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后院的东北角,是整个府中最偏僻的地方。
月黑风高,隐约传来几声凄厉的鸟叫声,显得异常阴森诡异。
雪地上忽然传来吱吱的踏雪声,接着暗夜里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披着厚厚额雪裘,戴着宽大的雪帽,看不清相貌。
他走到了高墙下,环顾四周,自言自语道:“师父怎么还未到?”只听夜空中传来一身轻笑,接着从高高的墙上飘下一个人影,黑暗中只见他长发飘飞,广袖宽袍。
接着便听到一个温醇低缓的声音道:“师父怎么会迟到呢?一早就在此等着明儿了。”
身披雪裘的少年又惊又喜,忙要拜倒,却被那人动作迅疾的扶住了,声音里充满了慈爱和怜惜,“你身体不好,不用每次见面都这么多礼数。”
少年微笑道:“多谢师父,徒儿这些日子可是好多了呢!却不知道师父近来如何?”
那人一声长叹,负手而立,似包含了无尽的心酸和无奈,道:“师父曾失信于人,如今……唉,不提了,明儿,上次穿你的心法秘籍,可曾按时修炼?”少年道:“师父放心,明儿一直都遵从师父之意,数月以来,从未懈怠。”
那人似有些释然,道:“很好,师父无力救你,能做的只有传你一些对身体有益的内功心法。”听得他语气中似有自责,少年忙道:“师父,明儿身患绝症,自知难以医治,父王也曾费过不少心思,但是都无济于事,所亏师父不嫌弃,肯收明儿为徒,这一世明儿此生大幸了。”
“你这孩子,不可过于颓唐,年纪小小的,要有些朝气才好。”他终究还是有些不忍,拍了拍少年的肩道。少年微微一笑道:“师父的话,明儿可都记着了。”
来人似乎有些仓促,道:“明儿,记着师父的话,要早晚勤练功,这虽然不能完全治好你的病,但是对于修身养性还是大有益处的。师父大概以后再难见到了你,你可要多保重。”
“师父,”少年有些着急道:“您这就要走了吗?去哪里,多久能回来?”
来人想了一下,道:“也许几年,也许几月,也许……此事说来话长,明儿,你就别管了,师父这次是特意在出行前来看你。”少年拉着他的衣袖道:“师父,可是明儿舍不得你。要么我带您去见我父王,亏得您照顾了我这么多年,如果没有您,明儿想必活不到如今……”少年正说着,忽然感觉到手臂一紧,那人已经握住了他的手臂,有些激动道:“你答应过我,万万不可将我们的关系透露给第二个人知道,难道忘了?”
少年惊觉,忙垂首道:“师父,明儿一时情急,竟忘了誓言,请师父见谅。”
那人缓缓道:“没事,你记得就好。好了,你回去吧,我也该走了。”说着就欲离开,少年有些发愣,眼看着师父就要走了,忽地回过神来,走过去‘扑通’一下子跪倒在雪地里。那人一惊,忙道:“明儿,你快起来,满地的雪,你这是做什么?”说着伸手一托,就将少年托了起来。
少年垂泪悲悲切切道:“师父若要走,明儿自知无法挽留,可师父此次却似再无归来之意,明儿实在舍不得,只恳请师父留下个名号,若日后明儿能活的长久些,好出去寻找恩师侠踪。”
那人似有些为难,摇头叹息道:“明儿,你莫要为难师父,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
少年很是失望,叹了口气道:“那么师父,可不可以了我平生一愿?”那人点头道:“你说。”
少年缓缓道:“这些年来,我们师徒聚少离多,一年最多不到十次,更别说相处了,而且总是在夜深无人处,所以至今明儿都不知道师父相貌,若是日后真有缘见到,恐难相认,所以恳请师父答应明儿,在您离开之前与明儿见一面,可好?”
那人沉吟良久,缓缓道:“好,绿文院,你知道吧?”
少年道:“在府中西南,因隔水一片石壁 ,壁上有苔痕,纵横天成如一幅画,所以叫绿文院,我表姐以前住那里的。”
那人道:“你知道就好,明日未时,我在那里等你。”说罢长袖一拂,身形陡的拔起,少年只看到他面上似有一道银光闪过,再一看,那人早已经自面前消失了。
师父向来如此,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现在,他还连对方的真面目都没见过,何况身份名号?
记得好些年前,自己还是个孩子,因为出生前母亲动了胎气,所以他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两岁多才会走路,多年来一直缠绵病榻,身边总有好多人专门侍候,他慢慢懂事了,虽然过得是锦衣玉食,仆从如云,一呼百应的日子,但心里终究郁积着一股怨气,胸中渐渐结了块垒,难以消融,性格也孤僻乖戾,离群索居,不喜与人交往,甚至连亲生父母都开始疏远,觉得人生无趣,还不到十岁,就感觉到了厌倦和疲惫。
有一天夜里他走出来,跑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伏地痛苦,哭的肝肠寸断,或许是他的哭上感动了上天吧,就在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他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他抬头一看,月光下,只见那人一袭黑袍,眼神锐利深沉,额前隐隐有一点银光闪动,神秘威严,如天神下凡。他的声音也是长笛般清越,他问他为何这般伤心?
望着那双澄净如秋水深沉如夜色般的眸子,他的心由狂躁爆烈愤怒厌弃开始变得平静起来。
“你是谁?你是人吗?为何我没有听到你的脚步声?”他喃喃的问道。
那人声音温和,像是怕吓到了他一般,大:“我自然是人,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现在不乖乖在家睡觉,跑出来做什么?小小年纪,你究竟有什么伤心事?我恰好在墙外经过,不忍听闻如此悲声,所以前来探看。”
他有些疑惑道:“你怎么进来的?”
那人轻笑道:“你说呢?”说着走过来抱起地上的孩子,纵身跃起,他只感到像是忽然飞起来了一般,耳边呼呼生风,再看两边,所有的景物都在向后急速倒退,他不由得兴奋不已,前所未有的舒适和畅快。
后来他们落在了一处屋脊上,那人对他说道:“这是京城最高的房子。”他有些惊讶的问道:“这是五凤楼?”那人点头道:“正是,从这里往下看,可以看到全城的景色。”他不由得赞叹道:“你真厉害。”
那人微微笑着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他也不与隐瞒,道:“我叫任明皓。”
“任明皓,好,我记住了,你还没有告诉我,刚才为何那么伤心?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帮助你。”那人问道。
他感到对方心诚,又为人家的一身功夫折服,便把自己的心事一股脑倒出来了。两人并肩坐在全城最高的屋顶上,他一直静静聆听,听完后叹了口气,道:“天意弄人,奈何,奈何!人生在世,如电光石火,最是朱颜绿发更短。人生七十中间,颜红鬓绿,能得及时?何必在乎一生的长短?在最好的年华里,做最想做的事,那就好过旁人活几世了。”
他自幼尝读百家书,岁年幼却也博学,忽觉此人谈吐不俗,觉非异人,便很高兴与他相识,两人畅谈许久,他竟感觉胸中块垒消融了不少。
后来,他问那人姓名,那人却是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莫要问,我是不会说的。”他以为对方嫌自己不够坦诚,便站起身道:“我也瞒了你我的身份,难怪你不说,我现在就告诉你,临江王是我的父亲,我母亲慕容氏顺势当今圣上钦封的临江王妃。”他说完这句话,那人赫然站起身,似有些惊愕道:“什么?你是临江王世子?”
他有些好奇道:“怎么,你认识我父王吗?”
那人却没有回答,而是喃喃自语,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只为有缘来相聚,好,任明皓,你听着,我愿收你为徒,你可愿意拜我为师?”他一听当即大喜,立刻跪下道:“我愿意。”
那人却继续说道:“但是我们事先要约法三章,第一,你绝不许在任何人面前提及拜师之事。第二,我不能久留京师,有机会自然会来找你,所以我们只能在深夜相见。第三,你莫要问我身份名号之类。你可答应?”
这三个条件却是有些苛刻怪异了,但他却还是答应了,于是当即就在月下高楼之上行了拜师礼……
任明皓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实中,他一夜都难以入眠,只盼着世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便可以早点看见师父的庐山真面目了。
次日天一亮,他立刻就起身洗漱。用过饭后,支开了下人,然后匆忙拿出一个包袱,找了些珊瑚白玉、碧玺金樽、翡翠琥珀等世间少有的珍宝包了一包,只等着时间一到就赶往绿文院。
遥遥望见山石侧站着一个人,看那身影像是师父,走近一看,却见那人身披蓝布长袍,大袖飘飘,风神俊秀,气度不凡。任明皓忙走上前去,叫了声:“师父。”
那人转过身来,任明皓这才看清他俊逸硬朗的面孔,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岁额角戴着一只星型银饰,长发披散,两鬓竟已经有了几缕斑白,他眉间的忧色很重,像是怀着无限的心事。他望着眼前纤弱的少年,点头道:“明儿长大了不少啊,初见时你还是个小孩子。”他的声音像水一样柔,像阳光一样暖和,但是不知道为何,明皓却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师父,真要走吗?”他恋恋不舍的问道。
师父不由得笑了,连眉间深深的忧色似乎都淡了,“傻孩子,师父犯得着用这样的事和你开玩笑?师父今天来,是送你一件东西的,这是避毒灵珠,可避百毒。”他说着在明皓手里放了一样东西。
明皓忙推辞道:“这样贵重的东西,明儿不敢收,师父自己留着,肯定用得着。”师父却是微微一笑道:“这是师父十年前离开师门,你师祖赠与为师的,师父如今用不着了,你就收下吧。”
明皓不好违逆师父心意,只得收下,并从怀里取出那个包,道:“师父,这些事徒儿给您路上准备的盘缠,您可千万要收下。”
师父接过来一看,忍俊不禁道:“你这是在给师父招强盗吗?呵呵呵……这是个孩子。”说着就要退还给他,明皓一见,忙摇手道:“师父您千万要收下啊,我那里实在没有银子,就只能随便找了几件玩物,师父要是嫌弃,可真是折煞徒儿了。”
师父苦笑道:“好吧,那我就收下了,以后切莫再这样。师父行走江湖,就算是身无分文,也不会饿死你,你就放心好了。”
明皓心里十二分的不舍,但是又无可奈何,就在这时,突然一阵寒风吹来,他看见师父鬓边的长发被风吹起,右边脸颊至眉梢有一道长约三寸的伤疤,似是心伤,因为伤痕处还有红肿。他不由得心下一痛,却是不敢多问,只叫了声:“师父保重,日后再见。”
这几年来,他之所以变了许多,全仗师父之功,在他心里,对父王是敬畏大于敬爱,而对师父则是敬爱、敬畏、崇拜、依赖兼而有之,在他的心里,早就把师父当成了自己最亲的人。眼下师父走了,怎能不让他伤心欲绝?
回去之后,闷闷的躺在床上,伸手突然摸到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他有些疑惑,拿起来一看,却是哭笑不得,竟然是自己方才送给师父的那一包珠宝。他不由得心里后悔不已,如果自己快一步回来,或许还赶得上见一面呢!
他叹了口气,走到书案前,低头一看,却见案上的一张纸上写着几个苍劲有力,墨迹淋漓的大字:贤徒赠宝,美意难却。情意已到,何须珍宝?今日一别,再图相会。珍重!
就在他感慨万千之时,忽听得外面有吵闹声,只听黛螺道:“表小姐,您怎么来了?小王爷不是和您约好了出去的吗?”又听到一个少女娇叱道:“让开!”
接着便见慕容席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边走边叫道:“明儿,你这个小坏蛋,你给我出来。”
明皓还愣着,正给她抓了个正着,慕容惜比他大了两岁,随虽是女孩子,但看上去却比明皓高大,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瞪着眼睛道:“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捉弄我?害得我在梅园外苦等了老半天,还差点让燕伯抓住,你到底是何居心?”
明皓这时候才想起来,因为这几日慕容惜和他一直对梅园那边很好奇,所以他生怕那鬼丫头又暗中监视他,不小心撞到了他去见师父的事,所以提前就写了一封信,让黛螺送过去,约她今天未时在梅园外相见。
慕容惜当真,还以为他有了什么主意呢,所以时辰还未到就赶快过去了,谁知知道等了半天竟然没等着,实在受不了这才跑过来兴师问罪了。
明皓也觉得有些愧疚,苍白的脸涨的通红,怯怯道:“对不起……表姐,我本来是要如期赴约的……但是那会儿却有些难受,就去躺了一会儿,忘了让黛螺去告诉你一生,这不才起来……正想着去向你赔罪,你就已经来兴师问罪了……抱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