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悲鸣
【2017·7·15青岛市初级学校】
戴卓凡今天穿着她最爱的淡蓝色及膝裙和天蓝低领衬衣,反正老师说毕业典礼不用穿校服。卓凡的中考成绩很好,虽然不可能是全市第一,但也名列前茅了,她现在已经被青岛重点高中录取,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了。
戴卓凡并没有去礼堂参加毕业典礼,而是借机偷着溜了出来,在校园中漫步,她希望能去探寻一下自己这三年来还没发现的角落。不知不觉,她走到了校园东部的一片树林中,学校在这里做了大面积的绿化,把这里弄得像一个花园。不过学生们平时很忙,基本没有空闲来这里享受,但卓凡对这里是情有独钟,她以前经常忙里偷闲地来到这里,这里不仅空气新鲜、环境清幽,而且——这是第一次遇到他的地方……
如今又到了夏天,这里不管是高大的乔木还是低矮的灌木,都装点上了繁盛的生命之绿,就连炽热的阳光,也被茂密的枝叶阻隔在外。这一片林间不再燥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亲近于生命灵魂的清凉。一阵微风吹过,戴卓凡感觉自己的身体如同复苏了一般,事实上她确实刚刚复苏。“啾啾”,头顶的树上传来一阵阵清脆的鸟鸣,卓凡索性跟着几只低低飞行的小鸟,慢慢地走向树林的深处。
突然,一声低低的啜泣随着轻风飘进了卓凡的耳中,卓凡不禁有些诧异,为什么这里还会有人?她以为就只有自己会偷着溜出来,不想着里还有人,而且还是在哭……怎么说,既然别人在哭,自己还是别出现为好。于是,戴卓凡转身就走。“前辈,是你吗……”不料戴卓凡刚转身,一个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传了过来。戴卓凡心中一愣,便转身回来,问对方:“阳雨,你怎么在这里?还有,你怎么哭了?”
欧阳雨从口袋中拿出一张纸,慢慢擦掉了泪水,对戴卓凡说:“没什么,前辈,我只是不想听那些学校领导的废话,所以遛到了这里罢了。可是我走到这里,不小心触动了一桩心事,就不由自主地哭了……”说着,她的眼泪又忍不住的流了出来,戴卓凡见状,直接坐在了欧阳雨的一般,从腰包里拿出卫生纸递给她。双方沉默了一会儿,戴卓凡有些不甘寂寞,问道:“阳雨,你是在想峰闲吗?”见欧阳雨身体一震,卓凡自以为猜对了,就继续说:“我清楚你想他,我也是。我从没想过我会这么突然之间就不恨他了,我也不清楚我内心真正的感受,我自己也猜不透我的未来究竟怎样,现在……”
“够了!戴卓凡!你要自作多情到什么时候?!”突然,欧阳雨向戴卓凡发出一声充满怒意的吼声,她瘦弱的脸因为生气而涨得通红,就连平常不离口的“前辈”也改掉了。好在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注意到这样一幅画面:欧阳雨燃着怒火的双眼紧盯着戴卓凡,身体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而且还在不住地颤抖,就连呼吸也急促到令人发颤的地步;而戴卓凡此时已经彻底蒙了,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惊慌到呆滞瞳孔中不时划过一道疑惑而恐惧的目光……就这样,两人之间的气氛愈加危机——一丝火药味悄然散播开来。
一会儿,欧阳雨似乎像累了一样,双手使劲地揉了揉额头,慢慢的坐下,声音又回到了原本的孱弱:“对不起,前辈。我……我太……我太激动了……”说着,她渐渐把头埋进了双膝中,一副自责的样子。戴卓凡此时才反应了过来,连忙摇了摇头,似乎要把刚才的画面甩出大脑,然后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怯意,小心的问道:“阳雨,你刚刚怎么了?突然这么激动……”欧阳雨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摇了摇头。“戴前辈,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欧阳雨用近乎悲惨的声音说道,“莫前辈已经死了……”
四下,死一般的沉寂……
“什么……”戴卓凡的大脑似乎滞停了一般,“怎么回事,欧阳雨?”欧阳雨没有忍住再一次流下的泪水,她也没有去擦,任凭咸涩的眼泪沾满衣襟,她颤抖的嘴唇缓缓张开:“莫前辈休学之前单独约了我一次,那次刚见面我就觉得不对劲——莫前辈的脸色苍白的不像样子,还不停地咳嗽,那咳嗽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野兽在撕咬着什么。他一开始并没有和我说什么,直到他有次咳嗽时……他……他咳出……咳出了血……才和我说他是来向我道别的,他已经肺癌晚期,无法治愈了……”
戴卓凡静静的,一点动作都没有,或者说,做不出动作了。忽然,她缓缓的站了起来,慢慢的向前走去。“前辈,你去干什么?”欧阳雨有点诧异。戴卓凡从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而无措的声音:“我去看看他……”戴卓凡也没跟老师说明,便直接出了校门,向莫峰闲家中走去。路上,她的精神一直处于一种混乱的状态,她试图去理清这些紊乱的思绪,却丝毫认不清里面的方向。
这时,她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天气好热……确实,7月份的太阳着实很炽热,即便是在一个海滨城市,那种蒸笼般的湿热也无法消散。好在一旁有一家冷饮店——“调色板”,这是国内很有名的冷饮店,各地都有许多分店,以前莫峰闲总领戴卓凡去市里那一家,一人一杯……戴卓凡走进店里,这家店刚开业不久,天气又热的没什么客人,那个服务员似的中年人也只好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见到有顾客进来,他既没有冷淡到不管,也没有热情地招待,只是走到柜台前,等着对方的吩咐。“那个,给我一杯‘青柠假日’。”戴卓凡轻车熟路地点了一杯自己的最爱。服务员记下,顺口问了句“还需要吗”。结果,戴卓凡很自然的回道:“还有一杯‘蓝蝶梦境’。”
说完,戴卓凡自己也愣了,傻傻的看着服务员端出了两杯封口的饮料,才反应过来——“蓝蝶梦境”是莫峰闲爱不释手的那一款……最后,她只好先把“蓝蝶梦境”装到腰包中,自己喝着“青柠假日”继续向莫峰闲家走。
【2017·7·15莫峰闲的家】
到了目的地,戴卓凡觉得比上次来的时候还难敲门,她先整理了一下衣冠,毕竟她参加过殡仪送行——她父亲的,所以基本的礼仪还是知道的。整理完,她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不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依旧是莫峰闲的母亲,而他的父亲正坐在沙发上愣神。“哦,卓凡啊……”峰闲的母亲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那天没有白尽的头发,现在已经全是白色的了。戴卓凡微微鞠了一躬,说道:“阿姨,很抱歉我准备仓促,有所冒犯了,我是来看看峰闲的。”峰闲的母亲点了点头,说:“哦,他在呢……他一直在等你,进来吧,孩子……”说着,她指了指莫峰闲的房间。
戴卓凡独自走了过去,手在门上迟疑了一会,才将虚掩着的门推开。房间和平常的样子一样,只不过在四个墙角上束了几段白绸,原本空着的西侧摆上了一张漆黑的方桌,上面还放着一张莫峰闲的遗像,一束白色的花静静地躺在一边。戴卓凡缓缓的走到桌子前,口中自言自语道:“峰闲,我来看你了……”说着,她向遗像鞠了一躬,接着慢慢地跪了下去。
“峰闲,我好想你。你知道吗?其实从那天我看到你跟欧阳雨的事后,我虽然很恨你,但我没有放弃爱你啊,即使你心里是欧阳雨,你真的没感受到吗?可是你为什么连死亡的消息都只告诉她?我不喜欢隐藏,你为什么既不告诉我,又这样躲了起来,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我只想告诉你我不恨你了,我爱你,峰闲……”
戴卓凡不由自主的哭了起来,她用手轻轻一擦,苦涩的泪水顺着指尖流下,散到空中,还未落地,便已经飘散。忽然,卓凡发现在遗像的右边还放着几封信,而最上面那封清楚的写着一行字——“致戴卓凡谨封”。戴卓凡下意识地拿了起来,这是给我的?于是,她用略长的指甲缓缓地从封口处划开,倒不得不说这信封的封口很人性化。抽出里面的信,是一张粉色的纸,左下角还别出心裁的印了一朵玫瑰。信上,正是莫峰闲那飘逸而不失工整的字体——
卓凡,
见信安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已经回到我原本就该去的世界了,很抱歉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们注定了不在一个世界——我知道你会活下去。但我希望你能原谅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不是吗?
在今年的第二天——也就是1月2日,我确诊为肺癌,而且是恶性肿瘤,很快,医院就为我下了“死亡告知书”,开始时我也不能接受死亡,毕竟生命是每个人都吝啬的东西。但后来,我想通了:我没有什么遗憾可言,因为我曾经“死过”一次,侥幸活了下来,那时我就已经明白了生命的重要,所以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弥补我的缺失,而现在,我已经完成我最后的夙愿了。
谢谢你,卓凡。能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幸,请你不要有太多想法,好好活下去,你会有更多未知的未来,至少,为了我的心……
愿幸运女神永远眷顾着你!
莫峰闲
2017·6·12
戴卓凡朦胧之间,突然出现了一丝疑惑。“为了我的心?”她皱起双眉,“我的心……”接着,她注意到了落款下的日期……
“不可能,这不可能……”戴卓凡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她立刻把这个猜想甩出大脑,这个概率未免太小了。可是,强烈的不安似乎慢慢充斥了卓凡的思想,好像这件事情就是无法反驳的事实。“不行,我必须去问问……”说着,她起身就要走。这时,她才摸到了腰包里那个鼓鼓的东西,卓凡忽然笑着摇了摇头,把那杯“蓝蝶梦境”拿了出来,放在了桌子上,又向遗像深鞠一躬,才站了起来,慢慢退了出去。到了外面,戴卓凡向莫峰闲的母亲道别:“阿姨,节哀顺变。我以后会再来看峰闲的。”峰闲的母亲点了点头,便继续操劳日常家务去了,而峰闲的父亲连话都没说,只是看了戴卓凡一眼。
出了门,戴卓凡只做了一件事——拦住一辆出租车,说:“市中心医院!”于是,车飞奔向医院的方向去了。
【2017·7·15青岛市市中心医院】
走进医院,戴卓凡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她原来住院的那一层病房,她知道孙韶华医生一定在那里。果不其然,孙医生正在临时休息室里整理一份材料,见到戴卓凡推门而入,他笑着说道:“原来是卓凡啊,看样子你恢复得不错嘛。”可令他意外的是,戴卓凡根本没搭理他这句话,单刀直入。“孙医生,我知道你有档案室的钥匙,”卓凡因运动过多而有些劳累,“我想找一份病历——是谁为我捐献的心脏。”孙医生闻言有些诧异,连忙压低声音,说:“抱歉,卓凡。你知道的,死者的病历都是封存起来的,只有内部人员才能查看,我没这个权利。”
戴卓凡先深呼吸了几下以便冷静下来,才继续说道:“孙医生,我知道这个,但是我现在确实有个很大的疑惑,我必须知道它的答案!麻烦您破一次例吧。”孙医生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资料,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回道:“卓凡,既然有规定不允许你了解,就没必要寻找答案。”说完,孙医生又摇了摇了头,表示不同意。戴卓凡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走到一边的椅子上,默默地坐着。
“卓凡,如果你一定要看的话……”孙医生有些不忍,刚要说什么,却被戴卓凡瞬间打断了:“嗯!我一定要看!”孙医生擦了把并不存在的虚汗,说:“可以是可以,但我需要请示一下,你可能要等一会儿。”说完,孙医生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便走到了门外。
戴卓凡有点狐疑:请示?向上级吗?这怎么可能答应啊……大约5分钟后,孙医生终于进来,说:“好吧,可以让你看一次,下不为例!”这样就得到了许可,戴卓凡先是有点疑惑,但想到对于幕后答案的急切,也就没管那么多,连忙点了点头。孙医生耸了耸肩,抬手示意戴卓凡跟过来,接着,他们乘电梯去了该建筑的最高层——档案室的所在位置。医院的顶层很少有人涉足,到处一片“荒凉景象”,让人平添了一份恐惧。“到了,”孙医生用手中的钥匙打开了一扇门,“我在外面把把风,你自己去看吧——D架第四层879号。”戴卓凡又谢了谢医生,连忙走进档案室去寻找目标。不过别看孙医生说得明白,找起来却十分不易,毕竟一个架子上有两百多份,光数也要半天……
终于,戴卓凡找到了那份病历,病历封装上就印着两个令人胆寒的红字——“死亡”。其实对于政府来说,这完全是废话,别人的心脏在她这儿呢,还能活着?接着,戴卓凡深呼吸了一下,小心地打开封装,从里面抽出一份白色的册子——这是患者档案。戴卓凡的心情在无形之中越来越紧张,到她打开册子时,她的手已经颤抖到晃动的地步了。但马上,她的手就不动了——不只是手,她的全身都进入了绷紧的状态,就连瞳孔都突然放大,映出几行令她变得这样呆滞的字:
“姓名:莫峰闲”
“性别:男”
“出生日期:2001·5·16”
“死亡原因:肺部恶性肿瘤”
“遗体处理:经患者要求,心脏捐赠,其他器官按常规程序处理。”
……
……
“啪”,这是病历落地的声音,也总算将戴卓凡拉回到清醒状态。卓凡慢慢地蹲在地上,把头埋进了双膝之间,啜泣声伴着滴答的泪水回荡在狭窄的房间中,就像断肠人的悲歌一般,传唱着世间最深刻的心痛与悔恨。“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你为什么这样……”戴卓凡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飘出,却马上湮灭在了痛苦的汪洋之中,无人知晓。
许久,戴卓凡才看到地上的病历中掉出了一张蓝色的纸,可戴卓凡没记得医院里会用蓝色的纸打印什么,于是她擦了擦泪,伸手捡了起来,一段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
卓凡,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那么你一定知道这件事了。很抱歉我没有主动告诉你,既然你知道了,我只好都向你说明了。
在我诊断出肺癌时,医生也检查出了我的血型——RH阴性。而我开始时并没有为此感到什么值得兴奋的心情,一个人要死了,再珍贵的东西对他自己而言有什么用吗?但我也没感到什么遗憾,于是索性回到了学校,无非没有像你一样公开病情罢了。也算是幸运,在校的日子里我有13次咯血,却没有被人发现,我都想好了,等快要去世的时候,我就以休学为名消失,那样我就算是圆满落幕了,也不会影响到其他人,多好!可是,当你请假几天回来、说你自己将要去世的时候,我忽然愣住了,本以为我可以用死来消除你的恨意,却没料到现实竟然如此捉弄人。于是,我在我的计划之外,又加了一步——
我在医院里见过你,清楚你的诊断序号,所以我很方便的打听到了你的一系列问题,包括你的血型。我一开始也没料到这些,我只是希望有什么方法能延长你的生命,但在清楚了你的血型之后,我抽周末很快做了器官检查,得到许可之后,我签下了“器官捐赠协议”。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感觉你似乎并没有真的恨我,当然这只是猜想,我也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既然我已经没有时间去验证,我也就放弃吧。
我想说的在遗书中已经为你说明了,我当初并没有在意,知道最后我才意识到那句“为了我的心”似乎有些不妥,所以我又写了这封信。我知道这会让你很难过,实在抱歉,但我知道,你如果找不到真像,可能会更后悔。
不管你记不记恨我,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以后,会有一个惊喜在等你的,我还有一个事情想要拜托你一下,我恳求你的同意——仅以我个人的名义,希望你照顾一下欧阳雨,就当是一个将死之人的请求吧,拜托了。
莫峰闲
2017·6·12
……
【2017·11·6青岛市中央高中】
“班长大人,班主任叫你去一趟……”正忙着喊集合上课间活动的体委拖着累腔儿向戴卓凡说道。戴卓凡收起一个装饰精致的本子,整了整身上松垮的校服,向办公室走去了。真是的,班主任就好在课间活动的时候找人,安排什么或者审讯什么,好多人为此错过了不少次这一小时的课间活动,在班委中的现象尤为严重。
到了办公室,戴卓凡像其他学生一样先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而入。“报告!”“进来!”这是常规对话之一。班主任是一个刚满30的语文老师,他见戴卓凡来了,也不废话,直截了当地问:“卓凡,刘孜伟(纪律委员)最近总是说你上课开小差。虽然你一直是全级第一没错,但你能保证下一次还是第一吗?”戴卓凡一点都没有示弱:“能!”班主任刚举起的手指顿在了半空,接着脸上一副“有火但不知道有什么理由发”的样子。“那好吧,我先问问你,”班主任总算冷静了下来,“你上课到底在干什么?”戴卓凡很自然地说:“创作。”班主任一皱眉,说:“创作?写小说吗?你这个年龄能写出什么呀?”戴卓凡眉毛一挑。“有志不在年高!”戴卓凡如是说。
“既然这样,那……”班主任似乎有些动容了,“趁着课间活动,可否借我一看?”这下轮到戴卓凡愣了,她可没想到班主任会这么做。“那,周老师,你可不能说出去!”在周老师点头之后,戴卓凡回教室拿了个精致的本子,小心翼翼的递了过来,甚至还跟周老师说不要弄坏了。其实从开学以来,周老师对这位班长就很头痛,戴卓凡学习很好、稳居级部第一是不错,但她本人性格冷淡,不喜欢交往,虽说管理能力不差,可是却有点藐视纪律——连和老师说话都是那种冰凉、不觉温度的语调。周老师翻开第一页,只有四个字:游园惊梦。周老师一笑:“题目不错。”接着,他不禁愣了一下,因为他看到了下面的一首小诗:
“苏杭故地自水生,园林小路留梦中。难道此生何处灭,梦醒惊闻玉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