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如相濡以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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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大咪咪篇(4)

渐渐地大咪咪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昏迷的时候越来越多。有时候打了一天点滴,她还在昏迷。回到家以后,我在厨房做饭,她会突然醒来,她歪歪斜斜,摇摇晃晃地走来找我。她有时让我抱着,有时自己各处走走,坐坐,我发现她是在把她平时爱待的地方都走一遍:窗台上,防盗门边上的通风口,跑步机上。那时我突然悲从心来。我彻底意识到大咪咪要走了。有一天晚饭后,大咪咪软软地搭在我的肩上,我抱着她坐在阳台上。那是她跟我在一起的最后时光。她的身上有温热的气息,而我感受得到,那温热正在一点点地散去。她爹还在里屋起草着狗屁重要合同。偶尔叫唤一声,怎么样了?我也不答应,我选择了临街的那个阳台坐着,是因为窗下车水马龙的噪声遮掩了我的哭声。我已经说不出话来。

在医院里,大咪咪被打了很多针,她身上留下不好闻的气味。大咪咪爱干净,她都那样了还试图舔舐,我赶忙找来一块小毛巾,用温水替她擦。我的大咪咪立刻发出呼噜的声音。那是她最后一次谢我。那块淡蓝色格子的小毛巾后来我留了很长时间。

再一天的早晨,大咪咪发出了鸣叫,并且抽搐,她的半个身子开始发凉,这就是大夫说的最后时刻。可是我就是不信,我照旧打车,赶到宠物医院去,我还要给她打点滴,但是在出租车里,我已经只是安静地流泪,我除了安静地流泪,我不会做别的。司机是个老师傅,他回头看了看,又看了看,说,猫病了?我说,嗯。他就不说话,车开得很快很平稳。到了地方,他说,去吧,快去瞧瞧!

那是最后一天打点滴。一直打到傍晚。大咪咪昏迷、间或抽搐、鸣叫,醒来的时候越来越短。她抽搐的时候,前半个身子僵硬,抽筋,一边痛苦地鸣叫。我的心就像被一把刀在一刀一刀地割。我看着她痛苦,真想让她就去吧。但是她一直等到他爹赶来,她听到她爹的声音时,她突然扭头看了一眼,叫了一声,就是平时跟她爹打招呼的那种叫声。我震惊地呆住,看她爹抱着她痛哭,一个大男人在那样的公共场所,不顾一切地痛哭。我的泪差不多流尽了,我低着头哭,我不敢看周围的人。我一直害羞别人看到我哭。但是我感觉到大夫护士们进进出出,稀松平常。有时嫌他挡道,就撞他一下,他抬头就一定是看到不耐烦的或者冷漠的脸孔,我就听他轻声说,他们见得太多了。那大概是晚上九点。

最后,我们在十点左右带大咪咪回家。那时大咪咪吐了一口血。医院的院长说,就是今夜里一点左右的事了。我们回家,守候在大咪咪身边。一起等待那个时刻。那时我希望那个时刻快些来吧。不要让我的大咪咪再受罪。她每一次痛苦抽搐鸣叫的间歇越来越短,我不能看她求助的眼神,我帮不了她。

果然,在午夜,大咪咪发出最后一声鸣叫,抽搐的腿伸出去再也没收回来。我想起她醒来总是找我,我猜她希望这时也在我怀里,我就把她抱过来抱在我怀里,我低头看着她走了。

他在那个时刻,突然出奇的冷静,他没有哭,他甚至安慰我,怕我哭得死去。而我放声号啕,几乎晕厥,以至于浑身稀软,双眼模糊,只得趴在床上。那时我才知道,那是我这半生经历过的最痛苦的时刻。原来从前的离婚失恋破产失业,都没有这么痛苦过。

那时听他说,你看大咪咪走了还那么漂亮。那时我因为快晕厥已经把大咪咪搁在我们床边的布榻上。大咪咪因为用了很多营养的激素的好药,浑身浑圆水灵,有一种神秘的光彩。我想那大概是美丽的天国照耀在她身上的光彩,那么高贵,那么漂亮。跟她刚刚生病时完全两样。我就以为那些个大夫用那些个药,就是为了让猫咪走的时候好看,主人就不那么难过。

但是大咪咪还睁着眼睛。我告诉他,让他替她合上。他去合了一下,却没合上。这下他崩溃了,他无法再冷静。他泪如雨下。他蹲在那个矮榻前,跟大咪咪说了很多话。后来他说,一定是大咪咪有什么事不放心,所以他必须跟她保证让她放心。他哭着哽咽着,他反反复复,啰里啰唆,把他能想到的保证都说给大咪咪。他说:大咪咪,你放心走吧。我们一定化悲痛为力量,我们一定好好生活下去,我一定好好工作,好好挣钱,好好学习,好好对待你妈咪。

他再合大咪咪的眼睛,就合上了。

那是2006年8月29日凌晨零时20分。

大咪咪睡在我们卧室的窗下

大咪咪走了以后,我们俩好像稍微睡了一会儿,天就亮了。我起身去客厅看大咪咪。我把她搁在一个干净的纸盒子里,她已经僵硬了。昨天我把她放进去时,她还是温热的。我摸摸她,但很快盖上纸盒的盖子,我怕我的悲伤又像水一样漫上来影响我烧早饭。昨天我们商量好,我们今天一早要去新家那边,把大咪咪埋在我们卧室的窗下。新家里为大咪咪准备了木头地板,葡萄架和草地,但是大咪咪没等到我们搬家就走了。但我们还是想带她过去,跟我们在一起。这时离我们搬家还差一个月,倒是大咪咪先过去替我们看家了。

后来在我们搬进新家,很多个夜里我躺在卧室的床上会想到大咪咪就睡在窗外,很多个早晨我起来打开窗帘,也会想到大咪咪就睡在窗外,那是一种很大的慰藉。

那天我们想给大咪咪买一个陶罐,把她装起来再下葬。但是跑了一上午也没买到。市场上只有一种塑料的箱子,当时没有多想就只好买了来,装好大咪咪,同时在箱子里搁了一只她平时吃饭的小花碗。在卧室的窗下挖了很深的坑。埋上土以后,我看到院里很多小野花在开,我就去采了一堆,并且特意挑出三朵,一朵粉色的,一朵白色的,一朵紫色的。我告诉大咪咪,你走了大家都想你。粉色花是妈妈给你的,紫色的代表爸爸,白色的我代表土豆给你——土豆不在北京,我代表她送你。我们永远都记得你,永远都想念你,永远都爱你。你睡在这里,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

那时他们都已经出门上车,我的婆婆那时在院里种菜,她爹找不到我,就问我在哪里,我婆婆说:“她在跟花和猫咪说话呢。”那是我婆婆说过的为数不多的诗一样的语言。

后来我越想越不对,那塑料的盒子是不降解的。大咪咪应该很快融进土里才好。我就又去买了一块绒绒的花布,淡蓝色的,本来想买粉色的,没有。我给她缝了一只舒服的睡袋,在转天又赶去新家,让正在装修的工人帮我把塑料盒子挖出来,我亲手把大咪咪搁在棉布的睡袋里,深深地再埋进土里。那时我长出了口气。

大咪咪从来都喜欢趴在舒服的棉被棉毯上,她洗了澡会知道很舒服地晒太阳,所以她一定介意是塑料还是棉布。

自从最疼我的外婆去世,我就愿意相信是有灵魂的。我们认得的一个灵异学大师更是绘声绘色跟我们讲起过灵魂怎么飞升,我都虔诚地倾听。他说他的90岁的母亲离世时,他看见母亲最美的时候的样子,四十出头,穿着美丽的衣裳,飘离出来,升起来,飘向房屋上空,从窗户出去。我在大咪咪走后,经常悄悄仰头寻找。开始是在纸盒子上方寻找,后来在新家卧室的窗外寻找,一边想,大咪咪的灵魂会在哪里安歇呢?是在旧屋里还是来到新家里?我希望看到灵魂。这样大咪咪就可以以另一种方式跟我们还在一起。但我一直没看到。可是有时候我闭上眼睛想念大咪咪,大咪咪最漂亮时候的模样就会出现,她卧在我们临时租住的那个简陋的房子里,更显得她美艳如花。我跟她念念叨叨说话,她用会意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在微笑,于是我的身心都很愉悦很舒服。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因为大咪咪的灵魂跟我在一起的缘故。

送走了大咪咪,我就知道了什么是肝肠寸断。

我以前也是不了解,人类跟猫咪的感情能达到这样深厚的程度。我想把这些写出来,告诉人们,也是希望有一天法学博士们去说服国家领导人颁定小动物保护法的时候,能拿出一本书,叫做《希子因的猫》,它被当做一个旁的佐证。它说的是,人类的生命跟小动物的生命息息相关。

家里空了

那天把大咪咪埋在新家卧室的窗下之后,我们驱车往城里去。我已经记不得我们午饭是在哪里吃的吃了什么。只是记得他说,实在不敢回家枯坐着想大咪咪,两个双泪长流的人面对面,太痛苦了。他建议我们分开,分头去找各自的朋友,也许能把悲伤冲淡些。

他就张罗人打麻将去。我在北京没太多朋友。都忙,哪好意思突然一个电话让人家陪我流泪。再说我羞于让别人看见我哭的样子。

我就自己回了家。

我坐在沙发上,看见家里空了。

家还没开始搬,每一样东西,每一样家具都好好地摆着,可是我就是觉得家里空了。

一个陪伴你十年的猫咪,已经是家里一口人,突然就这么没了。家里不再有她的气息,不再有她轻悄的足音,不再有她缱绻的目光,她住到那个还冷寂的新房的窗户下面的泥土里去了。

人跟人在一起,即使是亲娘,也许都有龃龉;即使是好夫妻,也许都有恩有怨。但是猫咪从来不说话,她不骂人,她不伤感情,她温情脉脉跟你十年。无论你怎样倒霉怎样春风得意,无论你富还是穷,她都跟你好,跟你咪咪叫,蹭你的腿,蹭你的手指,跟你闭一下眼睛。她忍不住胡乱撒了尿,给你打了又打,但是她也不记仇,第二天照样跟你翘尾巴打招呼。你回忆不起她的不好。你想起的都是她的好。人怎么受得住?

我心里知道这个痛苦的历程我是必须自己经过的,得要一天天一分一秒地度过。这是承受不住也得承受的。还好,我一个人,可以披头散发,可以任由眼睛红肿,可以没有任何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