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首长啬皮,我的心肠也太软,要是按照表爷的意思,你现在看到的就是两瓮酒了。”
“亏死了,亏死了,别人的烂脏事情,与我相干,倒把我家当地主老财了,凭什么,凭什么呀?”马赶山一边叫苦连天,一边指挥大灶师傅往储藏室抬酒罐。
小锤子一手提着锡壶把儿,从后院里跌跌撞撞出来,人还没从墙后闪出来,酒味已经弥漫了前院,一桌子的人的十张嘴,已不由自主地吧嗒起来,马赶山吧嗒了几下嘴唇,叹道:
“后悔了,后悔了,简直把脚后跟都后悔歪了!”
柳姿把她那双好看的杏仁眼乜了,以她惯常的骚情口吻说:
“赶山同志,真的后悔了?还来得及反悔的,我给你出一个主意,你拿你家那两瓮酒来换,我保证把这两罐子酒一滴不少还给你。”
“嗯,好主意,好主意,柳姿同志这主意不错。”大家都跟嘴起哄。
“都是些奸商!让我最气不过的是,柳姿同志这么好的女人,都跟你们学坏了。”
小锤子嘴里一边吸溜着,一边给大家看酒。古里明知道小锤子是因为手被锡壶烫得难受,还要问:
“小锤子,你嘴里吸溜什么嘛,是香酒了,还是坨坨子肉没有吃够?”
小锤子什么话都没说,专心看酒。子午县的人不说敬酒、斟酒、倒酒之类的话,说成是看酒。用锡壶看酒看似简单,其技术含量是极高的,既要对客人保持应有的礼节,还不能把自己的手烫了。小锤子不管古里的干扰,壶把窄扁,壶体又很庞大,须用拇指食指的力量掐住壶把,满把握住肯定是要烫手的,他右手拿壶,左手两根手指轻轻扶住壶嘴,先给马赶山看了一碗,再给古里看满,按照官阶资历还轮不到柳姿,因她是桌上唯一的女性,又是今天的主角,给古里看了,接着就给她看,柳姿忙双手捧碗,说小仇同志,给我少看点啊,我喝不了酒的。马赶山说,柳姿同志,你叫错了,不能叫小。柳姿一愣说,对的啊,你不是也叫小仇嘛。马赶山一本正经说,你是与工农结合的典型,但要我说,你结合得还不彻底。柳姿说,请赶山同志批评指正,我一定虚心学习,尽快改进。马赶山徐徐说,小男娃的那个东西叫牛牛,大人的叫,或者叫锤子,人长大了,东西没有长大,就叫小锤子,没有叫小的。大家都明白马赶山在捉弄柳姿,都忍住笑,包袱抖出来了,才放声大笑。柳姿吃了亏,却装作还不明白,她弄出一脸娇憨神情说,赶山同志,我弄不明白,既然指的同一个东西,为什么叫法不一样呢,还有,照你的说法推论,没有人叫你小锤子,就该叫你大锤子的,为什么又没人这样叫呢。马赶山嘴张了张,却无言以对。柳姿在说话时,大家就知道她在给马赶山下套,而马赶山正在得意中,却浑然不觉,包袱抖出来了,大家才笑出声来,比笑柳姿要热烈得多。马赶山的目的是吸引柳姿的注意力,好让小锤子给她多看酒,小锤子趁机给看了洋洋洒洒一大碗酒。柳姿也在成功捉弄马赶山的得意中,恍然发觉眼前的酒碗,失声惊叫道,啊呀,我把你这个小锤子,刚才让你少吃了几片坨坨子肉,你就这样报复我,你咋和赶山同志一样,报复心这么强呢。
黄酒是纯粮食酒,酒精度数不高,但酒劲比一般的烧酒要大得多。烧酒无论度数有多高,喝的时候是凉的,酒力的发散要慢一些,而黄酒是烧得滚烫的,还必须趁滚烫喝下去,凉了,就变味了。在子午县,豪饮的酒家,不怕喝烧酒,遇到上等黄酒,心里是很怯的。马赶山是喝惯自家黄酒的,大喊一声喝,一仰脖,就剩半碗了。其他人也是一仰脖,剩了半碗。酒碗滚烫,酒液滚烫,柳姿双手端起酒碗,试了试,还没有喝,浓烈的酒味已让她感到眩晕,大家都在等她,她闭了两眼,闭住气,抿嘴喝下小半碗。顿时,犹如谁给她的体内扔进一颗烧夷弹,轰的一声,五脏六腑都在燃烧,头发梢,手指尖,脚趾尖,都在熊熊燃烧。她差一点背身从凳子上翻下去,强自定住神,睁开迷惘眼,见大家都在看她,她一抖擞,浑身的勇气就上来了,她笑道:赶山同志家的酒不过如此嘛。大家都看出她在硬撑,都有放过她的意思,古里更是心疼得了不得,便伸手捅一捅她,轻声说,不要小看赶山家的酒,有后劲呢。柳姿大言道,这也和我们的抗战大业一样,一开始,鬼子厉害,接着,就相持了,现在,到了我们使出后劲的时候了!虽是戏言,马赶山却不能容忍谁贬低他家的酒,因为这是他老太爷传下来的手艺,眼前的酒,是他爷爷亲手酿制的。他霍地起身,一仰脖,将碗中的酒干了,把碗底朝向大家,大声说:革命同志不分男女,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大家都仰脖干了,只有柳姿双手捧碗,看着粉红的酒色,眼里一派桃花灿烂。此时,她一心想着与工农干部打成一片的革命任务,霍地立起身,古里来不及阻拦,她手中的酒碗已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