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暑假,小兰经常来永春家串门子,每次来的时候她总是穿上自己的旧衣服,生怕在永春哥心里造成贫富差距的感觉。对于永春而言,今年的暑假比往年要更加闷热,更加漫长难熬,因为他跟小兰不久的将来就要分开,各自给各自找对象,各过各的日子。要是搁在以前的暑假,永春妈蒸面皮子、散搅团,永春总是喊小兰来家里吃饭,可是这个暑假,永春老是躲着不见小兰。
暑假一晃就结束了。小兰也回校上学了。走的前一天晚上,小兰和永春相约走在无人的玉米地畔。小兰对永春说,让他等她,等她毕业了,一起过日子。永春心里一团乱麻,心里有话想说,却不知如何开口。他不想让小兰暑假高高兴兴地回来,而在她即将要走的时候给她泼一盆冷水,再说小兰一个人在外地念书,还没有毕业,现在跟她说他不打算跟她过日子,确实不是个时候。他打算把这事以后慢慢跟小兰解释,所以他只是像蚊子的叫声一样轻轻地嗯了一声。
小兰这几年在大学里,追求她的男生很多,可是都被她一一回绝了。她的心中只能容下永春哥一个人。
第一年上学临走的时候,永春哥送他的打碗碗花,她没有随手丢掉,而是把它小心翼翼地她花夹在路遥小说《平凡的世界》那本小说书中。
暑假过后不久,永春妈就开始张罗着托永春的姨妈牵线搭桥说媒,走农俗规程,交了礼钱,定在明年春节结婚。
小兰在寒假快要来的时候,课程不紧张,她就花了五十块钱在杭州丝绸市场买了一块上乘的丝绸被面,并利用空闲时间自己用绣花针在被面上秀上一些成对成双的打碗碗花。等她回了家乡,跟永春哥结婚的时候用。小兰秀花的时候,一针一线好不用心,脸上总是露出甜蜜的笑容,脑海里好像已经浮现出了她跟永春哥大喜那一天的景象。可是,小兰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永春哥已经定下亲,自己却还一直沉浸在自己幻想的幸福的喜悦之中。
在寒假即将结束的某一天,好久没有来信的永春哥,突然给她来了一封信。她欣喜若狂,急切拆开了来看。
原来永春哥告诉他,他已经跟大寨的女子定了婚,并准备春节结婚了!永春在信中给小兰宽心,并说他跟小兰只有兄妹之情,她是个大学生,应该有个门当户对的好家庭。
看到这个消息,小兰就好像立地三刻遭遇了晴天霹雳,两眼发黑,天和地都转动了起来,小兰眩晕地站也站不稳,差点昏死过去。一瞬间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不可能!这不可能!这绝对不是真的!永春哥不是已经答应过我了吗?永春哥那么爱我,他怎么会忍心抛下我不管,而去跟别人结婚?
她立马给她爸挂了电话,她爸告诉他永春哥确确实实要结婚了。
小兰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她彻底了崩溃了,任泪水肆无忌惮在她苍白的脸蛋上奔流。她感觉自己好像坠入了黑不见底的深渊,像轻飘飘的鹅毛一样在深渊中缓慢坠落。她大声疾呼,但周围漆黑一片,空洞洞的,死一般地寂静、恐怖。四周根本没有人,也没有人听见她的呼喊。她的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甚至感觉到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她自己一个人深夜在校园里游荡,行尸走肉一般。不知何时,天上淅淅沥沥飘下了小雨,而且下个不停,唯恐小兰的泪水不足以冲刷她心中的伤痛一样。此时,万念俱灰的小兰好像根本就没有觉察已经下雨了一样。她沿着校园的小径,继续游走。她不知在校园游荡了多少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了宿舍。
最信任的永春哥给她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把她折磨的几乎不成了人样。她食欲锐减,不到半月,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近乎虚脱,浑身困乏无力,就像得了一场大病。
她时常表情木然,眼神空洞,精神恍惚,很少与人来往,独自一人背着书包,无精打采地找一个僻静教室角落打发时间。虽说是上自习,但是看完了书,也不知道自己记下或掌握了什么内容。
尽管如此,小兰还是强忍着痛苦,她没有将她的事告诉任何人。
寒假来了,大多数同学都已经欢欢喜喜得回家过年去了。小兰却丝毫没有回家的打算,到现在连火车票都没有预定!要是搁在往年,放假当天,她就风风火火得坐上火车回家了。
大年三十的晚上,天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寒风呼呼价响,偌大的校园,看不到几个人。孤鸦瘆慌慌的一声啼叫,令人鸡皮疙瘩骤起,毛骨悚然。
第二天一大早(大年初一),小兰胡乱地吃了一点东西,就躺在床上,随手又拿起《平凡的世界》,她希望从书中再次找到安慰,找到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看书的时候,她无意间把书翻到了夹着那朵打碗碗花的那一页,花儿虽然早已风干,失去了昔日光鲜的色彩,变成灰黑色,但保存完好,并没有碎。打碗碗花再也回不到往日光鲜的样子,就像成人再也回不到过去。人要是不长大该多好,永远活在童年,无忧无虑,能吃能睡,该多好啊!长大了,徒增了许多烦恼。
田润叶很不幸,也堕落过,但她最终战胜了自己,走向了新的生活。我难道不应该向她学习吗?我还要将自己学习到的科学知识带回家乡,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呢!是的,这才是我最要紧的使命!小兰这样想着,压在他胸口的巨石已经渐渐退去,她感觉呼吸也畅快多了。对,我不能哭泣,更不能堕落,反而应该给永春哥宽心,让他好好地生活,而不是缠住他不放。如果缠住他不放,永春肯定会很痛苦,如果永春哥不幸福,那她的日子过得再好,她也幸福不起来。永春哥少年时代就失去了父亲,从小尝尽了人间的苦头,她希望永春哥能够幸福,而且要比他幸福得多。既然我已经想通了,不恨永春哥,那我就应该回去,亲自向永春哥恭贺新禧,看着哥哥成亲。
于是小兰立马准备好行李,火烧火燎地坐公交跑到火车站买车票。幸亏是大年初一,要不然咋可能买到当天的车票!早上10点小兰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大年初二的中午,小兰坐火车到了西安。之后,她倒坐西安至武功镇的汽车。汽车在刚走过代家,就要快到东坡口的时候,汽车司机为了躲避一辆迎面而来、即将翻到大卡车的时窜进到砖瓦厂的土沟里,当场死伤了五六个人,小兰重伤,被急速送至武功镇人民医院。
在医院里,小兰脸色煞白得像一张白纸,躺在她妈的怀里,永春哭成泪人似得守在旁边。
小兰的两个舅舅气得咬牙切齿,斜着眼狠狠地瞪着永春;因为悲痛和仇恨,他们的双眼变得特别通红,里面充满了仇恨的熊熊烈火,就像是即将喷射而出的岩浆,足以将永春瞬间熔化。
小兰的两个舅舅一直反对小兰跟永春在一起,他们都是穷惯了的庄稼人,在苦日子里吃了太多的苦头。他们一致认为小兰好不容易跳出了“农门”,能吃上商品粮,过城里人洋气的生活,岂能是永春这个“乡巴佬”能配得上的!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永春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你哪里能撵上我们家小兰。你小子还挺能啊!小兰被你骗得团团转,被你卖了,还要管你叫“哥”!真是可恨至极,无耻到家了!
要不是小兰他爸他妈跟众人阻拦,小兰两个人高马大的舅舅就会像“两头疯牛”,非把永春打个半死不可。
不知何时,户外刮起了飕飕的西北风,吹打到电线时,发出刺耳的啾啾声,凛冽的寒风狂暴地卷起黄土和柴草四处飞扬;天空逐渐变得浑黄不清,也慢慢地被密云包裹;下午临近黄昏时分,天空中便扯棉扯絮般下起了鹅毛大雪;夜幕降临时,整个世界已经埋没在了白茫茫的雪海之中......
此时整个病房被深深地淹没在悲痛、仇恨、惋惜交织而成的巨大的洪流中,让人有一种即将窒息的感觉。
小兰一醒来,就气若游丝地说“爸,我的——我的——行李箱呢,里面有我给永春哥买的被面子,快拿出来给我哥,我哥明早就要结婚咧。”小兰爸爸打开小兰的行李箱,拿出来丝绸被面,递给了永春。此时的永春羞愧难当,他挥起两只粗手,不停得在自己脸上噼里啪啦打耳光,一边打一边骂自己是不是人。
“哥——哥——”,我不怪你,这辈子你是我最亲的哥哥,下辈子咱们还做兄妹。”
永春一只手紧握着小兰的手,另一只发抖的手充满深情地梳理着她两鬓凌乱的头发,泪流满面的望着小兰。
“哥,我——马上要走了,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寻找我们欢乐的童年。”
“不——不——不!,兰兰,你一定要挺住!我马上就跟大寨那个女子把婚约给解除了,等你好了,咋俩个拜堂成亲,好好过日子,你可千万不敢撂哈(下)我一个不管呀!你一定要挺住!我求你咧!”
“哥,再甭说傻话了,我听人说大寨的女子美气着呢,你能跟她结婚,我心里很踏实,本来我还想着,明早吃你跟嫂子的喜糖,喝喜酒,再吃几碗汤汤面呢”。
“好!好!好!明早让你嫂子给你留些喜糖,多倒几杯酒,你尽情得吃、尽情得喝,再多吃几碗汤汤面”。
“哥,你能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抱抱我,亲亲我。”小兰用尽最有一丝力气说道。
永春二话没活,紧紧地把小兰搂在怀里,在小兰的脸蛋上亲了又亲。
小兰满足地笑了,正当她想挺起身来回亲一下永春的时候,她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还没有够到永春的脸的时候,头朝一边一转,身子一沉,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永春抱着小兰,哭声像野狼的嚎叫声一样撕心裂肺。
小兰埋在自留地北面的斜坡上,斜坡面朝西塬,坡根底便是漆水河。小兰下葬时,永春在她坟头栽了一颗松柏,还特意在平时长满打碗碗花的地方,挖来许多打碗碗花的根,把这些根在她的坟头四周埋了整整一圈。
每年过年的头一天,也就是大年三十的下午,永春就用红漆盘子端着提前做好几碗汤汤面,去给小兰上坟。到了坟头,他将碗整整齐齐地摆放到小兰的坟头,一边烧黄纸黄表,一边低声叫着小兰的名字,让小兰来吃面,并跟她说,我晚上在我家饭桌前,给你留了个凳子,准备好了筷子和杯子,我们一起喝刺梨(武功镇酒厂出产),吃冻冻肉,看春晚,还要跟她一起看给专门她买的烟花……
后来,每年秋天打碗碗花开的时候,村里有人说,在黄昏的时候,偶尔能看到小兰出现在她自己的坟头,手里捧着一朵打碗碗花,在花丛中嬉戏、玩耍,还能听见她银铃般的笑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