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伤心的政治:袁世凯的宦海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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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权力之锋(2)

属吏苟有赃私,必严劾治罪。……其不用私人,不有私财,非当世贵人所能望其项背。使遇承平之世,岂非卓卓贤长官哉!”

袁世凯自知不擅文苑之事,所以自己写的文稿,一定会交给文案幕僚再删改润色。有的幕僚初不知袁之为人,怕扫他面子,改稿时或拍几句马屁,或作些无关痛痒的修补。袁若看到交回的文稿无大修改,必眉头一蹙,满面不悦之色,若看到文稿上涂抹修改甚多,反而会对此人和颜悦色,表示赞赏。虽然袁无多文才,但自有其英锐之气,这会从文字之中流露出来。

他当总统时,地方有人呈文请旌表一贞妇,此女子在丈夫“死”后殉节,结果办丧事的时候丈夫居然又活了过来,一时传为奇谈。对斯人斯事的表彰,如何措辞而不落俗套,确实难煞袁幕中一班文翰了。拟了一套套的匾额,都不尽称意。最后,居然是袁世凯自己解决了这个难题。他稍一思索,提笔写下四字——“一死回天”,满堂文幕看了,个个面露惊讶之色,此时不得不心悦诚服,交口相赞。这确实是最贴切不过的题词了。袁在修改别人的文稿时,每每增改寥寥数语,即有点睛之效,境界大出,气象毕现,这又是那帮文士难以企及的了。

袁有一句名言:“张中堂(指张之洞)是讲学问的,我是办事的。”

虽然不免语涉讥讽,但意思很实在,是说张之洞出身探花,常有书生之见,讲得出很多大道理,而他袁某则质朴无文,脚踏实地,埋头苦干,是实干家,是做事的人。这话倒也不是自夸,袁督直隶,张督湖广,袁做的实事远远超过了张之洞,这原因就是袁用人绝对以办事才干为依据。对此,张之洞的幕僚辜鸿铭反唇相讥:诚然,挑大粪是不用学问,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办什么事不用学问。这也只是文人斗嘴罢了。戊戌年张之洞本来被人推荐入晋军机,因慈禧不悦而作罢,她说:难道刚去了一个书生,又要来一个书生?前一个刚去了的,指翁同龢。而袁在慈禧晚年深得其欢心,除了他的进献巴结外,其对外折冲樽俎,对内励精图治的实干才能,也是慈禧甚为需要的。

然而,如何才能笼络到这一帮有才干的手下?其中一策就是“烧冷灶”。

所谓“烧冷灶”,就是在这些才俊之士尚未发迹的时候,将其大力提拔、培养,使自己成为他的“恩主”,从而让他终身死心塌地为自己卖命。要练好这一手绝活,首先就得有一双“慧眼”。

袁世凯有识人之能。他青年时和徐世昌结交,徐不过一馆学先生,但袁世凯看出徐非池中之物,在徐囊中羞涩无钱赶考的时候,袁慷慨解囊相助,结果徐果然高中,继而入翰林院。袁小站练兵的时候,徐以翰林身份到连秀才都不是的袁世凯军中任参谋营务处之职,令人侧目,这其中就有徐世昌报知遇之恩的意思。一直到袁世凯败亡,徐世昌对于袁世凯都忠心耿耿,决无二心。

袁世凯识得唐绍仪是在1884年的汉城,当时汉城政变,到处一片骚乱,袁率军赶到中国驻朝税务处,看到唐绍仪一人持枪立于大门口,英姿勃发,气定神闲,因为不认识袁而不许他入内。袁挥退手下,说明自己身份,和他攀谈,得知这人还是耶鲁大学毕业(唐绍仪为清朝派往美国留学的首批幼童之一),当下就大为赏识,一心要将唐绍仪收为己用。后来唐绍仪在官场上步步高升,就得益于袁的大力提拔,而唐则一直是袁的倚重股肱,为袁领导的“清末新政”立下汗马功劳。

当然,袁世凯识人并不看科举出身,因为他自己就不善此道。他识别人才还是以“拔起于草莽之间”为多。就以赵秉钧来说,袁世凯当山东巡抚时,他只不过是个普通捕快,但有一次办了一件特别难办的案子(有人说是追捕和袁小妾私通的男仆,恐为谣传),袁世凯非常赏识其精干之才,认为他有治国之能,特为他改名“秉钧”,意思是执掌国钧。后来赵秉钧果然做到总理,而且有望当袁世凯的衣钵传人。袁世凯另外一员大将杨以德,原来是戏园子里剪票的,后来投奔袁世凯创办的巡警部队。袁在直隶总督任内,天津出了一件轰动一时的江洋大盗连环案,很久都破不了,后来,杨以德花好几个月时间混迹市井酒楼茶肆,竟然根据蛛丝马迹寻访到这位江洋大盗,不止抓住了他,而且居然说服他反正,立功赎罪成为警察的“业务指导”。袁世凯从唐绍仪处听到这一趣闻,对杨以德刮目相看,马上破格提拔了他,以后又将他连连升职。

袁世凯的识人之能,从民国初年他和孙中山、黄兴、陈其美这些民国巨头晤谈之后对他们的评语之精当可窥见一斑。他对自己的亲信说:“孙氏志气高尚,见解亦超卓,但非实行家。徒居发起人之列而已。黄氏性质直,果于行事,然不免胆小识短,易受小人之欺。陈氏一跳动少年,资质尚明敏。”

这些评断,字字都是击中要害之语,不能不让人叹服。

说黄兴“胆小”,这让人不解,但黄兴一生始终追随孙中山,从无宋教仁等人与孙中山分庭抗礼的胆略、雄心与举动,这一点颇耐人寻味。至于“易受小人之欺”这一缺点,则现成有例可循。民国元年,黄兴任南京留守府,手握重兵,甚为袁世凯忌惮。此时任北洋政府参谋次长的陈宧向袁献了一策。陈宧和黄兴至交及手下陈裕时、黄宝昌等人关系匪浅,陈宧开始唆使陈裕时暗中布置闹兵变,平息以后,陈宧就向黄兴亲信手下“献策”,说总统向来信任黄兴,现在南京闹兵变,为了巩固总统对留守的信任,黄兴可以佯辞此留守之职,以退为进,总统定会诚意慰留,这样黄兴的兵权不就更为名正言顺了吗?黄兴等认为此计甚妙,于是贸然电请北京取消留守府。袁世凯笑不可抑,当即照请取消,还装模作样大为嘉奖黄留守,夸他“真能牺牲权位谋民国统一者”。留守府参谋长李书城知道内情后,气愤至极,在报上通电大骂陈宧卖友,而被陈宧利用的黄宝昌惭愧内疚,以至于削发为僧,闭关至死。

有意思的是,袁世凯借着招待孙黄的机会行察人之实,其实孙黄又何尝不是借着这觥筹交错的机会看看袁某人到底是何角色?可是这一回合孙黄就输给了袁世凯。他们看出袁世凯是一“魔力惑人之命世英雄”(孙中山语),没看出这人心计深沉,手段毒辣,绝非他面上展示出来的谦恭模样。倒是黎元洪看袁世凯看得更准。民国成立后选举正式大总统,黎有一封预辞大总统的电文。他说:“沉机默运,智勇深沉,洪不如袁项城;明测事机,襟怀恬旷,洪不如孙中山;坚苦卓绝,一意孤行,洪不如黄善化。”

很多人对他的这个电文鼓掌赞叹,认为他谦虚得恰当。其实,这一封几十字的电报,非常到位地论定了这些民国初年名动天下的英豪之才智与气质,是极为难得的识人之术。袁死后,有一天,黎元洪很有感慨地对人说:“袁项城深沉过人。”别人问:“有何深沉?”黎长叹一声:“与他周旋了两三年,未听他说过要做皇帝。”这就是袁世凯的“深沉”,无人猜得出他的真实内心,但他有本事让别人相信自己的“诚心”。

袁世凯用人不拘一格,但只要为他所用,且于他事业有大帮助,这些人大都能飞速升迁,因为袁世凯一定会为他的手下竭力谋取荣华富贵与高官显爵。袁世凯花钱巨万,从他手中流出去的钱川流不息,除了结交靠山外,不少就是花在笼络部属上。

从袁世凯手下出来的晚清民国人物数不胜数,一部北洋军阀史,也就是写写袁世凯和他部属的故事;民国军政名人传,开头的大部分也得围着袁世凯的衙门打转。这些人,除了在袁称帝时有的暗中阻挠甚至拆台外,自始至终都追随袁世凯,视其为北洋的“大家长”。袁世凯在隐居彰德时,北洋旧部有所升迁去就,必然于第一时间向袁函报或面告,以示自己仍视袁为恩主,为上级,为家长,不因其失势而有所冷落。张勋擢升江南提督了,上任时不忘专程赴洹上拜见袁世凯,既汇报,又请示。其他北洋诸将或袁府中出来的官僚,也无不如此。甚至那些北洋旧部之间互生嫌隙了,也纷纷来袁处请他裁决调解,求和睦于一家。袁如有事需要劳烦他们,他们自是无不尽心尽力,效忠更甚往昔,如为他庆寿,帮他操办子女婚礼等等,他们都是当自己的事来热心操办。至于逢年过节,这些人就更是礼数周到,殷勤备至,诚如至亲。倒是他们太过热心了,有时转让袁世凯觉得触犯朝廷忌讳。

1908年袁在洹上过51岁生日,此时他以“戴罪之身”,处嫌疑之地,本打算悄不声响过去,不料他一帮北洋部属和友朋至为热心,主要出于为他的被放逐抱不平,借着这个机会纷纷来洹上贺寿,以示对袁的慰藉。一时之间,洹上虽为乡野,名公巨卿居然络绎不绝于途。此时,论官职权位,袁不过一布衣,而其部下官居总兵、提督、巡抚、总督的以十数记,这么多一二品现任大员,对以戴罪之身僻处乡野的袁世凯如此关怀、敬望,这就可见袁世凯笼络、收服部属的成功了。

3.明与暗若想笼络人心、聚集人才,就必须懂得“市恩”:让别人明白你的好。然而,常有“俏媚眼做给瞎子看”、“热脸贴着冷屁股”的事,所以向别人示好也并非毫无诀窍。袁世凯示好,很多时候是赤裸裸的金钱收买,但对那些重视情感、懂得变通的人,也会以违背常理的方式示好,而对有些操守的人,则不露痕迹地示好,效果奇佳。

袁世凯手下著名的“北洋三杰”王士珍、冯国璋、段祺瑞,被称为袁世凯门下的“龙、虎、狗”,对他是唯命是遵。袁又如何让这些威名赫赫的将领臣服?

其实,如果不是投到袁世凯手下,这些人此后能否如此腾达,还真在未料之数。段祺瑞因为袁称帝而和他闹翻,袁克定一度有不利于段的举动,袁世凯知道以后将袁克定训斥一顿,说段是家里人,不要什么事情没做就先家里人内讧了,段这才保住一命。不料袁死后,反而是段祺瑞对袁的威望和名声竭力维护,有人不解,段于是说起一段小站往事。

袁世凯在小站练兵的时候,重要军官提拔都要经过考试,袁已经先后经过考试将王士珍、冯国璋提拔上来,段祺瑞虽然才干过人,在考试上却没有考过其他人。高级军官名额有限,再不考上,眼看段就要“英俊沉下僚”

了,段祺瑞惴惴不安,患得患失。又一次考试来了,袁于考前偷偷将段祺瑞叫到自己房中,嘱咐他好好复习,还让他看一些资料,说不妨背下来。

结果第二天考试的题目,就不出这些资料范围。经此一番“考试”,段祺瑞感激涕零,从此对袁的知遇之恩永志不忘。

袁世凯最绝的一点,是让段祺瑞明明白白知道,是袁某人一手将他提拔,毫无任何掩饰。但在另外的场合,对不同的人,他却又做得十分含蓄。

林长民(其女即是民国大美人林徽因)长期在参众两院任秘书长,国会解散后,袁任命他为参政院秘书长。林父重病,袁送人参、鹿茸、皮货等贵重物品,价值总数在两三千两。后来林父在上海病逝,林长民奔完丧到袁世凯处销假,袁对林百般慰藉。他最了不起的是,居然还当场将林长民撰写的哀启(登在报纸上)从头至尾一字不落背出来,背完叹息不已。

林长民既惊诧,又佩服,还伤感不已,感戴不尽,无以为报,竟涕泗横流跪地而拜!林长民有一次对友人说,袁于日理万机之外,对这样一个与军国大事毫不相涉的哀启都强记而面诵,他对于我看重到如此地步,我要不从他,他怕会要我的命啊!

袁世凯对林长民这样有风骨的人,市恩则又是完全不同的路数,但邀结人心之意则一。林长民怎会怀疑,袁世凯的“强记而面诵”,皆是刻意为之?此情此景,但凡人子,谁不铭感在心?即便怀疑其刻意为之,那也表明其人如何用心于己,岂不有知遇之恩?只是,这种种情态,在袁氏败亡之后,无不被后世骂为“巨奸”之“情伪”了。

4.钱与刀袁所用之人个个都是非凡之辈,他如何制住这些飞扬跳脱之士?其实诀窍也很简单,一句话就是“恩威并重”。他小站练兵时的种种手段就是如此。袁世凯和张之洞同为军机大臣,张之洞也是个热心练新兵的人,闲谈中就问起袁世凯练兵的秘诀。袁世凯说:“很简单,练兵主要就是要练成‘绝对服从命令’,我们一手拿着官和钱,一手拿着刀,服从就有官有钱,不从就吃刀。”他练兵时的确如此。有一次,他巡营的时候看到一个军官在偷偷抽鸦片,那军官当场翻倒跪地求饶,但袁世凯二话不说,抽出腰刀,亲手斩下了人头!因为,他的军令中规定官兵不许吸鸦片,犯禁者死。

袁帝制失败时,梁启超说过一段很有名的话:“袁氏自身原不知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何在,以为一切人类通性,惟见白刃则战栗,见黄金则膜拜,吾挟此二物以临天下,乎何求而不得者。四年以来,北京政府曷尝有所谓政治,惟有此二物之魂影,纵横披猖,盘旋熏灼于人心目中而已。四年来,我国士大夫之道德,实已一落千丈,其良心麻木者十人而七八,此无庸为讳者;而此种种罪孽谁造之,吾敢断言曰袁氏一人造之……”其实,中国道德的败坏,恐非“一人之力,一时之功”,袁不过“因势利导”,在道德败坏的氛围中“发挥出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