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卫军走后,饭厅里很快恢复了平静。店伙计开始抹桌上菜,点菜的人坐下便吃,很少有人因此影响胃口。乱世的人早已见惯了血腥场面,麻木了。刚平静没多久,集市上又骚乱起来。有人跑进来说,大都督忽然下令封锁城门,禁止出入。含月公主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朝黑云看了一眼。黑云脸色木然,低声说:“您不用担心。我们至今没有做任何不妥当的事,不会是冲着我们来的。”
含月公主还是无法宽心,又不能在黑云面前过多地暴露自己的惊恐,只好再回到房间里,反复擦拭自己的匕首。
青草滴珠,鲜花吐蕊,绿树披霞。一个小小的茅屋静谧地立在缠满藤蔓的篱笆墙里。谁也不会料到这个这么喧嚣的城市中竟有这么清雅的一角。一个勤劳的老汉在就着天光雕刻佛像。他的手出奇的修长和枯瘦,像老树的枯枝一样,但十分有力。闪闪发光的刻刀在他的运用下,切豆腐干似的分离着檀木。秦风悄悄走近,老汉已经察觉了他的到来,仍旧不动声色地刻着木头。
秦风笑了笑,“你刻木头的样子也相当不凡啊,处处透着以前的风采。”
老汉头也不抬,“你在胡说什么?我只是个普通的雕刻家而已。”
“是吗?”秦风笑道。
老汉缓缓地抬起头,露出像嶙峋怪树般的一张脸。
转眼已到了天中,含月公主还在神经质地擦着匕首,司马空鹤还没有回来。一不小心,她的手指被匕首划了个小口子。她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出门。她觉得也许出门透口气,心里会安定些。街上有一个茶摊,卖着用冰凉的井水浸过的酸梅汤。她被酸梅汤的诱人香味吸引了,坐下来买了一碗,痛快地喝了一口。好清爽啊!她却没再喝第二口,因为跑到摊边的人和老板说的话让她大吃一惊。
“听说今天都督府抓了个人。”
“什么人,为什么要抓他?”
“听说是个四十来岁的大汉,虽然是商贾打扮,但脸上和手上有不少伤疤,手掌上还有握刀握出的老趼,像是个江湖中人。”
“因为这个就抓他?这城里商贾打扮的江湖中人不到处都是吗?”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嘛!”他压低了声音,“听说昨晚上盗神给都督下了个帖子,说要在今天晚上偷走他的传家之宝——翡翠望天吼,今天城里才戒严了。那个人因为往都督府多看了两眼,就被当成盗神的探子抓了起来。”
含月公主的心狂跳起来。听他的描述,被抓的就是司马空鹤!天哪!她本想立即丢下碗冲回客栈,可怕引人怀疑,又端起碗直着脖子把一碗酸梅汤全灌下去,什么味道已经尝不出了。她抹了抹嘴,佯装镇定,不紧不慢地走回客栈。
听完她的叙述,黑云一脸木然,只是轻轻地吐出一句:“等秦风大人回来再定夺。”
“什么?!等到他回来,司马空鹤他……他说不定已经死在都督府里了!”
含月公主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黑云还是一脸木然,“他只是被当成盗神的探子抓住的。”
“虽然是这样,可是……”
“胡阳认识司马大人吗?”
“应该不认识,他们从没有见过,可如果他府中有人认识他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早就有人来捉拿我们了。”
“司马空鹤即使身受酷刑也不会出卖我们的!”
“那就好。司马大人的身体如何?应该能撑住个把天的酷刑吧?”
“什么?”
“他即使暴露了身份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因为他是前朝重臣,顶多受点刑罢了。要救人也要等到晚上。我们只有先等秦风大人回来,再作定夺。”
含月公主咬了咬牙,脖子上的血管突突地跳着。她何尝不知道救人要等到晚上。她是怕秦风回来过晚,到那时再合计就来不及了。她加倍地痛恨起自己的无能来:没有忠心的属下便什么都干不成!只能依赖别人!
她调匀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商量似的问黑云,“你可以出去把秦风找回来吗?”
黑云还是一脸木然,“我从来没有打探过秦风大人的行踪。秦风大人是个谨慎的人,一定会很快回来的,请相信秦风大人!”
含月公主被激怒了,一时不慎出言讥讽道:“这么说你是条一无所知的忠狗了?”
话刚出口她便后悔了,可已经来不及了,黑云双眼瞪直,怨毒之光四射,声音也变调了,“你……你也说我是狗?!你和她一样!完全一样!”说罢,她抽出短刀,闪电般地把刀尖抵到了含月公主的喉咙上。含月公主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仿佛时间都停滞了。
一滴冷汗从含月公主的额头滑下,滴在地板上。黑云的一对眸子黑得令人绝望,眼底似乎有晶亮的液体在旋转,透出逼人的寒气。
“你在干什么?”秦风哐的一声打开大门。
黑云如梦初醒似的浑身一震,倒退几步,重重地跪在地上,“请恕罪!”
含月公主瘫坐在地上,许久不能回过神来,冷汗像是刚才没敢冒出来,现在全涌出来了,擦都擦不净。秦风低低地对黑云说:“你跟我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带着黑云回来了。黑云佝偻着腰,脸垂得低低的。秦风说:“我已经教训过她了。她已经知错了,请你原谅她。她冒犯你理当受到惩罚,不过现在情况特殊,请容我在此行结束后再责罚她。”
含月公主的脸绷得紧紧的,“可以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吗?”
“好。”
秦风拉住她的衣袖,纵身上了屋顶。
含月公主一个趔趄,努力站稳了,扶了扶自己的额头。这里是处颇高的屋顶,临街的一面有更高的一处屋顶挡着,还算隐蔽。
“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秦风问道。
“我刚才差点被人杀了,总得知道她为何要杀我。”
秦风叹了一口气,目光忽然变得有些凄怆,“真的要听吗?”
“嗯。”
“黑云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在一户大户人家做奴隶,和父母一起干最苦最累的活。有一天这家小姐的毽子飞到了树梢上,黑云帮小姐拿了下来,便和小姐成了朋友。一开始黑云对小姐还是很敬畏的,一直小心翼翼地对小姐。可小姐对她一直很和善,她便渐渐以为自己可以和小姐平等了,因此很高兴,不再觉得自己低三下四了。可是有一天,她和小姐发生了口角,因为她不小心将墨水洒到了小姐的裙摆上,小姐大声骂她,她不服气。只是那种很寻常的朋友间的口角罢了,可小姐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竟叫人把她投到火里去。”
“好过分!”含月公主低呼一声。
“幸亏那家的主人在家,阻止了这个疯狂的行为。但为时已晚,黑云身上已被烧伤了好几块,最重的伤,就在脸上。”
“这么说,她脸上的那块面具就是为了遮住脸上的伤?”含月公主瞪大了眼睛。
秦风点了点头,接着说:“那小姐觉得自己受了更大的侮辱,又哭又闹,不肯吃饭,没有办法,这家的主人就将黑云和她的父母一块赶了出去。黑云这时才明白,小姐虽然表面上把她当成朋友,但是在心底还是把她当成低三下四的人。这件事让她受到极大打击,从此再也不敢轻易相信别人,在别人面前总会有种强烈的自卑感。”
含月公主紧紧地抿着嘴唇,嘴唇在微微地颤动。现在想来,那个小姐八成也骂过黑云是狗吧。因此,她感到很愧疚。自己如果不那样冲动的话……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吧。按秦风的话说,自己的确喜欢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谦和”样子。表面上,甚至自己都以为,自己很尊重别人,其实骨子里仍认为自己高高在上。这种“谦和”,自己的属下们也许会认为是种恩赐,而对其他人来说,却无疑是种侮辱。无意中伤害到了别人,她很惭愧,暗暗否定自己,觉得也许自己是个不怎么好的人。
她看着秦风,心底忽然升起一股暖流。她明白了,秦风先前挖苦她是为了提醒她不要再装“高高在上的谦和”,目的是为了不让黑云不快,也防止自己和黑云发生不必要的冲突。他,的确很不错啊。
“你看我干什么?”
含月公主如梦初醒,脸红了红,“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对她挺好的。”
秦风笑了笑,表情温柔而略带点哀伤,“她是我捡回来的。当时她的脸严重溃烂,高烧不退,不能行走。她的父母怕她变成累赘,把她扔到了旷野里。我出去抓兔子,碰巧遇到了她,我当时问了她一句话,碰巧她回答的和我那时说的一样……”
“什么话?”
秦风忽然醒悟自己说得太多了,笑了笑,不再答话。发现含月公主看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好感,他忽然露出憎恶的神色。含月公主胸口如遭重击,脸色转灰,不知道她哪里又得罪了他。秦风转过脸,冷冷地说:“得赶紧把司马空鹤救出来。他多在胡阳手里滞留一刻,被识破身份的危险便多一分。”
一提起司马空鹤,含月公主便顾不上别的了。想起今天早上那个军官的身手,担心他会成为阻碍,便把他的长相和身手仔细地描绘给秦风听。
秦风想了想,说:“莫一剑吧。他是十年前忽然从江湖的最底层冒出来的,杀人历来只用一剑,因为他姓莫,江湖上便称他为莫一剑。长此以往,他的真名叫什么倒没人知道了。听说他痛恨官府,没想到他现在倒做了官府的爪牙。”
“他和你比如何呢?”
“要是我和他对决的话,那也是一剑……”
“什么?!”
秦风顿了顿,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我宰他。”
“去!”含月公主撇了撇嘴,接着便笑了,刚才的阴霾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