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孙旖旎心情极好,连步伐都轻快了起来,还笑得出来,象是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凤遥将忧虑的叹息咽回喉间,与她一起下了公交车,走进校园,从头到尾,交握的手不曾放开。
“咦?”象是被什么东西吸引,她正欲上前,被他拉回身侧,指掌交握的力道紧了些。
“安分点。”
“不是啦,它好像有话要跟我说……”这座校园校龄悠久,几株近百年的老树都有灵性了,可以沟通的。
他皱了皱眉。“别随便离开我身边。”
她本来还想解释的嘴立刻打住,泛开蜜一样的甜笑。“这么离不开我啊?”
“嘻皮笑脸。”她明知道他的意思,不过如果不这样,她就不是孙旖旎了,泰山崩于前,她依然能调笑自如,真不知该说她够豁达还是太白目。
他先到研究室与指导教授谈了一会儿,期间仍不忘留意门外的她。
她正蹲在研究室前的那盆绣球花前,如他稍早前吩咐过的,很乖巧地等待他,啥也没做,等得无聊了,就和植物对话。
那频频探望、悬念挂怀的模样落入老教授眼里,笑问:“女朋友啊?”
没见过沈定如山的凤遥也会露出那样浮动的情绪,这名学生是他教学三十年来见过最老成的男孩子,拥有绝高的智商及沈稳的气质,却显得过于浅情,风华内敛。
原来,淡定如凤遥,也会有像正常男孩子的时候。
“教授说笑了,我们不是。”被道破自己的失态,凤遥连忙收回视线。
还不是?直到进门前一秒钟还牢牢牵着对方的手,再三叮咛对方别跑远了,当人没看见啊?
甚至,最后起身告辞时,离去的步伐略略急促,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那个女孩子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呢?能让凤遥这样的绝世奇才如此在意,变得一点也不像自己?
透过微启的窗扉,隐约见凤遥匆忙迎去,牢牢将她抱在怀中,接下来就……唉,老人家可禁不起年轻人的热情,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啊!
“忙完啦?”
孙旖旎才刚要回身,整个人便让他纳入怀抱。
要命,他离开得太久,她连发色都变淡了。
分不清是忧虑,还是怕她这模样吓着别人,他抱得有些紧。
“好一点了吗?”
她抬眼笑了笑,充当回答。
“怎么样可以让妳好过些?”
“你没看过连续剧吗?那些魅惑男人的精怪,都是怎么吸取男人精气的?”她还有心情与他调笑,食指不正不经地挑了挑他下颚。“如何?你要牺牲色相吗?”
他知道她现在很虚弱,强颜欢笑只是不想让他担心,连笑容都有些无力。
手劲一收,他俯首迟疑地碰了碰她失去艳色的唇瓣。
从未主动对谁做过这种事,但是她的气息,他一直都是熟悉的,无论是以前玩闹的、诱惑的、甚至是强迫送来的亲密,他从来不曾厌恶过,那种相濡以沫的滋味,一直都深藏在记忆当中。
她眨眨眼,似乎有些讶异。
原是闹着他玩的,没想到他真的肯——
略冷的唇抵住她的牙关,她正错愕地望着他。他倾前,牢牢贴吮前低喃了句:“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没关系。”
他说的喔!
孙旖旎可乐了,既然他都大大方方开放豆腐品尝权给她,她还跟他客气什么?
啣住他凑上来的唇,她深吻回去。
她的吻,一点都不矜持,直接又大方地品尝他,缠戏而来的粉嫩小舌,相当懂得如何撩拨他、又该怎么做才能带给彼此欢愉,过于纯熟的技巧竟令他短瞬间涌起那么一丁点的酸涩。
他在不悦什么?明知道这些都是谁教会她的,喝这种酸醋一点意义都没有。
难得没被拒绝,食髓知味的小妮子愈吃愈放肆,完全不懂得见好就收,在她企图将手钻进去染指胸前春光之前,他及时拉开她。
“啊……”她还有脸摆出惋惜,不满地低吟。
凤遥简直羞耻得说不出话。
居然就在他指导教授的门前……他懊恼地蹙眉,没料到自己会如此沈醉,有一瞬间什么顾忌都忘了。
“是你自己说我可以为所欲为的!”她急忙为自己申辩。
“……”他说的为所欲为不是这种……至少在心态上绝对比她还要健康且正面一万倍。
“妳,还好吗?”丽容染上浅浅红晕,看起来应该好多了。
所以他的意思,还真的是要让她吸取男子精气啊?随口说说他竟当真了,她又不是那种不修正道的妖类……
这个单纯的、有点好骗的凤遥,看起来可爱极了,简直美味又可口啊……
她当然不会自找死路向他澄清,这种凭空掉下来的福利,当然是能拐他几次算几次。
凤遥被她瞧得不自在,偏头率先往前走,才迈出一步又想起什么,手探向她,交握住。
孙旖旎小心掩藏住笑意,任他拉着手离开,得了便宜嘴上还不忘卖乖。“你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怎样?你知道的,那些聊斋故事里,被吸取精气后的男人清一色都是形容枯槁、委靡不振,死状通常不会太好看。”
凤遥步伐一顿,没回话。
“所以你是没想到,还是不在意?”
不在意。
他只知道,要他眼睁睁看她出事,说什么都做不到。
“不回答,我就当你是不在意喽?明明就关心我的安危远胜于自己,还敢说你不在乎我!”
他从来就没有说过不在乎。
一直以来,都是她先从他身边走开,一次又一次放开他的手。
“说嘛说嘛,凤遥,你早就不生我的气了对不对?不然怎么会那么担心我——”扯着他的手,一下又一下摇晃着撒娇。
他淡漠地瞥去一眼。“别得寸进尺。”
关于这十四年的抛弃,她还没给个合理的交代,他也还没说要原谅她。
“又摆那种脸色给我看……”
她喃喃咕哝,加快脚步跟上他的步调。
“欸,别急着走,我想看看你曾经生活过的学校,好不好?”
他依然没回话,脚下倒是默默改变了行进方向。
她知道他的求学经历被所有人当成传奇般地传扬——这是当然的,也不看看是谁的主子,独一无二的绝智奇才。
十五岁,以榜首之姿,成了那一届最年轻的大学生。
十八岁,取得大学双学位文凭。
二十岁,即将取得硕士文凭,刷新个人纪录。
他是这所学校的传奇。她一直都在看着他,并且与有荣焉,只是没有办法骄傲地陪在他身边。
“我待在学校的时间并没有很长。”他说。
如果,她是想藉此描绘他过去生活的轮廓,恐怕会失望。
“你很喜欢在那里看书,有一次还不小心睡着了。”
凤遥望向她指的八角亭。因为那里特别宁静、凉爽。
她指指前方的院馆。“文学院有二十八个女生写过情书给你。”之所以数字没再增加,是因为后来那几年,他淡情少言的性子让人不得其门而入,也就渐渐少有人再去自讨没趣了。
“我没数过。”一封信也没拆,无法回应她的数据。
“你待最长时间的是图书馆,自学能够比你安静坐在课堂上得到的还要多,你领悟力太强,许多老师总是备感压力,觉得自己没有东西可以教给你了。”她说得好得意,彷彿那个出众绝伦的人是她。
他叹气。
这也是他待在学校时间不长的原因,大多时候,他会留在比较需要他的育幼院里帮忙。
对于学历,他并没有太拘泥,只是院长坚持他必须有正常的求学过程。
至少目前他所处的环境里,文凭是正规而必须的,即使于他而言并无太大意义,他还是会遵循该有的形式而行。
一路走来,听着她如数家珍地道出他这几年生活中的大小事件,他多半只是聆听,偶尔才回应一句。
直到她说到他喜欢吃餐厅里的什么食物时,他突然冒出一句——
“为什么抛下我?”
像塞了颗卤蛋,她张着嘴回望他,忘记原本想说什么。
他偏转过身,直视她。“既然那么关心我周遭发生的一切,为什么当初不陪着我一起走过那些日子,而是选择丢弃我?”
这疑问一直存在心中,直到这一刻,才能够问出口。
她欠他一个交代,他一直在等她主动解释,但是始终等不到。
一年等过一年。
而她,却只在他生日那一日才肯走向他,但是朝阳升起时,也只能目送她离去的背影,什么也不能做。
如果曾经有那么一回,她留了下来,他也不会如此难以释怀,但是他从来都没有等到。
日复一日,到了最后,那份等待过程中的寂寞、失望以及难以挽留的无力,逐渐转成了怨。
不让他拥有,却又不容他弃绝,她太任性,总是由着自身好恶来撩拨他,无视他为此而痛苦。
他如何不埋怨?
纵使,明白她心里一直有他,又如何?
突来的逼问杀她个措手不及,孙旖旎目光东瞟西瞟,就是不敢看他。
“啊,电梯来了!”她逃命似地赶紧冲过去,企图逃避话题。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此举大大失策。
电梯里更加无处可逃,方便他闭门审讯,搞不好还严刑拷打……猪头啊!她简直想哭了。
“妳还没回答我。”凤遥悠然踱入,将她困在电梯死角。
看来他这回是铁了心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容她再蒙混过关。
“那个……就……其实……嗯……”一瞬间,上百种说词从她脑中闪过,一边评估哪一个比较能让他接受。
“不必用妳那套小聪明来敷衍我,我只听实话。”
真惨,都还没说就让他看透了。
她深吸了口气。“啊不就是——”
咚!一阵巨响,打断她欲出口的话,她只觉电梯一晃,震得她脑袋发昏,待回神之后,四周只剩一片黑暗。
电梯卡住了。
也就是说,他们被困在里面了?!
“孙旖旎!”
她本能朝那道急切而忧虑的叫唤靠去,在黑暗中寻着他的手,感觉对方牢牢地回握。
“妳有没有事?”
“没有。你呢?”
“我很好。”
瞳孔稍稍适应黑暗,凤遥将她上下瞧了一遍,确认她的安好,这才放心。
接着,他摸索电梯的操控面板,按下紧急呼叫钮。
完全没反应。
他改弦易辙,双手试图扳动电梯门,试了几次毫无成效后,他放弃了,改看向电梯顶端。
“你不是走武打动作路线的。”孙旖旎直接替他宣告放弃。
要她家尊贵无比的主子冒险去扮演蜘蛛人,想都别想!
凤遥叹气,算是附议她的话,靠着电梯席地而坐。
现在也只能等了,但愿外面的人能早早发现异状。
她靠了过去,低声承诺。“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通常这句对白不都应该出自男主角口中吗?
偏偏他也很务实地知道,现在的确是她比他强,她有本钱说这种话,这一刻他还真深刻感受到“百无一用是人类”这句话的奥义。
这种感觉实在不太愉快,他却已经尝了二十年,并且无力改变什么。
“凤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假如我死了,妳会怎么样?”
好老梗的台词,他最近闲到开始学临江迷八点档了吗?
那她是不是要应观众要求,走一下马景涛路线,死死抓住他的肩摇晃,命令他不许胡说,你这是在撕碎我的心——
算了,她走不来煽情路线。
“有我在,你死不了的。”
“只是假设。妳能力再强,人类总有寿命上限,这是妳改变不了的。”
“那我就再去打昏文判官,查到你下一回转世之处,继续陪伴你。”
凤遥没有立即回应。黑暗中,他敛眉凝思的神情,隐约而飘忽。
“凤遥,你在想什么?”
在想,是不是该同意让她继续追随着自己。
一世又一世,在找寻过程中的惶然、疲惫,在拥有与失去之间一再轮回……她虽绝口不提,但并不难想象。这对她不公平。
放弃,才是对她最大的宽容与解脱。
但是,当他想开口时,迎上她隐含惊怯的眼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在害怕,怕他真的说出口,要她别来寻他。
“你会让我找的……对不对?”她小心翼翼求证,深怕被拒绝。
知道是一回事,由他口中说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
从她有记忆以来,他就是她的全部,她的双眼从来都只看着他,一旦抽离,就空泛得什么也不剩了。
自欺也好,只要他一天没真正说出口,她就能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假装他……不曾厌恶地想驱离她。
他无声低叹,如愿道出她想听的答案。“对。”
他也是自私的吧!就算明知她有多疲倦、就算必须让她一再承受失去的折磨,他还是希望身畔有她。
孙旖旎掩住双耳,假装没听见他沈重的叹息。就算是强赖来的,至少他还是答应她了,他愿意让她跟……
哔哔啵啵的声响传入耳中,极细微,但她还是察觉到了——更正确的说法是,她居然现在才察觉到!
要命。她闭了闭眼。
“怎么了?”他留意到她的异样。
“祝融来了。”是电线走火还是其他原因,她不清楚,但她确确实实是嗅到祝融到来的气息。
凤遥沈默了,神情跟着凝肃起来。
所以悲观一点的话,最糟糕的情况是——他们有可能不是活活烧死、就是闷死在这里?
焢土窑很有趣,但是当自己成为被焖烧的食物时,那就一点都不有趣了。
他开始感受到背靠着的地方升起不寻常的热度。
“旖旎,我知道妳有能力离开这里,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顾虑我,知道吗?”
“你太高估我了。”她苦着脸。“若是以前,我还有力气开溜,但是现在——坦白告诉你,我一点法力都没有了。”
所以昨晚才会虚弱得维持不了隐身术,在他眼前现了身。
“为什么?”
“天劫。”虽然她是由他所渡化,不必如一般异类修行得历个三劫五难的,但三回的天劫还是得熬,否则哪有什么公平?
千年前,她历水劫时,祂在身边,助她熬过。
经过千年,近来她的法力一点一滴消退,何况她这次历的是火劫,比以往还要来得严重。
火克木,是她的天敌。
打从以前,她见到祝融都只有闪边绕道兼发抖的分。
明知就在近期了,但是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为了救一个不相关的人而被血劫反噬,大病一场,所以就——
“就怎样?”意外地,他竟听见了她的心音。
“我的本命丹在你身上。”她不情愿地吐实。
“那就收回去,想办法让自己离开这里,如果有余力,再找人回来救我。”
孙旖旎本想抗辩,但也明白他说的才是最正确的,如果两个人都困在这里,那就什么都玩完了。
这位祝融老伯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铁面无情,祂可不会顾忌这里有一位天人就高抬贵手,绕道而行。
凤遥命格特殊,一如姻缘簿那样,他每一世的寿元,生死簿也不会有记载,她根本抓不准他几时寿终。
“听话,不要犹豫了!”电梯内的温度愈来愈高,感觉连空气都稀薄起来,再迟疑下去,他们真的会一起葬身于此。
“好!我听你的。”她倾前,覆上他唇瓣。凤遥只觉胸腹一阵暖热,而后,眼前一晕,他体力不支地软倒。
孙旖旎扶住他,让他倚靠,匆匆留下一句。“等我!”
“旎旎。”手腕一旋,他握住皓腕,扯下她。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喊她,自从六岁那一年,他对她说过梦中情境之后,这些年他绝口不提,从不让她知晓,对于他们之间的一切,他大多是知情的。
他睁开眼,半昏蒙的视线仍然坚持要将她看个清楚。
轻轻地、眷恋地,他浅啄粉唇,不同于她取回本命丹的仓促,只是纯粹亲吻,传递千年爱怜。
“如果来不及,没关系,就像我们刚刚说的,我等妳下一世再来找我。还有——可以的话就好好谈,不要再打昏人家,得罪太多人不好。”
“好,我知道。”
看着眼前身影如光点飞散,他收回落空的掌心,逸出低低的、浅浅的叹息。
就算今生只到这里,他也不觉遗憾了,至少,他确知她是安好的。
这样的心情不陌生,好似千年以前,他也经历过这样的生死抉择、酸楚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