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泽不想逃脱罪责,也不想免于惩罚。死去的母亲一定留了遗言吧。信笺上细细的铅笔字,是向被自己抛弃在这个世界上的孩子谢罪,同时痛斥诅咒在大门前逼迫自己的人,并且控诉这个世界的荒谬吧。悲伤、痛苦、后悔,犹如灰色的洪水一般,一齐涌入武泽的心底。但在胸口的上半部,却有一种与那些感情不同的思绪渐渐展开。她的谢罪、痛斥、诅咒、控诉,直接化作了武泽自身的谢罪、痛斥、控诉、诅咒。
错的——最终在武泽混乱的头脑中模糊浮现出来的,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词语。这,是错的。
武泽离开挤满了围观者的公寓,一个人走在路上。错的,错的,错的。这个词在鼓膜中化作一声,化作两声,化作无数声。声音愈来愈大,犹如黑色飞虫鼓动翅膀发出的无休无止的声音,填满了武泽的头颅。震聋耳朵,填塞视野,麻痹手足。——终于,对面断断续续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渐渐地武泽看到了一张模糊的脸。那张脸正在对武泽说着什么。那张脸。蜥蜴似的脸。
火口。
——所以啊……
武泽抬起头。房间里正在高声放着八代亚纪的歌。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回到了市之谷的事务所。
——唉。
武泽刚说了这一声,火口重重一敲收录机的停止按钮,用尖锐的眼神盯着武泽。
——就算万一真的留了遗书之类,我们也用不着担心。打去催债的时候用的都是预付费电话,他们也不知道这儿的地址。
所以对组织没有任何影响,火口向武泽解释。
——嗯,不能再让你去“拔肠子”了。你心太软,那种事情做不来。
给你换个别的做吧,火口说。
错的——武泽的头脑里再次响起这个声音。
他迷迷糊糊移开视线。八叠的房间。满是灰尘的地毯。地毯中间只放着一张桌子,就像一般公司会议室里常见的那种。桌子上面是以前武泽弄来的五六台预付费手机。很快这个地方就要成为胁迫债务人的据点了吧。散放的手机旁边放着一沓A4打印纸。武泽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反正火口到哪儿都带着。
火口叼上一根七星,从没系领带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只细长的打火机,打了好几下,虽然冒出了火花,但是好像没有气了,一直没点着。火口啐了一口,朝房间一角的煤气灶走去。——几乎是下意识地,武泽凑近桌子,伸手偷偷把打印纸翻开。债务人的名单,借款的本金和利息,各人的收款情况。后面则是组织的据点列表。每一处都有火口的字迹,写着详细的注释。在那些很有特点的手写文字之中,夹杂着许多含义暧昧却足以使人联想到恶辣行为的词句。“隔日加息”“老家有地”“退休金OK”“户籍抵押”。
咔嚓一声。火口弯着身子点烟,那样子像是盖在煤气灶上一样。武泽的目光移向桌子下面。那里摆着自己的皮包。武泽仿佛梦游一样,打开皮包,把手里的打印纸塞了进去。火口回过身。
“你先去吧,回头联系你。”
“知道了。”
武泽离开了房间。
左手提的皮包,感觉比自己的体重还重。
日本高利贷的用词,意思为借债的第二天开始就要支付百分之十的利息。
武泽想拿着这些文件去向警察自首。把债务人和据点的一览表交给警察,把组织做的事情合盘托出。错的地方必须纠正。必须赶走盘踞在阴暗潮湿处的凶恶虫豸,必须消灭靠吞噬正经人生存的家伙。就算是当初没有接纳自己的警察,只要有了这份文件,一定也会抬起尊贵的屁股开始行动吧。肯定会成为可以借助的力量。
手机响了。
画面显示的是火口的号码。武泽感觉到自己走路的双腿在颤抖。他怔怔地盯着那个号码。铃声响了半晌,然后停了,但立刻又是同样的号码打了过来。武泽用满是冷汗的手关掉了电话机的电源。
怎么办?
武泽把包抱在怀里,走在人群中。这份文件必须交给警察。但沙代也必须要保护。火口在找自己。他会来家里的吧。说不定已经出了事务所,开始寻找了。自己怎么样都行,可是不能让沙代受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