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飞扬:第十五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范本·才子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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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蝴蝶少女(6)

青梦

文/潘云贵

春天刚刚抵达东南小镇时,蔷薇花已经爬满各家院落,墙角有点点红梅挂于疏朗黝黑枝头。风过处,尽是淡淡的香。

青石小道上常有穿蓝印花小褂的女子素面走来,戴青竹编的斗笠,三三两两并肩而行。她们言语清细,落得像丝丝细雨。

这般景致自然是美的。我每次在回家途中遇上这些女子,都会停下来驻足片刻,犹如是在观赏一具具精致花纹的青花瓷器。而这当然不是出于一个被繁冗学业困扰的女大学生对简单女子这般闲云野鹤生活的痴迷,亦不是出于女孩子们对于女人这种成熟群体的偏执向往,而是一种塌陷在回忆里的停留。我是个恋旧的女生。

美,是人类共同的风景。回忆,则是人类共有的习性。二者都会散发出让人上瘾的清香,梦入莲藕深处一般,误了时辰,也应是值得。人事是这一生忘不去的风景,亦如青花般曼妙。

“叶青,你有一件东西要记得还我了。而我也要送你另外一件东西。”

司徒发短信过来的时候,搁在床尾的手机“咯咯”响了两声,仿若短促的鸟鸣,打搅了我本该持续到中午十二点的好梦。

我睡眼惺忪,按下读取键,并特意注意了一下日期:2010年5月2日。

闲来无事的周末里,我总是迷恋于睡眠,一天直立不到九个小时。

我陶醉于梦中那些泡在潮湿中的旧时光。一个人在虚境里形同幼兽,伸出腥红的舌尖舔舐回忆的痂。那些伤口精致得像小瓷器的瓶口,盛放一生悲喜,又若浸染在夕照中的海水,不断的波涛汹涌中发出咸涩的味道,猛烈地撞入胸口。

我是如此爱着海。

“叶青,五月二日,记得和我一道去南澳。”

三天前,他站在我家的阳台上向我预约。而我正在清洗自己又留了一季的长发,水是从深巷古井取来的,清幽凛冽,慢慢地搓揉,柠檬发液的香气飘满了风里。而这香毕竟是短暂的,经不起深究,顷刻间又被浓郁的芳香所挫败。我知道,这是水仙的香。

当时是黄昏,夕阳卸去它高大细长的影子而延伸向未知的角落。他微笑着,拿过放于窗台的喷水器往水仙花浓密的枝叶上摆弄。叶尖伸展在余晖下,金色的光斑愈发明亮,晶莹的水露在花叶上细致打磨了一阵,又轻佻地溅入水里。风中有小粒尘土扬起,碰到他高挺的鼻尖又缓缓落了下来,打在叶上,又被水滴粘住,混在一起,像低像素的镜头窥见得不太分明。

我一边拿着吹风机,一边看着司徒,像在欣赏一幅色彩均匀舒缓的油画。司徒亦转头看着我,眼睛很干净。他轻轻放下有些许时日没有动用的喷水器,问我。

“叶青,我真怀疑这些水仙到底是不是你栽的?”

话语中带着小小的责备,抑或疼惜,像指间漏下的光粒,细碎得让人想挽留。

有多久没有人这样责备我了呢?自己不禁浅笑起来,双眼也渐变得温润。

这般亲切的、轻柔的责备,如同一只白色的巨鸟透过云层时掉落下的羽毛,一片接着一片,沾染着纯澈又清新的气息,紧紧贴在身体里某个溃烂成军的伤口上,细心抚慰。

我心想应是眼里掉进些沙粒了,便用手轻轻揉了揉。

司徒正站在窗边看我,我也便向他走去,并拿起他刚刚放下的喷水器,继续浇灌瓷盆中的花草,不时轻微地弯下腰身去拔掉那些长得不算好看或是被青虫蛀坏的叶片。

我对水仙花的钟情与疼惜并不亚于司徒,有时甚至超越了他只是简单喷水的动作。

这个男人现在正痴迷地观察着用来放水仙的青花瓷盆,神情专注而天真,像孩子瞧见久未见到的神兽一般。男人瘦削的脸庞亦藏着可爱。

“叶青,这种瓷器怎么会出现在你家?”

他一向都是如此好奇惊然地对待一些人事。而我对他,自然是习以为常。

拥有这个青花瓷盆的人,其实不是我,是祖母。

我一直都很怀念在漳州平和的小日子。

年少的影像里总会浮现出祖母的身影。她亦如世上所有老人一般慈祥,拥有深邃凹陷的瞳孔,眼角漂亮游弋的鱼尾,渐渐脱落的牙齿,一说话的时候就像一个嗫嚅的婴儿。我喜欢祖母,并热切地许愿,年老后的某天,当自己站在擦得发亮的镜子前时能看见镜子中的自己也同她一样散发出老女人的气质。

祖母时常会一个人头戴镶着印花头巾的斗笠慢慢走到月港那头的海边去,望着远处的海洋用尽一辈子也无法丈量的深情与等待。记得走之前,我都会从漏风的门缝里瞥见她站在镜子前往自己惨白塌陷的脸上补妆,用一些红润的劣质胭脂掩盖那一张失去血色的面孔。她的身子在颤抖,宛若昨夜被雨水打落的红色花瓣,衰败成一地寂然。

我知道,她的年华不再了。

每逢祖母出门,我总跟在她身后,学她缓慢挪步的样子,但每次还是不小心就走到祖母的前头。她慈笑抚摸我留着蘑菇样式的头发,却总也不告诉我深藏在她嘴间仿佛轻轻一抖便会落下的故事。

“阿青,你长成大姑娘后,阿嬷就告诉你。”

她每次总是这么说,然后一个人又安静地向前走去。打耳的海风里,她像去赴一场在夕阳下盛大举行的约会,或是走向总也无法预知的生命尽头。

苍老,一声不吭地走来。

祖母年轻时便长得娇美。鹅蛋脸,眼神澄澈,柳叶细眉,梳着两条用粉色发带系上的马尾辫,嘴角之余是抹不去的浅笑。她应算是平和小城少有的美人儿。那时人们若是遇见她,都会喊她一声“凌波”,而祖母尚且年少的脸总是会不自觉羞红,像两瓣饱满的小花在她纤白的手中遮遮掩掩。

“凌波”便是水仙。而祖母,热爱水仙亦如热爱自己的生命。

水仙是秋植球根花卉,早春开花并贮藏养分,碧叶如带,芳花似杯,夏季休眠,性喜温暖湿润气候。对于此生能够生在漳州,祖母很是庆幸。这里水仙四溢,幽香萦绕人的每一寸骨节,在清水中生根、长叶到结果,直至脱落后的颓败,按部就班。形同人的一生,从水中抵达,再从水中终结,看似冗长的过程,却终究脆弱不过水仙。

祖母爱水仙甚于其他花草。她常告诉我,水仙鳞茎浆汁有毒,含拉可丁,用作外科镇痛剂,鳞茎捣烂可敷治痛肿。花作香泽,涂身理发,去风气,又疗妇人五脏心热。幼时我皮肤不好,身上常害疹子,大片大片裸露在太阳下时便会爆裂,如闷于火灰里的竹子,一阵噼噼啪啪,热烈地疼痛。那时我就会跑到祖母那里寻求帮助。我看到她在临窗的角落里小心修剪着一些水仙,然后把白色的花骨朵摘下来放在木碗里捣碎,用纱布包裹着做成药捻子拿到我身边。这种花骨朵做成的药捻子有神奇的香味和异常的止血功效,所以我总在体验着肿痛的快感时,将手指蘸满药捻子残渣,涂抹在那樱红色的空洞里,这会令我的伤口愈合得快些,我非常乐意地等待着下一次快感的到来。

我莫名地依赖,像一个上了瘾的猥琐分子,乐此不疲。依赖,也就成为自己最容易被人看穿的弱点。

我早已习惯终年见不到父母而积生出孤独、失落的光阴。忙于生计的两个人,在外苦苦奔波,形同远去的船只从月港开出,漂泊在年少废弃的等待里。

记忆中,父亲时常会在开船前狠命地抽一包红色七匹狼,然后再把抽完的烟头扔在鞋底下反复地踩来踩去。母亲则会坐在父亲的船中挥起她蓝白相间的印花纱巾,向我和祖母作别,动作缓慢而优雅,眼角的一丝泪光却总是挥之不去。父亲是船员,母亲则要搭着父亲的客船前往远方的某个纺纱工厂当收入微薄的会计。他们跟祖母放心地说了些许话,声音像搅碎在搅拌机里,变成一摊混杂的稀泥,无法分辨。然后父亲摸着我的小脸,母亲往我脸上留了一个深红的唇印。四个人,相觑而笑。

好像所有的欢颜笑语或者热闹的喜宴只是一场辗转反侧的梦。

父亲拉响了船笛,母亲紧然走入舱中,行色仓促。高跟鞋咯咯踩地,每一声都精准地钉在我的胸口。背影终究淹没在港口尖利的汽笛声中,戳穿每个人的不舍与别离,成为一阵灰白的风。

年少关于父母的风景大抵如此。

祖母说,“若是某天自己走了,阿青你会怎么办?”

我抱着祖母使劲地撒娇,“会不习惯的,阿嬷对我最好啦!”

她先是笑着,然后一言不发,抖动的皱纹一瞬间平静下来,像退潮的海。

祖母对我的好,总觉得是一种奢侈的资产。

孩童时期,我不爱出门,常常一个人一整天躲在屋子里看《海尔兄弟》、《哆啦A梦》之类的动画片,喝花生浆,或是咬些糯米糖,将用完的杯具扔得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也懒于收拾。祖母则在一旁帮我收拾残局,言语颇少。她不骂我,也没对我动用一丝怨气。深秋入夜时祖母会用一只手将我揽在怀里,握住我冰凉的手给我取暖,替我剥瓜子花生的壳,将剥好的果仁一点点放到我手里。

白昼明媚的时辰里,总会见到祖母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摆弄着水仙花,常常会从窗台搬到漆红雕花的梳妆台上,再从梳妆台搬到床头,最后又搁到窗台。像变化的人事,循环劳顿中总也找不到一处合适的位置。她心中的理想位置,恐怕在反复沉沦的现实中已经难以寻觅。

祖母一直都喜欢在摆弄花草的间隙,教我唱些老掉的歌谣。她的双唇专注地翕动,那些裹在黄叶里的闽南语声腔透过游弋的尘土,纷纷扬扬,在时空的脚步里,渐行渐远。又像被赋予了新的生命,浑厚、低沉又模糊不清的词句落在水仙的花叶上,沾染湿气,凝结成或深或浅的福祉,抑或苦痛:

我佛从来不下山,少欠油香到人间

善男信女劝喜舍,福如东海寿如山

一舍楼台七宝塔,二舍花果供佛身

三舍良药救人命,四舍米粿作如粮

五舍路边栽凉树,八舍铺桥供造路

九舍钱粮起庵院,十舍黄金装佛身……

祖母看着我困苦的表情,只把歌谣教到了一半。斑驳的声线,像青草一般在岁月的巨轮中嚼碎,再经由时间构造的食道和胃部,一点点消化。

而我,一字一句,一直都学不会。

当然,祖母再好,偶尔也会有不欢颜的时候。冷漠自若,脸色阴沉,譬如五月放不开的晴。她在内心藏匿的玄机若有若无,深不可测。

祖母一直都不让我接近她精心照料的水仙。素洁苍绿的花叶下盛放着一个青花纹绘的瓷盆,蓝色的纤细线条在乳白的盆身上精致缠绕,恰若藤蔓蜿蜒纠结,敞口宽沿外折,直径约三十厘米。内壁绘一只单凤,一轮矮圈环绕于它,圈中又绘有花瓣状的青花。外壁绘有回首麒麟、富贵牡丹以及花草等图案。

有次我见青花上沾染了不少尘土,便拿过搁于窗边的暗色纱布,试图擦掉那些附着其上的浊物,却被祖母竭力阻止。她拖着年老走形的疲乏身骨冲了过来,夺走纱布重重地掷到水泥地板上。

“阿青,不要乱碰阿嬷的东西……等你长大后,阿嬷会把一些事告诉你的。”

她躬下身子对我说话,干瘪塌陷的胸部若隐若现,形同一片曾经辉煌过的废墟,神情慌张,苍老更深层地把她的容颜出卖。

我愣在那里,嘴角剧烈地抽动,眼里的灼热液体正在燃烧着瞳孔。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还有浸染在模糊中的无知,与伤感。

认识司徒是在几所院校合办的一次小型摄影展上。

司徒的中文讲得相当好,人很绅士,习惯穿各种清淡花色的格子衫,金发碧眼,戴一副黑色框的眼镜。准确点说,他应算是那种典型的英国男士,浑身散发着收也收不住的浪漫气息。

司徒是一名留学生,现居于鹭岛的某个知名大学,爱好古玩,特别钟情中国的瓷器。

我问他是否听过Jay的《青花瓷》,他轻轻摇了摇头,反应的幅度很小。而我也不建议他去听海峡对面那位小眼睛男歌手的歌,十有八九也是听不懂,何必枉然,我想。

司徒文质彬彬地向每一个参观者介绍他的摄影作品,包括我。而我光临他这一小块展区的原因也很单纯,只为了细致打量这样少有的外国男人,而非他精心拍摄的照片。

我承认,我是好色的女生。

“这些照片是我从英国带来的,正如你们所看见的,上面拍的都是瓷器……”

司徒嘴角上扬,礼貌解说着。一字一句,不知为何都让我想发笑,或许是他认真的样子很傻。他的目光在暗沉微光的空间里被一些细小的灰尘拢成两道犀利的剑指向我,坚定不移。我知道,这个英国男子在示意我要尊重他,以及他收集的成果。

我的眼睛很快地便跟随他白皙红润的手指游动,最终在一张明朝瓷器的照片上定格下来。

瓷盘上绘着一只孤单的凤凰,它翘起细长的翎羽、花带,环绕它的是一轮矮圈,圈内是环状的青花恣情盛开,一瓣一瓣交织,如同太阳的光冕。虽然瓷边生出一些黄色的锈迹,但丝毫不会影响落在上面的精致图纹。

几乎一模一样的青花,我在祖母那里见到过。

我屏住气息,听这位陌生的英国男子解释道:

“这是我到非洲的肯尼亚时,在海滨小镇曼布鲁伊的一个古墓拍的,墓塔上镶嵌着这几个中国的瓷盘作为装饰。”

“嗯?”

我欲开口问他,言语却又重新咽入喉管深处。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小举动,特意看我。我也看着他,半晌不说话。

人群密不透风,这寂然的氛围委实把人逼入尴尬的泥潭。

“我叫司徒,你呢?”

“叶青。”

“这所学校的?”

“嗯。”

是他用温柔的声线率先打破了沉寂。而我,几乎要把整个人埋到低处淡蓝色的裙角里。

司徒并没有一直和我搭话。他带着一拨愣头愣脑的人又往稍远一些的展区走去。

我趁机扒下了那张只用双面胶粘着的青瓷照片,丝毫不犹豫地扒下。

展板上留出了一块空白的区域,像一张哑然无语的嘴巴,抑或伤口。

我庆幸,没有人注意到。

蝉声戛然而止在突如其来的一天,夏天也蜷缩在树枝上的蝉壳里死去。

“阿青,阿嬷她……”

电话那头,是母亲哽咽的声音。

我预感到一个巨大的悲伤正向我袭来。

不愿面对的一些人事,总也逃不掉。

我请了半个月的事假,从离学校不远的车站乘车赶往平和县城。心中一直惦念着祖母,急切地想着,发疯的眼泪与回忆安顿了一路的颠簸,与劳苦。

走在平和小城逼仄的石板街道上时已经是入夜时分,行人渐少,一路都是湿浊的水洼,被生锈的车轮辗踏而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刮冷风,雨水倾斜,在微薄的灯光下是看得见的一枚枚细针。远远地,我就看到长明灯高高地悬挂在祖母的门檐下,凄冷的光点里,一个人行将入木。

父亲把我从前厅领到祖母的房间,一路上他神情淡然,却也掩饰不住一个男人内心的怅落。

“阿青,阿嬷就在里面休息。你看看她,但千万不要吵到她。”

父亲语气轻缓地交代我,然后把门轻轻带上,小心翼翼。

“阿青,阿嬷终于等到你了。”

我看见了此时的祖母。些许年岁不见,她又在老去的路上走远一大截,直至走向那条路的尽头。她的脸不再擦一点的胭脂,惨白如同刚酿出的糯米浆液,天庭凹陷下去,身子骨枯槁得像隔夜的黄叶,被风抽干了仅有的一丝生气。

我能在她失色的瞳孔里看到死亡下发的讣告。

“阿嬷,你好好休息,病好啦,我还要听您答应给我讲的故事哩!”

我强装欢颜,哀伤的恶兽却已在啃啮自己的五脏,和六腑。

祖母虚弱地笑着,骨节小幅度地抽动起来,发出咯噔咯噔的微小声响。她用双手竭力地将干涸的身躯从床板上撑起来,一点一点起身,望着我,看着看着便看出了眼泪。

我连忙跑上床边,用手掌按着祖母孱弱的肩膀。

“阿青,你真的长成大姑娘了呀。”

祖母吃力地伸出她干瘪的手掌捋着我的长发,每一根凸起的青筋在接近透明的皮囊里剧烈地颤抖,总也按捺不住临行的哀伤。

莫道稀糠无报应,举头三尺有神明

观音奉劝小新娘,少买花粉多买香

花粉洗落面盆内,好香烧起透天庭。

泛黄的闽南歌谣,没唱完的后半段终究被唱完最后一个音节。

祖母满含辛酸地看着我,而我,一直到最后也没学会这首歌,即便是一小段走音的曲调。

这种年老显露出的辛酸,是我始料未及的将来,它定将在某天毫无征兆地植入体内,每个人无一幸免,如一颗细小的痣生长在被人忽略的脖颈深处。

娥眉月藏在树影里,半遮半掩,星光很稀疏,我在昏暗的房间里愈渐看不清祖母的脸。

祖母叫我把放在梳妆台上的寿衣拿来,然后她自己动手解开衣扣。我试图帮她,却被她拒绝。

“叶家的女人死前都是自己换寿衣的,几百年来如此。”

我背过脸去,不敢旁视她的身体。此时此刻,“叶家的女人”在她口中仿若拥有魔一般的力量令人感到莫名的骇怕,尽管我也是叶家的女人。

祖母把寿衣换好,大小适宜,寿衣将她枯槁的身体包裹起来,露出异常诡异而惨白的脸。我转过身来,穿了寿衣的祖母还是祖母,我并没心生丝毫畏惧。

“阿嬷,你穿了这衣裳也很漂亮哩!”

我狠命咬住内心喷薄的低沉情绪笑道。可祖母没有搭理我,只是低头用自己焦灼的手骨将缎面的薄衫认认真真地叠好,又推平双手将床单撸平。我想她肯定生气了,生气我的疏远,这是老人惯有的坏脾气。床单床沿都撸平后,祖母指了指窗边的那盆水仙,示意我拿过来。

我立马起身,端来用瓷盆盛放的水仙,把它轻轻放在床边的案台上。

微弱的光线下,依稀能看见瓷盆底部从眼中滑过的红色字章,“万历”。久远的时代,连同一段绵长的故事,隐秘地藏在水仙的底端,暗无天日。

“阿青,你大了,作为叶家的女人,阿嬷要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祖母一直坚守着她所不易提及的故事,就为了等我长大后告诉我。那些崇高的信念支撑着孱弱的肉体长年累月地同各种疾病相处。我总觉得对祖母亏欠太多,自己长大的过程未免太漫长了。

故事的末端,祖母气息微弱地靠在水仙花绽放的花叶下,竭力地呼吸,如同火盆里即刻烧尽的纸灰。

我突然想起,挎包里还放着一张从英国男人那里取得的承载自己诸多疑惑的瓷器照片,便匆忙跑出屋去取。

回来时,长明灯灭了,祖母已经静静地睡下。她的尸体平展在一口实木的棺材里,盖子也是块厚重的木料,用蜜蜡封得严严实实。祖母睡过的床还在那里,蚊帐整齐地挂着,被子也是她生前仔细叠好了的。匆忙间案台上的水仙花并没有人记得移开,墨绿的叶尖褪去了些许浓艳,颓唐地蜷缩着身子,像伤心的小孩。

我知道,她要开始一段时长未知的沉默,长达几生,或者几世。

司徒找来的时候,我颇感惊讶,内心一阵发凉。

日光从枝叶逐渐稀疏的树木间漏下来,一缕一缕,光线里面是清晰分明的游尘,飘忽不定,好像伸出手就能抓住。

他站在我们学院旁一棵久经风雨打磨而发光的樟树下,问道。

“叶青,你也喜欢克拉克瓷,是吧?”

他继续看着我,碧蓝碧蓝的眼睛很温情,似乎快流出澄澈的溪水,将我温柔地淹没。

“感觉你是个有意思的漳州女孩,我想结识你,可以吗?”

“嗯。”

我的双唇不自觉地动了一下。

原来他并未知晓是我顺手扒走了他的宝贝,呵呵。心里侥幸地笑起来。

至此,这个中文名叫“司徒”的英国男子就突兀地走进了我的生活。

他时常会趁着周末从鹭岛那边的校园搭半个小时的船程到我这儿,然后我们便凑在一起,闲散地走在街上、柏油路上,偶尔也会到临近的上岛咖啡馆里坐坐,聊些异域风情、学业问题或是杂七杂八细碎的冗长的无关风月的东西,遇到友好的生人他亦会热情地打招呼。

而我们说最多的无疑是天文地理,还有他挚爱的China(瓷器)。

“叶青,漳州在明朝时也是一个盛产瓷器的地方。”

“嗯?瓷器不是一直都盛产在江西那边吗?”

“不是。它在后期又发生了一些新的历史变化。”

司徒端起用白瓷盛放的咖啡,在嘴边抿了几口,接着娓娓道来。他的眼里有我迷恋的纯澈蔚蓝,是来自泰晤士河的波光。

青花瓷还有一个别致的名字,叫“克拉克”。

我眼睛眨着眨着,听他往下说。

准确点说,克拉克瓷只是青花瓷的一种,之前是专门作为外销瓷销往欧洲和其他国家。司徒又提醒了我一下。

大概是在公元1602年吧,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在海上捕获了一艘葡萄牙商船“克拉克号”,船上装有大量来自中国的青花瓷器,因不明瓷器产地,那些欧洲人便把这种瓷器命名为“克拉克瓷”。

在20世纪下半叶的阿姆斯特丹,举行了一场中国瓷拍卖会。会上面所拍卖的均是从16世纪至17世纪沉船中打捞出来的中国瓷器,其中就有被称为“克拉克瓷”的青花瓷器。

叶青,其实还有很多古沉船上有这样的瓷器,像沉没于1600年的菲律宾“圣迭戈号”,1613年葬身于非洲西部圣赫勒拿岛海域的“白狮号”,埃及的福斯塔遗址、日本的关西地区等均相继发现大量的“克拉克瓷”。但是,你知道吗,这种盛产于中国的瓷器在国内却罕见收藏。考古界根据其工艺、风格、纹饰特点,曾经推测它就是明清所产的青花瓷。

而在20世纪90年代,在对你们漳州明清古窑址的调查与发掘过程中,也找到了烧造所谓“克拉克瓷”的窑址和销往英国日本等国的实物标本。司徒说完,用他仿佛奶油做成的手指轻轻弹了一下我的头,略微得意地笑着。

我从迷津中恍过神来,顿时觉得眼前的异国男子有着一身厚重的历史味,不输花白老者。

他讲这些史实的时候,口若悬河,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而我生于斯,长于斯,竟然一无所知,不免羞愧难当,小脸一个劲儿地飙红。

“叶青,你先前看到的那些照片也都是克拉克瓷,那是我在自己国家时专门到博物馆里拍的。”

看得出,他很得意。但是很快他又有些许沮丧从高耸的喉管里流出来。

“不过,在前一次的摄影展上不知道被谁给拿走了一张。那人实在太可恶了,要是被我抓住……”

我的眼神一下子不知道该放在何处,就把头低低地埋在一杯香浓的咖啡里,在时间的拖延下,很自然地假装没听到。

祖母临终时说的故事,其实在叶家已经流传了很久,但就像祖母说的,只有叶家的女人才有资格珍藏这个故事。

据《平和县志》记载,1513年,平和芦溪等处爆发农民起义,提督军门王阳明发二省兵众,平定叛乱后,为安抚地方,选留随军兵众,在各新建置的县治衙门充当杂役等,与当地百姓共建平和,士兵中有来自江西的制瓷能工巧匠。

入明后,“东方大港”的泉州港已经衰败,取而代之的是漳州月港。码头星罗棋布,沙鸥翔集。平和县的外销瓷就是在此时悄然崛起。月港的海上贸易空前繁荣,瓷器又是对外出口的大宗商品,当地百姓因此得了厚利。

明朝万历年间,景德镇制瓷业出现原料危机。窑工反对陶监的斗争,最终酿成火烧御瓷窑厂的暴力斗争,造成景德镇外销瓷生产的停滞。东印度公司的老板手持景德镇瓷器样品和西方人喜爱的图样四处寻找供货方,沿海漳州窑成为替代景德镇瓷器的生产基地。1621年至1632年间,荷兰东印度公司曾三次在漳州收购瓷器,数量动辄上万。在当时海禁情况下,他们多动用当地私船运载瓷器前往海外,不少私船主为了牟利雇佣了许多船匠、船工铤而走险,这其中就包括来自漳州平和的一位船匠,名叫叶芝章。

叶芝章第一次见到恢宏的运输场景时自然是惊诧的,他曾将这些情景反复讲给家人听:那舱内整摞排列着上万件的瓷器,主要是青花瓷。器形有盘、盆、碗、碟、钵、器盖、杯、瓶、粉盒等,其中以绘有人物、花卉、动物图案的青花大盘为主,直径多在三十厘米左右,最大的直径为三十四厘米,大盘底部均无款,但其余器形底部大多有“福”、“禄”、“富贵佳器”、“万福攸同”、“佳寿”、“余造佳器”、“玉”等款。部分器物底部有“大明年造”款铭。

叶芝章也跟着商船先后到过占城、爪哇、苏门答腊、锡兰……回航时常常会带回一些奇珍异宝,比如五光十色的珠玉、象牙等物品。这样的男人自然是风光的,当地人对叶家自然也是内心油然而生的钦羡。

平和叶家的族谱上记载,叶芝章于万历年间(距今四百多年)的第三次远航后下落不明。他的妻子叶曾氏掌管着夫君“下落不明”的预言:叶芝章只是未归,迟早有一天他会回来。

容貌姣好的叶曾氏日日守在家中,紧紧抱着丈夫走之前偷偷留下的一个外销瓷盆,期待自己的男人会再次把一大袋的宝石、象牙,以及气味异常的香料植物放到自己面前。

而等待常常是一个让人身心疲惫的动作。

白发苍苍的叶曾氏终究败在了时间的利刃之下。她躺在床上,将一个平日里最为信任的叶家女人叫到了跟前,递给她那个丈夫临走时留下的青花瓷盆和那个自己坚守到死的预言,并要求叶家的女人们今后都得嫁给当地的男子,且要钟情于自己的男人,不能再爱上别人,也不能允许自己的男人背井离乡,这三点若有一点没做到便会有厄运降临,而且会祸延后代。而破解的惟一方法是,等到叶芝章或者他在异国繁衍的子嗣回来。

叶芝章和叶曾氏的第二十代是个女孩,按规矩她没有资格拥有叶氏祠堂给的辈字,更上不了族谱。她的祖母叶朱氏就给了女孩一个单字:青。

青,青瓷,青花瓷,纹绘青花的精致瓷器。

我和司徒正在探讨那些在摄影展上展出的照片时,天突然开始沉下来。风压得很低,在四处寻找躲藏的地方,树叶婆娑着吹向一边,像鸟群抖落的薄翼相互紧贴。

感觉漳州、厦门的五六月是泡在雨里的。流水在这里,是看得见的时光。

“照你上次的说法,不就意味着中国商船在明代晚期就已经能经常性地到达非洲东岸甚至是绕过好望角。这样不也就间接印证了郑和船队要比你们西方早近百年发现非洲好望角了?”

我坐在司徒宿舍的阳台上,随性地摇了摇悬在衣架边的风铃。

而司徒正在屋子里泡着咖啡。

“我是这么想的。”

“那你说,那座叫曼布鲁伊的海滨小镇上会不会有中国人的后裔?他们有一天会不会回来?”

“或许。”

司徒不紧不慢地吐出两个字,像吐出晕人的烟雾一般舒缓,然后看着我,又露出他标志性的微笑。

“或许?”

“嗯。”

这回他肯定地点了一下头,便招呼我进屋喝口他亲自泡制的卡布奇诺。

音箱里放出的是皇后乐队的《Bohemian Rhapsody》,诡异、黑色而精致的曲风亦如这个时节多雨的景致。

司徒很迷恋这样具有英国金属味道的歌曲。

我看着他,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他无限深邃的眼睛里。

不得不承认,我已经开始爱上同这个叫“司徒”的英国男子相处的时光。他是这么的好,以至于自己在梦中也常常毫无戒备地遇到他。

水槽里有堆积如山的碗筷,滋生出细长的青霉,未拧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地掉下土黄的锈水,锅里面盛满漂浮着油污的残羹冷炙,煤气罐里已经空空荡荡,时空阒静。

我站在祖母以前精心照料的水仙花面前,盯着白色的小花朵看了半会儿,突然注意到刚刚擦拭干净的瓷盆上又沾染了不少浑浊的尘埃。我拿过暗色的纱布正准备擦掉它们的时候,一个人影出现在我眼前,不是祖母,是司徒。金发碧眼,身型削瘦,帅气如初。

他拉住我的手,并把纱布从我手中拿开,轻轻放到了蕾丝花边的窗帘下。

“叶青,跟我走吧。”

他叫着我,声音轻柔得像夏日里迎面吹来的一阵凉风,风里还带着水仙的幽香。

风愈渐大了起来,我们走出祖屋,坐到一只白色巨鸟的翅膀上。那只鸟有一双鲜翠色的眼睛,像绿宝石镶上去一般迷人。在辽远蔚蓝的天宇下,一望无际的尘世、浮云,渐隐渐现,秘密一般开落。

我看见那些漫长无期的时月犹如一枝繁盛的红花,越过时间耸立的栅栏试探到我眼前,颜色鲜艳至极。

“叶青。”

金发碧眼的司徒又一遍轻柔叫我。

“叶青。”

司徒的双手从我身后环绕而来,他抱住了我。

“叶青。”

司徒理得干净而润滑的腮帮渐渐靠近我的脸颊,渐渐地靠近,靠近。

“青!”

突然我听到瓷器破裂时发出的一声嘶喊,恍若隔世地传来。那些妖娆的青花挣脱了素洁的瓷身,它们迅速地生长,蔓延,缠绕,把世界切割成若干个或大或小的空间。这些空间又愈渐缩小,小到一条缝隙,缝隙里又漏出许多风,冷冷地带着咸涩的味道,仿若从磅礴的海中吹来。

青色的光不断地积蓄,最后以盛大的喷薄瞄准四面八方。

司徒和大鸟都不见了。

而我也从天空摔下,落入不见底的深渊,什么都看不到。

这样的梦是让人惊心的。

祖母最先爱上的男人其实不是祖父,而是另外一个人。

他叫朱安海,有着月夜下海水一般的眼神和好看的笑容,短发,手指修长,生在海边却没有海边男人所特有的坏脾性,皮肤在风吹日晒后还是一样的白净。

年轻时的祖母长得美,自然认为自己的如意郎君也应和自己一般,这样方能成全自己那做了经久的美梦。

朱安海便成了她心中的不二人选。

祖母经常坐在渔船上,听朱安海用磁性的声线勾勒大海、鸥鸟以及小白塔的模样。他的歌声里波涛是安静的花朵,在阿嬷的心上成团成团蔓延开来,一发不可收拾地把她包围,铺展成芳香柔软的梦境。祖母时常会听着听着,便一个人靠在甲板上睡着了,朱安海每次都会脱下自己的衬衣轻轻盖在阿嬷的身上。

祖母喜欢在沙滩上把自己的裤脚撂倒膝盖上,然后光着脚丫在退潮的海浪声中奔跑,两束马尾辫一甩一甩,在风里恣情飘散。她要为朱安海捡最美的贝壳,用它们打上孔,系上线,做成一串串的项链送给朱安海。

就在祖母准备送给朱安海第五串自制的贝壳项链时,朱安海走了。

祖母站在朱安海的两层小平房前喊了一个早上的“朱安海,你出来呀!”只有风回答了她,人去楼空,悲伤在海水咸涩的味道里无止尽地徘徊。

祖母抹了抹眼泪,一路跑到月港,心想朱安海的船只或许还停泊在那个地点,或许正在等她。她越想跑得就愈加急促,任发丝在风里凌乱地舞蹈,也无暇顾及。

她到达的时候,船已经开走了。祖母远远看见了船上的那个人,是朱安海,他的背影已经在大海中漂得愈加发白。

祖母竭力地挥手,大声叫喊着直至声线沙哑,却也于事无补。

她的牙齿咬破了嘴唇。

时光的巨轮缓缓挽起的霎那,一些人事即使沿着旧址也无法再次回到最初的地点,只能可怜地沦为记忆中某个发凉的部位。

祖母嫁给祖父后,她就要在叶家的老女人死后继承两件物品:一个青花瓷盆,一个无期的预言。一个女人再也没有权利再爱另外一个男人了。可是她每日想最多的还是那个叫“朱安海”的男人,作为一个女人的心已经完全被那段远走的记忆占据。

后来,就在祖母嫁给祖父的第九年夏天,海上刮起了大风,出海作业的阿公和他瘦小的船只一道被卷入了海浪里,无预感地死去。

祖母站在海滩上沉默地看着夕阳,傻傻地笑起来,内心的孤苦仅仅只是一个发端。父亲那时才八岁,什么也不懂,只一个人在一旁的沙礁里抓蜘蛛大小的螃蟹。

悲伤的岁月被横穿而过。

祖母远远地似乎又看见那个不告而别的男人回来了,越来越近,向她驶来的船只牵动着她的心。

确实是朱安海,那个模样依旧清秀没有被时间过多磨损的男人,回来了。

祖母脸上的青筋剧烈地抽搐,她奋力向海浪冲去。九年,太长的距离,她想一瞬间把它缩短成十米、五米、三米,甚至一厘米。

浪花猛烈冲击着她,祖母一头栽到了浅岸的海水里。突然间,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牢牢箍住,止步不前。

“叶家的女人”,祖母想到了那两样东西,顷刻间失魂落魄。她慌然转过身去,上了岸,直拉走玩螃蟹正酣的父亲往家赶。父亲没有玩尽兴,一路哭着吵闹着,而祖母,眼里的湿红却忍了一路。

女人终究没有再见到自己最心爱的男人。

错过,不仅在一次转身之后,无期的守望亦会得到如此失落的结尾。

朱安海接走了他年逾半百的父母,到深圳娶妻生子去了。

这是祖母后来听渔村里的人讲的。她还知道,那天朱安海在她以前住过的房子前呆了一个上午,抽了两包七匹狼。临走时,他把祖母曾经送给他的四串项链挂在了已经锈蚀不堪的窗子边。白昼下,贝壳项链发出微弱的白光,像两个人的叹息。

记忆中那首良久没有人再唱起的闽南歌谣,原来叫《十喜舍》,是一个平和同样姓叶的道士教给祖母的。

那天道士突然来到门前,祖母正在淘洗刚从海边礁石上扒来的一篮牡蛎。她见道士口渴难耐,便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进屋倒了碗温水出来。道士捋捋花白的长胡子,笑了笑,就把祖母拉到一旁教了一首《十喜舍》给她。祖母比我聪慧,她很快就把歌谣学会了。

祖母说,学会唱《十喜舍》的人在死后,先前心中默许良久的愿望便会实现。

可是,即便祖母努力唱着道士所教的歌谣,对于叶曾氏设下的诅咒,破解的时日,也似乎遥遥无期。

祖母时常也会一个人走到月港去,带上那顶镶着印花头巾的斗笠。或许是去等朱安海的船只再次靠岸,或许是为了那个可笑的预言:叶芝章在异国繁衍的子嗣有一天迟早会回来。

在废弃的港口边,她慢慢地徘徊。

破解诅咒的路途,漫长又可笑。但祖母说,即便走上一辈子,她也愿意。

事实上,她已经做到。

再次见到司徒,是在从漳州开往汕头的客轮上。我们所要抵达的目的地是:汕头南澳岛。

这座岛屿地处闽、粤、台三省海面交叉点,辽阔的海域是东亚古航线的重要通道。南澳在明朝有“海上互市之地”之美誉,史载:“郑和七下西洋,五经南澳。”

说起前往南澳岛的原因,是因为这些时日电视和报纸都在花大篇幅地报道关于打捞明朝古沉船的新闻。这无疑又引起了司徒泛滥成灾的惊奇与兴趣,在他难却的盛情下,我也便陪他前来。当然这只是从客观上讲的,其实更多驱使我前来的是自己主观上的意愿。

无形之绳隐隐把我牵动,总想使自己把一些契合的事件探寻得水落石出。

我坐在客舱里最后一排的船位上,头靠在打开一条缝隙的玻璃窗户上,风携带着海水的气息迅速地钻进来。我满脑都在想着一个叫“叶芝章”的男人,他在四百多年前也从这条水路上经过。船上人员不多,我和一位乘客的中间就空着一个座位。而在几百年的时空里,叶芝章与叶曾氏之间也空着一个座位。这个座位,隐喻着多少人几生几世的隔阂。

司徒坐在甲板上,专注地摆弄着他那咖啡色的单反照相机。阳光落在他金色的短发上,风微微扬起,他像一个不真实的男子,仿佛只有清新的油画中才有。

不久之后,船上的汽笛便开始一番欢快地鸣叫。司徒兴奋地走到船舱内。

“叶青,南澳岛到了!”

他用白皙的臂膀扶我慢慢下了船。我很自然地挽着他,并把头悄悄倾向他的肩膀。

司徒看着我,眼里是一贯的温情。

大海在缓慢地起伏着。

内心里踌躇等待了许久答案的目的地,我正一步一步小心走近。

叶曾氏在四百多年前留下的预言,无形中也不知捆绑或是摧毁了几代叶家女人追求自由的梦念。而今,该是解开的时候了。

司徒突然把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朝向我。

“叶青,我的那张克拉克带来了吧?”

“嗯?”

我讶然地看了一下司徒,随即又笑出声来。

“噢,原来你都知道啦。嘻嘻,在这儿。”

我用手拍了一下身上的粉色挎包。

“那你在短信上说要送我的东西呢?”

“就在前面了。”

“前面?”

“嗯。”

“司徒!”

我第一次亲昵地叫着这个英国男子。

这座小巧美丽的岛屿上,不断有鸥鸟穿梭云缝而抖落下白色细碎的羽毛,飞扬在斑驳的灯塔之上。海风带着鱼群和海藻的庞大气息,轻轻抚摸过每一个人的脸庞。

明朝万历年间,一艘满载着粤东、闽南以及江西一带民窑瓷器和大量铜钱的商船,沿古代海上丝绸之路航行至南澳岛附近的海域时,遇风暴而沉没于南澳岛东南岛屿与半潮礁之间27米的深海底。直至今日,人们才渐渐揭开这艘古沉船的神秘面纱,这就是“南澳Ⅰ号”。

其实,那位来自漳州平和的船匠叶芝章,从未离开过南中国的海域。他和自己所在商船就睡在这片深海里,只是这一觉一睡就是四百多年,漫长得令人无以等待,只得扼腕吁嗟。

而关于叶曾氏的预言和诅咒,原本便只是一场盛放在青花里虚妄的梦。

浓郁的水雾中,那些受控的舵盘总是难以寻觅到清晰的航向。最终,在生命模糊的描线上,多少人因无果的执念而迷失了原本的自己。

这是一种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