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民国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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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花业、粪业及其他(3)

局面的变化,发生在庚子之后。八国联军进了北京,分区占领的鬼子们很快就发现,最头痛的事情不是义和团残余分子的骚扰,而是城市卫生问题——这个问题由于战争,城外的农民不敢进城收粪而变得分外严重,害得洋兵直闹病。于是,态度好一点的占领者,建公厕(当然是让北京市民自己出钱),安路灯,组织保安队,维持秩序——其实主要是看着别让人随地大小便。在此之前,上海租界里的巡捕——来自印度的红头阿三,也主要干这个买卖。态度不好的,比如德国人,既不安路灯,也不修公厕,却派人暗中巡逻,只要听到有人“放水”,寻声“啪”的就是一枪。

不管怎的,反正从此以后,北京有了公厕,也有了维持市政卫生的公务人员,随地大小便主义渐渐市场缩小。讲究文明的人们也越来越难以忍受满地的黄金塔和尿渍。冯玉祥是丘八出身,丘八的传统一向是走到哪儿拉到哪儿,但是冯玉祥当了军官之后,不仅不许士兵随处方便,而且重视修建厕所,还特别给自己修一个自己专用的厕所,严禁别人用,别的方面可以跟士兵同甘苦,但方便的时候必须进入自家专用的厕所。到了20世纪中叶,至少在北京这种地方,中国人让洋人看不顺眼的东西,已经变成随地吐痰了。

随地大小便主义萎缩了,但有人居然提出要提倡大粪主义来。这个主义是20世纪20年代上海滩上一个人的主张。他写了一本薄得只有10页的小册子,名字就叫《大粪主义》。此人名叫聂云台,是20世纪中国最有名的资本家之一,20年代曾任上海总商会会长,与阿德哥(虞洽卿)齐名。当年的上海,三教九流,都知道他。

聂老板的“大粪主义”,据他自己说是这样的:在中国民间,人中了毒可以用大粪灌解(这法子现在没有人用了,但在过去非常常见),而国家民族的毛病中的毒也一样可以用大粪来解。按他的说法,现在的人有四种毒,一是骄慢,二是(讲)体面,三为骄懒,四为奢费。这四毒,浇上一勺浓烈的大粪主义,一切就化为乌有了。浇大粪的方法很简单,从教育和政治入手,但是要密切联系公厕和大粪。教坛上,学校的老师带头,跟学生一起挑大粪、洗厕所、浇粪种菜,让学生认识到,大街上挑粪的人才是最可宝贵的人。而政坛上,则要求从国家元首到各县的长官,每天早上必须到指定的地点亲自刷洗厕所,而且必须刷洗干净,如果担心长官的安全,可以派卫兵四周警卫。长官一边刷洗,还配一个演讲员在旁演讲其意义(估计这演讲之人得配一本《大粪主义》)。

虽说善于经商的聂老板谈起中国的毛病来,就像大粪一样有点简单,但是想起当年我们的大学者也还有提倡“五鬼乱华”和“好政府主义”的,也就释然了。可惜,大粪主义自打提出之后,到今天为止,好像只有“文革”期间让老师和当官的——走资派,去打扫厕所(这属于惩罚,跟聂老板的意思正好相反),组织学生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记得老师说过,大粪再臭也是香的,你的思想才真正的臭)。改造好与不好的标志,是看一个人敢不敢用手抓粪,在形上庶几近之,但暴力味道太浓,失了聂老板的原意。除此而外,一直都没有人实行过,尤其是当官的没有人实行,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人实行。其实,这种主义,对治疗我们某些贵人和官人的毛病,还是有点用的。

顾和尚和他的法术

20世纪的二三十年代,有一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在湖南出没。有时是轻车简从的白衣秀士,有时则是几十个马弁副官护拥着的达官,还有时则变成了登坛说法的大法师。知道他的人都称他顾老师(当面)或者顾和尚(背后),湖南军政各界都对他优礼有加。不过,此公的家世、来历、籍贯,即使跟他关系最好的人士,也弄不清楚,大家只知道此公姓顾,名伯叙,法号法长或者净缘。其实,这些信息,也可能是假的,真实的顾和尚,也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顾和尚没有剃度,一付俗人模样,据说是密宗居士,精通灌顶之术,大概欢喜禅,明妃双修之法也同样精熟。不仅如此,顾和尚扶乩打卦无一不精,麻将牌九样样通晓,也可以吟诗作赋。因此,顾和尚妻妾众多,而且荤腥不忌,社交场合,鱼肉海鲜,莺声燕语,顾和尚如鱼得水。衮衮诸公,咸与共和,顾和尚在湘军将领里,大有人缘。不过,人家顾和尚真正帮的人,还是唐生智。顾和尚在省内省外军阀的武打与文攻之中,唐生智从一介小旅长,挤垮湖南士官系,最后借北伐军之势,囊括两湖,顾和尚的运筹帷幄、摇羽毛扇,其功不小。最大的手笔,要算是1925年让唐的部队全军受戒,变成世界独一无二的“和尚军”。为了这个,唐生智和顾和尚两个,冲寒冒暑,一个营地一个营地地跑,为每个士兵传戒说法,很是辛苦。当时之世,北有冯玉祥,让教士给士兵洗礼,号称基督将军;南有唐生智,让顾和尚给士兵受戒,号称和尚将军。只是冯玉祥的洋和尚有很多,而唐生智的土和尚只有顾伯叙一个。

北伐之后,顾和尚不太在唐生智部公开露面了,大概顾及唐生智已经加入国民革命军,不好意思再公开弄宗教迷信。不过,顾和尚其实始终没有离开唐生智,唐生智也始终倚顾和尚如左右手。不过,通过北伐升到事业的顶峰之后,唐生智的好运似乎就不见了,1929年发动反蒋,兵马未动就被蒋介石分化收买,各个击破,等唐生智定睛一看,原来的部下都姓了蒋,只好通电下野。据说,唐之所以如此急切地发动反蒋战事,是因为北伐过程中,蒋作为总司令在检阅唐的第八军的时候,马失前蹄,摔了下来,因此唐认定蒋肯定要栽在他的手上。在这个过程中,顾和尚起了什么作用?于史无证,不好说。但事情过后,唐生智和顾伯叙的关系依然那么好,只是,此时的唐大将军已经没了兵,孙猴子没棒弄了,成了在政府挂闲差的闲人。

唐生智在历史上的最后一次表演,是抗日战争的南京保卫战。本来,淞沪抗战结束,国民党的主力已经疲惫不堪,几乎所有的高级将领连同外国顾问都不同意守南京,但蒋介石出于自家脸面的考虑,非要坚守不可。在无人应承的情形下,唐生智慷慨激昂,表示可以承担守将。当然,结果大家都知道,损失惨重。唐的慷慨激昂,据说跟顾和尚的谋划有关。

顾和尚得意的时代是个乱世,乱世是所有人命运无常的时代,所以,像顾和尚这种人,虽然身无长技,却混得很开。那些让他出主意以及扶乩打卦的人,即使听了他的话,最后吃了亏,也未必会来找他算账。但是只要蒙对了一两次,大家就会奔走相告,为你做不花钱的广告。从根上说,乱世的人,尤其是混出点名堂的人,心里都有病,而且病得不轻,正是这种病,才让顾和尚这样的人活得很滋润。

关公、汉室与火羊阵

已经有些年了,历史学家总是忧心忡忡,说是历史被写小说编本子的弄坏了,很担心以后的人们可能会按照这些弄文学的人所说的去理解历史。其实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自从宋朝说话人(说书)讲史以来,从来历史的叙述都敌不过文学的夸张,普通人记忆中的历史不可能是史家的历史。只是这种文学性的历史时不时地会借某些人的身段冒出来,在后来的历史中留下痕迹。

闹义和团的时候,团民围攻西什库教堂,久攻不下。这时冒出来一个和尚,涂红了脸,手里捧着一本《春秋》,提青龙偃月刀,骑着马来到阵前。团民们声势大振,说是关公再世,洋人的末日到了。大家拥着再世的关公,一起上前,只听一声枪响,“关公”坠落马下,大家一哄而散。直到八国联军进城,小小的西什库教堂巍然不动。

辛亥年十月,云南新军起义前夕,蔡锷、唐继尧等人在刘存厚家。刘摒去妻子,大家歃血为盟,书“同心协力,恢复汉室,有逾此盟,天人共殛”十六个字,火化调于酒中,滴上各自的血,一起喝掉。当时鼓吹排满的人,要光大汉之天声,恢复汉家衣冠,倒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恢复汉室是什么意思呢?在汉语里,汉室的意旨是固定的,无非是刘家的朝廷。大概事情紧急,这些出身日本士官学校的武人一时以为自己是奉了衣带诏的刘备、马腾和董承了。

最富创意的是冯玉祥的部下张之江,1925年他跟奉系李景林部在天津附近开战,张之江攻,李景林守,双方僵持不下。张之江想起了《东周列国志》上田单的火牛阵,打算如法炮制。可是急切之间,找不到那么多牛,京津附近羊倒是有的是,于是,张将军临时修正了古人做法,改打火羊阵——抓羊、买羊,在羊尾巴上浇上煤油,羊角上束好火把,拉到阵前,一齐放出去。没想到,被弄得疯掉的羊并不听从指挥向前冲,而是四面八方乱跑。火羊阵没有改变双方的阵地格局,不过,其结局是两边阵地上的士兵都很满意,因为他们都在忙着大嚼其羊肉。

跟义和团运动期间北方遍地的拳坛上一“上法”(进入某种状态)就宣称自己是关(羽)张(飞)赵(云)马(超)相比,跟成千上万唱着“三国战将勇,要属赵子龙”走向战场的军阀士兵相比,上面提到的事情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些小说观念改变世界的小案例。但是它们告诉我们,不真实的历史也许比史家叙述的比较真实的历史,更能创造新的历史,因为它有更多人乐意相信,也有更多的人乐意模仿,历史也许从来就是这样将错就错地演进着。跟上述故事类似,比如辫帅张勋对关羽崇拜到了骨头里,他不知道《三国演义》里关羽所谓的忠臣不事二主、降汉不降曹的鬼话都是罗贯中编出来的,当然,如果张勋仅仅止于崇拜,跟历史的变化关系不大,可是他清亡后还抱着清室的大腿不放,上演了一场清室复辟的闹剧,让后世的历史学家不得不记上他一笔。从某种意义上,小说的历史虚构,就有了真实的历史意义,参与创建了一段真实的历史。

高人指点

眼下是出高人的时候。几年前就老是听说哪个哪个地方官,找高人卜卦,经高人指点,修了条本来可修可不修的路,盖了可盖可不盖的楼,甚至改了可改可不改的政府大门,结果官运亨通。我开始还有点不信,架不住总是类似的消息传来,有的还见了报,最后发现连自己认识的一些官员也搅在找高人、占卜、改动外部环境以求升官发财的三部曲里,不由你不信。只是,我认识的人,并没有谁真的亨通起来。

人有没有命运?人的命运能不能靠当事人弄点小花招就变得面目皆非?说不好。不过,这“高人指点”的事倒是让我想起在不太远的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一个故事。1930年代,统治广东的南天王陈济棠心高志广,对自己屈居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名下一直心有不甘。这时候高人出现了,告诉陈济棠,如果把你家祖坟迁个好地方,肯定不会屈居人下。见陈动了心,高人进一步支招,说是洪秀全家的祖坟风水特好。于是,南天王一声令下,洪家的祖坟动迁,陈家祖宗的枯骨鹊巢鸠占。迁了祖坟之后,效果如何,史无记载,但至少陈济棠没有升官是可以肯定的。时间到了1936年,得到广西李宗仁、白崇禧怂恿和祖坟搬家双重鼓舞的陈济棠,在准备公开反蒋,但又举棋不定的时候,又想起了高人,于是请高人扶乩,请神说话。忙活半天,得乩语四个字:机不可失。于是乎南天王心雄胆壮,打出反蒋大旗,兴兵北伐。可是兵尚未动,陈济棠赖以自豪的广东空军,一股脑儿反出南天,飞到了南京;接下来,他名下的陆军也相继离散,南天王变成孤家寡人,只好夹起细软走人,躲到了香港。到了这个时候,陈济棠才悟到,原来“机不可失”的意思,是飞机不可失。既然如此,那高人为什么不早说呢?再找高人,高人已杳如黄鹤,其实就是找到高人也没有用,人家会说,天机不可预泄。

又过了几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攻香港。在重庆的国民政府派飞机来香港接知名人士,其中就有陈济棠。大概老蒋是担心陈跟日本人搞在一起,对他不利。可是同在香港的孔二小姐偏不领会姨夫的心机,硬是把上了飞机的昔日南天王扯了下来——因为飞机要运她的狗——德国黑贝。唉,如果当初不听高人指点,南天王何至于命不如狗。

古人云,国之将兴听于民,国之将亡听于神。其实,一个家族,一个团体,都是如此——不,古人的话需要修正一下,实际上不是听于神,是听于高人。

大赌伤身

黄、赌、毒是人类三大公害,人人均知其害,但却百计袪除不掉。亚非拉美欧,没有一个地方能成功扫荡黄、赌、毒。大概三者都跟人性的弱点有关,但凡是人,只要沾这些,其中的某些因素就会顺势控制人的心智。即便可以导致药物成瘾的毒品也是如此,身体戒毒容易,但心理戒毒难如上青天。

三害之中,人们对于赌最为宽容,虽说也禁,但总会留下一些缺口。在西方世界,几个大赌城赫然耸立,每天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赌客的银子。至于中国人,不仅好赌,而且赌得很艺术,在将赌博发展成为一种文化方面有杰出的贡献。世界上的赌博方式不啻上千,但有哪一种能抵得上我们的麻将?麻将已经把赌博变成了一场充满智慧,也充满了权谋诈术的游戏,不管你如何老奸巨猾、善于藏拙,只要一上麻将桌,人性的所有毛病都在条、饼、万和中、发、白的碰撞中暴露无遗。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又有哪个人不搓麻呢?只要人凑到一起,三不缺一,搓;三缺一,甚至两个人,也搓。办喜事,草草将新人送入洞房,大家开搓;办丧事,这厢丧属还在哭,那边麻将声已起;发大水,人躲到楼顶避难,惊魂甫定,麻将桌随之支起。平常人们常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其实也不无道理。君不见街坊邻居的大爷大妈,没钱,只好玩小的,几圈麻将不止打发时光,而且敦睦友谊,就是打牌撕破了脸,两圈麻将功夫肯定和好如初。玩小的人中间,也有可以凭这个吃饭的。我有一个远房亲戚,每天必麻,一个月下来,输赢相抵,定有剩余,日常开销全有了。据说大陆解放,胡适初到美国,只在一所大学图书馆做管理员,生活未免拮据,全赖夫人江冬秀麻将桌上的盈余打发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