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锤子太了解马赶山了,他没有回县政府,拉了两匹马在广场边上溜达,老城墙根上的苜蓿已生出一拃高的嫩芽,这儿偏僻,又是打过血仗不久的地方,人们嫌阴气太重,平时没人来,苜蓿芽儿,还有各种青草,在春风的吹拂下,自由自在生机勃勃着,吃了一冬的干草,两匹马嘴里早缺少味道了,难得的清闲,便抡起大嘴“胡噜”起青草来。小锤子也不闲着,他用毛刷给小光棍刷了一遍,蹄脚尾巴都刷到了,把小光棍受活得好像娶回了新媳妇,烧撂子在一旁不乐意了,打响鼻,撂蹄子,想办法在折腾事儿,小锤子刷完了小光棍,走到烧撂子跟前,瞪了它一眼,用毛刷拍拍它的屁股,斥道:没出息的,跟小光棍一般见识!烧撂子心理平衡了,羞涩地轻叫几声,低头抡起青草来。小锤子刷到马尾时,马赶山风风火火赶来了,离老远就大喊大叫:我把你个小锤子,你的心偏到女厕所了?小锤子也不解释,刷完最后一刷,先给马赶山鞴马,又火速给自己鞴马,三两分钟,马赶山一锅烟刚吃了几口,两匹马都利落了。马赶山说:你给咱说说,现在到哪个村里合适?小锤子说,要我看,还是去员外村合适。马赶山说,那不是我们村子嘛,小锤子说,员外村也是子午县的。马赶山心里突地一热,甚至生出了些许感激,别看这个小家伙不言不喘的,心里倒亮儿堂儿的。家离县城只有十几里路,快一个月没有回家了,还是清明节赶回去给老先人烧了几张纸钱,磕了几个头,再就是没白没黑地忙,也不知道忙个毛!
县常委会分工时,有两大任务,一是抓革命,一是抓生产。抓革命,马赶山是强项,在这块土地上长大,又在这块土地上搞了十五年革命,上上下下角角落落,没有他不熟的,抓革命简直是轻车熟路,现在又政权在手,子午县又是革命老区,中国革命最老的老区之一,除了解放战争开始沦陷过两年,政权从来都是巩固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提出让何自叙负责全盘工作,主要抓革命,他呢,协助书记抓全盘工作,主要抓生产。他的想法是,何自叙毕竟是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干部,而子午县山大沟深,走一步路,不是爬坡,就是过沟,主要产业又是农业,领导干部抓农业,就得像农民那样,起早贪黑,整天泡在田间地头,一粒粮食就是一颗汗珠泡出来的。何自叙也理解马赶山的一片苦心,当马赶山提出这个分工方案后,他率先赞成,两个主要领导是这种意见,别的常委没有不同意的。
马赶山和小锤子打马在山路上狂奔了一会儿,看得出,两匹马都舒坦了,人也畅快了。这马呀,怎么和人一样贱呢,人贱,是因为人的想法太多了,欲望太多了,马贱就说不过去了,不过就是几口青草几颗黑豆罢了,给你宫殿,你住着舒坦吗,给儿马多配几匹骒马,给骒马多配几匹儿马,好像也挺烦的。他想起专区有一匹老得牙都掉光了的骡子,在井冈山就参军了,走完了长征全程,驮载过很多重要物资,好几位大首长都骑过它,前段日子给干部定级别待遇时,有人提出这匹骡子该享受什么级别的待遇,按资历,现今在北地的干部,没有一个比得了它的。可它资历再老,也是畜生啊。一做这样想,马赶山心底竟生出一团乐,先把自己乐得颠儿颠儿的,这一颠,却把心思颠起来了,这么长时间没和自家那个丑婆娘乐呵了,心里还真有点痒。立即又想起了刚才的工作分工,咋就这么巧呢,我怎么会提议由古里负责《婚姻法》的实施工作呢,当时发言时,我确实一点别的想法都没有,觉得政法宣教文卫和婚姻家庭离得近些,都是教育人的,也顺手让大家受一些法律道德教育嘛,不知道古里会不会朝别的地方想?嗨,人家哪能不想呢,我从来不想事不琢磨人的人都想了琢磨了,人家心里有事的人,不用想都朝这面想了,不用琢磨都要琢磨我为什么会这样提议呢。
革命胜利了,所有人的生活都有了变化,那些提着头干了多年革命的人,对自己的生活有新的追求,也正常,革命军人成为全社会心目中的骄子,也完全应该,那些从学堂出来的女娃,眼热英雄,追求英雄,也完全应该。可是,什么事都要有限度,作为一个经历了无数生死考验的革命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做事心中一定要有数,千万不敢看见兔子就撒鹰,看见轿子就往上挤,你看这个古里,去县中学作了一次革命传统教育报告,竟然和一个姓什么燕的“咪叨叨”缠上了,要和自己生生死死的战友婆娘打离婚,这还了得!作为老战友,作为他两口子的老上级,我拿猪皮绳子捆也要把他们捆在一起,由了你了还!单凭这一点,我提议让古里那个混账主管这项工作就没有错,先让你自己受些教育,爱咋想咋想,爱咋琢磨尽管琢磨,还怕你不想不琢磨呢。还真是的,人一辈子真说不来,偏偏妇联主任柳姿就是古里的婆娘,就让他俩再配合一次,配合了多年,从血水尸体堆上配合过来了,看来还需要再配合嘛。
马赶山心里稍沉重了一下,随即又乐呵了,又是一阵颠儿颠儿的。人说子午县的人土,给起了个外号叫什么土包子,我看一点都不土嘛,“咪叨叨”?喝过洋墨水的人,谁能想出这词儿!子午县的人把中学的女生叫咪叨叨,大概是那些女娃整天跳呀唱呀的,唱歌时,什么咪发索拉西叨的,完全不像个女娃的样,给人当了婆娘,都不是什么好婆娘,哼几句咪叨叨,饭就能做熟?和自家男人干那活儿,也来一段咪叨叨?生娃娃时,也咪叨叨长咪叨叨短?两口子就是过日子的,过日子不是唱戏,弯腰一比画,水来了,伸手一比画,饭来了,那还要我们这些人枪林弹雨地搞什么革命!马赶山一乐一忧,一忧一乐,脸上像是风中的煤油灯,忽明忽暗的。小锤子看得出县长在想美事,想起这主意是自己出的,心里先美了一下。今天烧撂子没有胡跑,老老实实跟在小光棍身后,正好马赶山回头看,小锤子脸上的表情让他抓住了,他说,我说你个小锤子,你在想什么美事呢,自己偷笑?小锤子立即正经了脸色,阴阳怪气说:我想着首长心里在想美事,也跟着首长美了一下。马赶山大笑数声,说我把你这个小锤子!然后,双腿使劲一磕马肚,小光棍一蹿,就把烧撂子拉在了数十米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