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飞扬:第十五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范本才女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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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午后阳光(5)

当孩子还是孩子的时候

文/沈佳英

四季似歌有冷暖,来又复去争分秒,又像风车转到停不了。

——黄耀明《四季歌》

开始想起好多小时候的事情与场景,从童年逝去到现在十年或已十多年,我都不曾在记忆甚或梦里与那个幼于十岁的孩子打过照面,好久我都以为那是因为我不愿意面对那个懦弱,固执,笨拙,胆怯的自己,想想觉得自己竟很无情,因为这些本身性格上的缺陷,忍心弃之十年不曾回头回望一下她,和那些十年前的人与事情。大约我是信奉自己是一天天往好里走的,可以借由时间把这些性情上的错漏慢慢磨消。要遭逢一些打击与自己面临事物做出连自己都诧异失望的反应,才万分沮丧地知道那些缺点从来没有改掉,只不过我学会了伪装,非但如此,相比之下坏脾气倒是增长不少,更甚者我不得不承认面对身上的人性之恶,我常常恐惧至不知所措。不知道是不是如此,那些幼年场景才时隔漫长岁月静静浮现,仔细一看,都是些江南村庄的寻常天气,只是那时的河流更加清澈与古老,那时的田野更广阔鸟群时至。有些画面出现在我脑海里,非常新鲜,我从来不记得那里有一段时间,我把大把大把的日子挥霍在田野上,我想那时候我一定不会想到挥霍这个词语,那是一个很小的我,那个很小的我一个上午坐在新建起来的电线塔下,等待那段日子里突然出现的大鸟停在我的身边,它们把巢筑在了电线塔上。自然是从来没有等到过,在我所记得的所有与鸟类的追逐中,它们的机灵一向我只能望其项背。我现在想起来,敬佩自己竟有那样的耐心。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的伙伴哪里去了,我的家人呢,我怎么会有这么大段独处而无人打扰的时间,也一定不会感觉到孤独吧。我现在望过去那是一个特别干净的画面。对现在的我而言格外值得宝贝。我记得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里有一个章节名字是“家园荒芜”,长大后一直在念书,地点离村庄越来越远,假日里我总会走过一条积着雨水的弄堂去看看那片田野,展现在我眼前的是大片潮湿的枯黄色,那种感觉,就是“家园荒芜”,我当然没有像刘亮程对黄沙粱那样细细体会过它,所以那样的记忆于我才显得珍贵。因为乡愁早已在“成长”这个与“远行”有着无穷无尽关联的漫长过程中被耽误了。是的乡愁早已被耽误,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一样。 选择再去面对她,向她的伙伴与家人问好,向那些树木与河流问好,并且在某个瞬间,我知道,她会感觉到我,我真希望她不要太失望。

小时候喜欢赖床,当然至今唯有这种坏习惯倒未曾变,那时候每个要上学的早上,外婆都要三番五次地来叫我起床,我听到了,翻身又能睡着,最后总算清醒的时候,外婆一定是在说,东边那个孩子已经在吃早饭了。她说的东边的孩子,是我在村庄唯一同龄的女孩子S,我想外婆也许从来没弄清楚过S的名字,因为她耳聋越来越严重了以后,听清楚别人的名字就变得不容易了。从我懂事情起她听觉就很差了。早饭她早就替我准备好,所谓早饭,也即只是粥,还有拌粥吃的香肠,她已替我切好,整个小学差不多天天是这样的早餐。有时候我刚开始吃早饭,S就已经骑着自行车在门口等我,也有时候我全已准备好,出门往S家的方向望去,她还坐在家门前走廊上的石板凳上吃早饭。所以外婆也常常是骗我起床的。我当然慢慢地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起来,于是经常是S在等我,外婆总替我不好意思,又或者怨自己失职,她问S是否进来坐着休息,怕人家等烦,总说我马上会好。

骑车到学校大概是三十到四十五分钟的车程,要经过三座桥,而且桥面未筑水泥,上坡很艰难,需得一鼓作气,路上是在聊天吧,已经不记得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我们并排骑车中间隔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条死蛇,似乎也不怕,只是一起奇怪“怎么又碰上”,幼年难以体会这种场景的重复,但也觉得冥冥之中存在造物主之用意。也曾碰到清晨路旁稻田里轰然飞起的鸟群,将飞翔的翅膀贴满了西边一大片天空,也曾遇到过桥两边一边下雨一边晴天的难得景观。有时候我们还会去往另外的村庄等别的同学,我记得有一家房屋院子外面种满了一种花朵盛开如同纸花的植物,花朵茂密而颜色繁胜,于是我在等待她的过程中常常忘记了时间。

回首小学的读书生涯其实并无太多情节还留在脑海,倒是这条颠簸不平,铺满碎石子的乡路,在记忆里不卑不亢地一路延伸,为我的回首提供踏实而平静的支撑,好像我若是此刻站在沿途任何一段,便能够望见那些单车上的瘦小背影在视线里慢慢消逝。那些笑声,争吵,秘密,有多少飘散在当年路旁的田野里,又有多少,落进道路的缝隙里,一藏多年,再无人问津。它曾经朝朝夕夕地承载了一波又一波孩子的车轮与脚步声,那些曾经熟悉每一处拐弯口风景,熟练躲避沿途每一处不平坑洼的十岁出头的孩子,又有多少人如我,从此一去不回。

而我再细想,又能看到太多太多的温存画面,比方说那些下雨日子,清晨外婆一边帮我穿好雨衣一边不停地叮咛我注意路途安全,我骑车出发的时候知道背后那道目光盛满了担忧与叹息。我在阴霾天气下笨拙地骑车,雨水被风吹刮到脸颊,其实我知道这些事情都不够值得抱怨,只是心里有一种混合着温情与心酸的情感在荡漾,就慢慢地难过起来。傍晚回家外婆必已早早地等在走廊上,着急地帮我脱下雨衣,像我刚刚经过一场多么重大的磨难那样,我又总是很笨拙,总是把衣服都淋湿,她于是又很心疼。自小其实我不懂如何承受这种爱护,只好十分放轻地说这没有关系,然后就去换下衣服跑去玩。有时候我记得我回家的时候她在厨房,听到我停车的声音她就很快地跑出来,但我怀疑这种记忆,她的听力也许听不到我停车的声音,但那毕竟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那么多年以前,一切还好吧,我记不清了。

关于自行车还有一处与父亲的记忆,大约小时候我喜欢坐在他那辆老款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吧,虽然那时候的路远比现在颠簸,一路坑坑洼洼总颠得我屁股痛,但那其实是十分具有安全感的,因为你面对的是整个辽阔无际的视野,而用双臂环绕你的是你的父亲。只不过这样的记忆实在是太遥远了,这样的自行车不多久就找不见了,而那时候的我也一定要很久以后才能发现一样事物的消失吧。记得的画面是在雪天,路面大约结了冰,他骑着车,我坐在横梁上,突然地两个人就摔倒在了雪地里,我并没有被摔疼,倒是想怎么办爸爸要不好意思了,结果他真的也不首先来问问我有没有摔疼,就那么不好意思地冲着我笑,两个人笑了一阵各自爬起来。后来的记忆模糊了,唯记得那天四周茫茫一片,父亲孩子气的笑容盛满了善良和对这个世界的信任与体谅,就像他相片上的年轻面孔一样,当然,这些,是在经过了好多事情以后,在回忆里慢慢发光起来的。以至于后来喜欢的男孩子,也不过是因为他的眼睛与笑容有着与年轻父亲别无二致的善良与干净。而这也已经很难求了吧。

长大后听到陈奕迅的《单车》,我在一遍一遍的单曲重复中难过地落下眼泪。“不说一句的爱有多好,只有一次记得实在接触到,骑着单车的我俩,唯一有过的拥抱。”便是这样平平常常的歌词,勾勒出那个雪天的全部风景,而风景又只是我们。岁月流转,如今我想回到那个坐在单车横梁上的无畏年纪,而光阴却无情地添与你皱纹与白发。多少次感觉山高水远,“茫茫人生好像荒野”,他就在我心里唱:如孩儿能常伏于爸爸的肩膀,哪怕遥遥长路多斜。而假设句又有着多么悲伤的语调。

再后来,斑斓世界如万花筒般打开,我目不暇接地看到了世界的繁华与阔大,也看到了十几岁少年内心慢慢滋长的欲望与惊慌。从此义无反顾地患上青春这场热病。孩童时代的玩伴是再也找不到了。这则由一帧孩提印象所勾勒起的乡村素描,是孩子还是孩子的时候,我所经历的那些四季里留存的记忆。以长大后的成熟目光望过去,偶尔能触碰到孩子那朴素眼神,身着母亲做的线衣在一片油菜花田里笨拙地把一支长笛放在嘴边,我也并未低头,因此我想,这样的回首并不是想寻找最初的原罪,来为现时的不满足做些说明,大约只是长到一定年纪,就想能够从头做些梳理,让生命完整些。也因此看到了那时的村庄并不像现在一样四面漏风,所以我也才抬头低头,却不回头地走,不至于因不断在繁华与苍凉中交错脚步至迷失于路口。

写下这些字的时候,外婆已经离世两年过半,我常自怜自小未有家里老人宠爱,总自嘲一路是以杂草姿势随风生长。想一想其实不是,二十年人生,所获福赠,原已很多。哪怕我始终不能同意“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这句变成太多人信奉与告慰的话,我总想那个客死他乡的天才女人无论如何不能预料到一生苍凉,却留下往后时代这样八字。青春期放肆与追逐的痕迹在身上逐渐消逝,在之后没有尽头的空白与荒芜里,却意外地看到了幼年所受的朴素宠爱。大约人活一世,好坏总轮流而至,那样讲,曾有过却不自觉的好时光,也未离开我身体而一直随经过的一切事情一起雕刻着我肌肤,叫我在叹息与沉默中,偶尔也能露出天真的笑容吧。这样便是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