我望着它以致于认为它望着我,它让我塞了两粒黍子和一滴水,忽然仿佛振翅,再一松就走了。传说鸟在临死之前会奋力飞向高空,在空中把身羽迸碎,化入烟尘,所以地上很少鸟尸。按理天上飞鸟这么多,即使檐下聚拢了剪燕,却也没见屋前等数量的生老病死,羽化登仙的传说怕是这样来。

葬了它以后还梦见它,撕了一笼碎纸,从三五条到一笼子,前前后后撕了十来天,像个窝也像个塚。若是它受伤感染的开始我就放它飞,那强悍的撕纸气力确实足够飞到它想迸碎羽化的空中,或者留着它撕的纸,它早已做了一个埋己的纸塚,或者纸窝,一个家。它是痛,凄凉长夜深痛难眠就像医院里夜嚎总多,精神分裂般发疯撕纸如撕床单如焚稿,对半只手掌大的它而言,那应该多么苦楚,它撕了整整十来天,我竟日日全数移空。它走了以后,还有其它鸟儿的笼里,再没有碎纸。

我永远没法忘记这只鸟,我伤害它那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