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如相濡以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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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秃儿篇(2)

你走到哪他跟到哪。你停下来他就站在你脚边,用热乎乎的身子紧紧挨着你的小腿。他爹总结说,黑黑出门是为了自己玩,让人陪着他玩,而秃儿则完全是为了陪着人守着人。他自己从无玩性。你半夜出去散步,他也痴迷呼呼地跟着你守着你。有一天他爹带猫们散步回来说:我正式宣布,秃儿是卫队长。

他爹总是在跟猫们待一会儿之后感叹,没有猫我早死了。是,没有猫我们早就给这世上形色的人气死了,或者被整个社会累死了。

秃儿憨厚,而且忠诚。

黑黑顽皮,他深知你爱他,他知道你要抓他回家,所以他到处跑,躲闪你,等他玩够了,才找个土堆翻出他的白肚皮,允许你抓住他。抓着黑黑我总是欣喜如狂,我抱着他往家跑,一边心肝宝贝地叫,一边鸡啄米似的亲。

而秃儿一定还是跟着你,你跑快他也跑快,有些日子他的脚被狗咬伤了,他就拐着脚,依然跟着你跑。

跑到了家门口,我也总是敷衍地跟秃儿关照一声:秃儿乖,去小屋睡了!也许还关照他吃饱了,我就自管抱着黑黑进屋了。

我照旧是抱着黑黑亲着黑黑跟秃儿说这些话的。我很少端详秃儿,我总例行公事似的叮嘱他。他总是规矩地停留在门外。他知道不让他进屋,他从来不吵闹着要进来。因为我哮喘,又只对黑黑不过敏,这似乎有些奇怪,但不知道为什么。所以只有黑黑跟我们睡,其他猫都睡在院里为他们搭建的猫屋里。

而老秃儿对他的生活表现出空前的满足。因为在这之前,他至少自己在外面流浪了三年。宠物医院的大夫检查了他的后槽牙,牙根全黄,就是说,他至少三岁。在多年受惊吓、朝不保夕的日子之后,他守着我家门窗下一口永远有水的大鱼缸和永远满满当当的一碗干饭,很知道知恩和知足。他每天翻开肚皮睡在草地上,晒着太阳。他不爱吃鱼,也不爱吃妙鲜包,他就吃一口他的干饭——猫粮。他就像个老农民,就迷信那口干饭,好像坚信只有吃了干饭身体好。而且他心疼并珍惜那口干饭,吃不了剩下的,他就见天地守着,夜里也睡在饭碗旁边的蒲团上。但是寒冬来了,他只好钻进小屋里的绵软猫窝里去睡,但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在门口的碗边上哇哇大叫,控诉之声不绝于耳。原来路过的猫吃光了他的干饭,他的碗底一粒粮也没了,他心疼,他悲愤,他告状,他眼里满是冤屈。

他几乎是从做了手术的第二天起,就脾气大好,也不出门找女人了,也不欺负别的猫了,他经常温柔得像个老鳏夫一样,闻闻黑黑,舔舔美眉。再也听不到他的呼啸之声。

秃儿走了

二月里有一天早晨起来,我睡眼惺忪地走进起居室,看见外面晨光跟往日一样明媚,但我不知怎么,在半睡半醒之间突然有一个信息闯进我的脑海:院里比平日显得空荡,或者多了什么空隙——秃儿走了!

果然,秃儿不见了。

我四处找了,没有。那天早晨我坐在门前草绳编的小凳子上,突然没了往日的闲逸,我有些颓然,有些难过。我想起了每天早晨我这样坐着叫一声:“猫!”第一个跑来的总是秃儿,拍拍膝盖,跳到我腿上来卧着的也总是秃儿。但是我不知道从此还能不能见到这个大黄猫了。心里后悔没赶紧给他做手术。如果一个猫,不愁吃不愁喝,还是跑出门不归,那一定是去找女人。

但是,紧接着我就知道这是我为自己找的借口和理由。那时候,我有些悔意。悔我对秃儿不够关注,不够爱。他爹在花花出走后总结过,他们猫是寻找幸福的动物,跟狗不一样。为什么一直以来,人们总结猫时,经常把他们比喻成女人。再忠诚的猫都要寻找幸福,你不够爱他,你忽略他,你不够关照他,他觉得不够幸福,他就会出走。

我过多地喜爱黑黑。我甚至很少抱抱秃儿亲亲秃儿。而且没事就嘲笑他丑怪。其实他们猫什么都懂。只是流浪猫不撒娇,不像家猫那样自私争宠。秃儿对我的偏心都看在眼里,但他一味忍耐。他在这里能有口饭吃就心满意足。

而且秃儿还非常有规矩。每天早晨我们起床开窗透气时,我会让所有猫都进屋来玩一小会儿,空气流通的状况下,我的哮喘病一般不发作。那时,别的猫都欢天喜地地奔去厨房寻吃的,只有秃儿不忘拐拐地走进书房去给他爹请安(秃儿自从给一个坏狗咬伤,左脚一直隐约有些拐)。每次都不忘。他先是站在地上冲他爹叫,然后跳上书桌跟他爹蹭,他爹开始不明白他为什么蹭了又蹭,还没完没了地叫,有时正在忙,就顾不得他,但他执拗地蹭他。后来他爹明白了,秃儿是要跟他贴一下脸,那贴脸礼需持续三秒钟左右,他方才满足,才作罢。实现了心愿之后,他也并不多打搅,断然地跳下书桌,拐拐地走开。所以每次秃儿来,他爹都心领神会地跟秃儿亲亲,贴个脸,配合他达成心愿。他们猫是很讲究很有规矩的。人要尊重。

可是,我的秃儿走了。

他可能也是有些伤心也说不定。我那些天想起他心里就郁郁的。我每天早晨醒来首先想到的就是秃儿回来没。顾不得刷牙洗脸,我穿好衣服一定是先去看看猫们,点点猫数,看不到秃儿的身影我的心里就一沉。

秃儿回来也是个黄昏,像他第一次来的时间。

那是他出走四天以后。我听见猫食碗磕碰在玻璃门上的咕咚声,黯淡的天光里我看见一团黄色,那是秃儿唯一漂亮的地方——麦穗一样干爽的金黄色毛发。我尖叫一声:秃儿!然后奔出去。秃儿瘦了一圈,正像饿狼一样吃他的干饭。我把他抱在怀里时,眼睛竟然湿了。我才知道我多么爱秃儿,我才知道我多么爱他们每一个猫。我对他说:秃儿!秃儿!秃儿!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那天我告诉秃儿:你一定要记得回家啊!不管你去了多远的地方,你都要记得回家。这儿是你的家,我是你妈妈。你风流完了要记得回家啊!记得这儿永远有你的干饭吃!

那时就要过年了,秃儿又不定期地出去过几次,都平安回来。每次回来都又瘦又脏,筋疲力尽。年前也忙,我也心软,我说让秃儿过最后一个寻欢作乐的年吧。刚刚过完年,宠物医院主刀大夫一来,秃儿就去了势。从此他一天也没离开过,他心无旁骛地守着他的干饭,守着他的美眉,守着我们。

木头猫也令人心碎

我开始爱上秃儿,注视他端详他欣赏他,而且被他打动,是在无数个寒冷的夜里被黑黑美眉他们耍弄之后。

黑黑通常是在下午五点出门去玩,他就在家附近玩。有时去邻居家蹲一蹲,好奇地看人家在干什么,看够了就又不辞而别地走出来继续闲逛。院里有什么施工,他也要去关心,在边上看很久。所以很多工人都认得他。有时他逮个虫虫吃,有时一跃就把人家雀妈妈的仔逮住要吃,我们看见就赶紧给救下来。一般他很乖,到了晚上十点左右,他就知道回家。他站在玻璃门窗下,但他从来不叫门,他等我们看见他来迎接他,给他开门。但是有时候他玩得疯了,就会在十一点、十二点都不见踪影。我们没他陪着睡觉已经不习惯了,所以再寒冷的冬夜我也得出门去寻他。

他往往就在附近,看见我,知道我要抓他回家,他就故意跑出一段路,回头看我,我追过去,他又跑出去,也许再爬爬树,打打滚儿,一般情况,他耍个十分钟就翻开肚皮让我抱他回家了。但是这年的冬天他疯得没边沿。

那时秃儿就拐拐地陪着我追他。美眉则参与黑黑一起遛我。他俩一起在前面跑,有时跑到木栈道底下去暖暖和和的不出来。那天我在零下七度的夜里给冻了二十多分钟,冷空气过敏也要犯哮喘,我很恼火,就甩下他们自己回家了。可是回家等了二十分钟还不见黑黑回来,就又去找。我刚走上木栈道,喊一声黑黑,不见黑黑踪影,秃儿却立刻出现,他从栈道底下钻出来迎我,他来到我身边,站在我脚边,蹭我。而那两个坏蛋还悄无声息地埋伏在木栈道底下不答理我。

那天,我知道了秃儿是最实诚的猫。他不开玩笑,他从来不开玩笑。他不会。他一根筋,他从来不耍弄人。

他想的是妈妈叫俺了,俺就得来。不管俺正在干啥,睡觉也好,吃食也好,打闹也好,都得放下,赶紧先去答应妈妈。这是供给咱干饭吃的娘啊!娘尽管有时也闲得慌,她叫俺来也不过是嘲笑一下俺的烂屁股,但是俺也得去答应。这是规矩啊。祖上老猫们说,规矩大于天。就得快紧去答应!

月光下我的秃儿瞪着他的铜铃眼,惊慌地看着木栈道下面,他奇怪这两个猫胆敢这么耍弄娘。然后同情地抬眼久久望我,像是怕我很伤心。他忠诚蹲守的模样让我感觉秃儿的智商跟一个狗狗一样。那日我第一次深情地抱起臊秃儿亲他的脑门,但是他吓得拼了老命挣扎,几乎摔下地去。他在地上拐拐地跑出去几步,但是惊魂一定,又重新回到我身边来,用他温热的身子靠着我的腿,在风寒的夜里,一动不动,似乎要用他那一点点温暖安慰我。我突然觉得我们俩很像传说中的猎人跟他忠诚的狗。或者说,我知道了,猫咪也如同人,有你爱的和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