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到齐了,我和肖言,茉莉和则渊,理应各自占山为王去的四个人,非要团聚在上海,是要把酒言欢还是要怎么着?我一边想一边冷笑了两声。
魏老太太约我吃饭约了个措手不及。又或者,那根本不能称之为“约”。她在6点——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时,直接遣了她的司机来公司接我。
那西装革履的司机死气沉沉地对我说:“魏夫人想见您。”我愣了愣,对着司机讪笑道:“不用对我称‘您’,我不习惯。”司机像没听见我的话一样,又说:“我在公司门口等您。”
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琢磨:这辈子我还从没和这夫人那夫人的打过交道,今天就当是去开开眼了。收拾好东西,我向丽莉辞行:“魏夫人找我。”丽莉双手合十:“我会保佑你的。”
司机见了我,给我开了车门,说魏夫人正在某某酒店等着我。
我爬上车,在司机关上车门前,又爬了下来。我装模作样地说:“啊,我差点忘了,我今天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你看,我们能不能改天?”司机岿然不动,摇了摇头。我只得认命地再度爬上了车。
我自然没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我只是想临阵脱逃罢了。我并不认为丽莉的保佑能敌过那老太婆的内功。我用求助的目光望向司机:“您知不知道她老人家找我有什么事?”司机又摇了摇头,多一个字也不说。
魏老太婆在某某酒店中喝着茶等我,端茶杯的手形跟慈禧似的。天已入寒,但她身穿深蓝色的真丝裙子,小腿上松弛的皮肉塞在丝袜中。她养尊处优,理应细皮嫩肉,但不知为何,却已如此色衰。我大胆假设:想必是动心眼儿动得过于频繁,养分都被吸入了大脑。
“慈禧”手指一指椅子:“坐吧。”我战战兢兢,坐在椅子上却如坐针毡。“慈禧”又用余光瞥向水灵灵的侍应生:“把菜单给我。”于是,那侍应生在我眼中渐渐幻化成了丫鬟。
我是个没口福的人。魏老太婆点了份青菜,点了份豆腐,之后对我说:“我吃素。”我只好附和:“吃素好,身体好。”
接下来,我不得不承认,就算这老太太提前十天半个月就跟我订下这个约会,就算我这十天半个月朝思暮想,我也依旧想不出她的用意。言简意赅地说,她希望我离黎至元远一点。其实她的原话也与此相差无几。她说:“不要和黎至元走得太近。”
我还是一言未发,魏老太婆就下了逐客令:“如果你不爱吃素,就先走吧。”我攥着拳头凿了一下桌子,把她吓了一跳。我站直腰板,用鼻孔看着她:“的确,没有肉,我就吃不下饭。”我脑子中闪过一个念头:我要点一桌子鸡鸭鱼肉,摆在她的青菜豆腐旁边,再在她眼皮底下狼吞虎咽。不过可惜,我的钱包并不支持我这个念头。
我走了。走到门口,司机都没正眼瞧我一眼。
疑惑像棉絮一样塞满了我的胸腔,以至于我都无暇愤愤于那老太婆的傲慢。我不懂她为何如此兴师动众地召见我就仅仅为了和我讨论黎至元,更不懂为何她要来干涉我和黎至元的关系。
肖言给我打来电话,我不分青红皂白:“你不要一来上海就找我,你不要一来上海才想到我。我也要有我自己的生活。”说完,我就挂了电话。肖言同样的一言未发。
我没有找黎至元。我设想了一千种他和那老太婆的关系,个个都让我觉得荒谬极了。比如他是她的儿子,那么妈妈就有了立场来干涉儿子的交友自由。又比如他是人面兽心,而她其实是想拯救我出陷阱。再比如,她喜欢他。我拍了拍自己的头,自言自语道:“那才成了真正的忘年恋。”
末了,我打了电话给丽莉。丽莉很聪明,开门见山地问:“魏夫人对你说了什么?”我也没拐弯抹角:“丽莉,你对黎至元知道多少?”丽莉脱口而出两个字:“果然。”我想,我问对人了。
我回到家,一打开家门就傻眼了。则渊,茉莉,还有肖言,正齐刷刷地望着门口的我。我有那么一瞬间,以为我回到了过去,回到了美国,回到了那个我明目张胆承认我爱肖言的时光。就那么一瞬间而已。
“主人都不在,客人还真不少。”我看着他们三个,百感交集。则渊和茉莉这两个,通通在为了不值得的人做着不值得的事。而肖言,他亲口说过,他并不值得我为他而付出。我默默感叹:个个都在作茧自缚。
肖言率先开口:“你没事吧?”我延续了刚刚对他的态度:“没事啊。我平白无故怎么会有事?”
则渊和茉莉的神色布满惊讶。他们不了解,为什么同肖言和平分手并且已经有了新欢的我,语气中会有这么浓烈的火药味。也许,连肖言他也并不了解。
我送肖言下楼,肖言走在我后面:“刚刚电话里听你语气不对劲,我就过来了。没想到会看见则渊和茉莉。我一下子以为回到了美国。”美国的千丝万缕搬到了祖国的领土上,突然就让我们感到莫名其妙的混乱了。我走在前面,心思混乱:“你真这么关心我吗?”
我被肖言拉进了他的怀里。在楼道的转角处,他从后面把我拉进了怀里。他的脸就那么顺势向我俯了下来,我的嘴唇被他的嘴唇覆着。我瞪大了眼睛,大脑停止了转动。
肖言的话低沉沉地送入我的口中:“闭上眼睛。”我没有闭上眼睛,但楼道中的灯熄灭了,我们陷入了黑暗。
那是一股我抵挡不了的力量,像河底的水草缠绕着我的脚踝,越挣扎,越恐慌。肖言的唇移到我的耳边,像咒语一般呢喃:“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想你。”黑暗中我看见了光芒,那应该是我的泪。
好一场任性的缠绵。有着男友黎至元的我,和有着女友乔乔的肖言,不管不顾地拥抱着,像是下一秒地球就会爆炸,一切都会一了百了。
上海已经变得湿冷了,那能吹到人骨子里的风常常让我自怜自艾。我在肖言的胸口抽泣:“我为什么要来上海?我恨上海,我恨你。”肖言的手抚在我的头发上:“对不起,小熊。”
我的眼前因为肖言的“对不起”而像是突然光亮了。谁也不能无休止地藏匿在夜色中,地球不会爆炸,一切不会一了百了。天光亮时,肖言还是那个对不起我的肖言,纵然他把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留给我徜徉,他也会依然笑吟吟地伴在另一个女人身旁,有朝一日再多上一只白嫩的胖小子,继承下他和那女人强强联手后的产业。而我,渺小得微不足道。
我远离肖言的怀抱,嘴角扬了扬:“哎呀,旧情人相见,真是难免情不自禁呀。”肖言的眷爱就像一根燃烧的火柴,因为璀璨所以短暂,也因为短暂所以才更显得璀璨。他不会对我说,小熊,跟我走吧。他不会对我说,小熊,让我们在一起吧,一起去克服种种阻碍。他不会。我垂下头:“我不送你了,有机会再见吧。”说完,我往楼上跑去。
我是料事如神的神仙。肖言,什么都没说,静悄悄地任我离开,任我们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从此继续各自的锦绣前程。
我恨上海,恨这个让我感觉燥热和阴霾的天空。每天都有人犯着错,每天都有人在因为犯的错而付出着代价。我在丁澜的房檐下抗争她的生存之道,月月领着魏老板从某人某处私吞来的钱,而那钱数也许还远远低于他支付给陪他在沙滩上晒太阳的少女的零花钱。好不容易,认识了个堂堂正正的黎至元,说要和我来一场轻巧的交往,却又凭空跳出一个不可一世的老太婆,说不行。而这其中的缘由,刚刚由丽莉的口中吐露,还在我耳边新鲜得滚滚发烫,让人理不出头绪。还有肖言,这个引我来上海的男人,他把我当做一只风筝,一只永远被他牵扯着在天空中流浪的风筝,一只永远不可以降落,停在他身边的风筝。
我用脚踢了一下墙壁,骂道:“混账。”
我和茉莉躺在她给我买的被子下。我说:“快回美国吧。”她却道:“再等几天。”我问:“等什么?等着和则渊同一航班?”茉莉背过身去:“你别管我了。”她又道:“你和肖言究竟怎么了?”我也背过身:“你也别管我。”
则渊睡在丁澜的房间里,又或许,他只是躺在丁澜的房间里辗转反侧。
丁澜就像水蒸气一样蒸发掉了,她的父母同她的朋友一样,均不知她的去向。她倒是曾打电话去周刊请假,但上司只是说,她请了事假。
黎至元打来电话,我说我今天太累了,明天再说吧。他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说没有,只是累了而已。他让我好好休息,就挂了电话,语气中仅有担忧和怜惜。
好一场轻巧的交往。倘若没有从天而降的魏夫人对我们指手画脚,品头论足,那黎至元真是当之无愧的好男友。即使我刚刚才和旧情人以拥吻的方式叙旧,他也不至于来“睚眦必报”。
第二天,丽莉说我面色阴暗。我坦白:“睡得太不好,要么醒着,要么做着让人心惊肉跳的噩梦。”丽莉拍拍我的肩:“有心事谁也睡不好,该说的话,总归要尽早说才好。”我点点头,约了黎至元吃午饭。
魏老板的秘书小姐要嫁人了,婚后只负责相夫教子,于是递了辞呈。
丽莉约了一队队的应聘者来面试,一个比一个的唇红齿白,精致极了。魏老板的秘书并不好做。除了文员的基本功之外,面容还要姣好,嗓音也要甜美,普通话,上海话,美国话,都要不在话下。
魏老板是个纵然风流,却还风流得比较有道德的人。他就像个花朵,只沾围过来的蜜蜂,至于不被他吸引的,也就与他无关。在他的历任秘书中,不乏风骚的也不乏清高的,但只要胜任了工作,也就不乏器重了。
一上午魏老板都没有现身,倒是便宜了公司里其他男人通通饱了眼福。环肥燕瘦,让人眼花缭乱。他们私下里议论,这个眉目勾魂摄魄,那个腰形婀娜多姿。我和丽莉谴责他们:“你们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啊。”他们把我们从上打量到下:“你们内心更胜一筹。”
中午,我见到了黎至元。
我把魏夫人的话放到了第二位。我先说道:“昨天肖言来上海了,我们见过面了。”黎至元眯了眯眼睛:“要早知你如此坦诚,那时我绝不会请人调查你。”接着,他又笑道:“先吃饭吧,我饿了。”我的双脚一动不动,继续说:“他亲了我。”黎至元的笑渐渐隐了去:“其实你不必坦诚到这个地步。”
负罪感突然像厚实的乌云一般向我压了过来。黎至元是我的男朋友,就算他更像是个伙伴,就算我们从未憧憬过白头偕老,但他在定义上,也是我温妮的男朋友。而我竟这么堂而皇之地对他说,嗨,有个男人亲了我。他的确不是睚眦必报的人,可肖言的吻,也的确不应该算作“睚眦”。
黎至元态度依旧温和:“我公司还有事,就不陪你吃饭了。”我拉住他的手,心慌意乱:“对不起,我不应该那么做。”接下来,黎至元说的话像鼓槌一样咚咚两声擂在了我的心脏上。他说:“也许你和他还不想结束,那么,我们不应该开始。”说完,黎至元就挣开了我的手,企图离开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