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直到隔日下午,岳姗姗才突然领悟地叫出声来,店里的工读生和客人都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她,以为她煮咖啡煮到起肖了。
“岳姊,烫到了吗?”
“喔,没事,这五桌客人的拿铁。”她赶紧将煮好的咖啡让工读生端出去。
她她她——想起来了。
如琛说话不会那么没逻辑,昨天他突然告诉她,何必生对未来的规划,那与琤琤有关,他在告诉她,琤琤找到她的幸福了。
然后,又突然问她明天要顾店到几点,他要来找她……
那,这样连贯起来,还会有什么意思?
他未来的人生,一向都牵扯到琤琤的,所以琤琤幸福了,他就安心。
他安心了,就可以思考其他的事情。
他可以思考其他事情的时候,说有事要跟她谈……
这样,他还会跟她谈什么?
会吗?会是她想的那样吗?他开始考虑要接受她了?还是……一切都是她自己想太多,把简单的事情过度联想?
真糟糕,她已经没心思工作,迫不及待想见那个在家等她的男人了——
走在往她家的路上,范如琛心境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没有了负担,连步伐也轻快了起来。
不经意碰着口袋内的物品,他柔了眸光,唇畔不自觉浮起浅浅笑意。
这个急性子的女孩,老是静不下来,无法安于浪费生命的等待,却能停留在他身边,等待了三年之久,他再不表示点什么,连他都要觉得自己很浑蛋了。
早在那一夜抱了她,心中便已有了定见,这段时间,放在心底反覆斟酌,等待适当的时机,然后,他会告诉她——
靠近她住处时,一名美妇在大楼外张望,指下按的门铃,正是岳姗姗所住的那个楼层。
他好奇地上前询问:“您——找人吗?”
女人回身,与他对望。
那是个打扮入时的女人,虽然有点年纪,但因保养得宜,风韵成熟,走在路上依然能够吸引男人的目光。
他在她身上看到与岳姗姗神似的相貌,多少猜出对方的身分。
“找姗姗?”他问。
“对,我是她妈妈。你也是这里的住户吗?”
“不是。我是姗姗的朋友。伯母,请先进来再说。”他拿出钥匙开大门,搭电梯上楼,左转,开启住处铁门,招呼妇人进屋。
“您请稍坐,我跟姗姗说一声。”他拿手机拨号,告知岳姗姗。
“我妈?!”另一头,岳姗姗颇惊讶。“她要来也没先通知一声,你先帮我招呼她,我走不开。”
你帮我招呼她。
极自然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她没特别留意,他却读出当中的亲疏分别,唇畔涌现笑意。“好,妳忙,我不打扰妳。”
“如琛!”
听到她急急的叫唤,他又将手机贴回耳边。“还有什么事?”
“那个……昨天你说……”
他浅笑,柔声说:“不急,等妳回来再说。”
结束通话,他转身问:“伯母,您喝咖啡吗?”
姗姗嗜咖啡成痴,除此之外只剩懒一点时才喝的茶包,但用那个来招呼客人太失礼了。
“我喝。”宋艺芸应声,暗暗打量他。他有钥匙,如此自然地进出单身女子的住所,熟练得象是常来一样,他与女儿应是关系匪浅吧?
“姗姗可能晚点才会回来,您下次来的话,直接去店里找她应该会比较方便。”至少不用在门外空等。
宋艺芸愣了愣,表情浮现一抹尴尬。他立刻领悟——不会连女儿的店开在哪里都不知道吧?这有点离谱。
他立即改口。“或者打个电话给她,她连睡觉都会开着手机。”
“我打过了,不通。”
“您打的是旧号码吗?她手机上个月弄丢了,再加上骚扰电话太多,索性门号就一起换掉了。”还是他陪她去办的。
她老是遗忘手机的存在,这一次真的找不回来了。
对方脸上的表情,已经无法用困窘来形容了。
啊……不会吧?难道说……范如琛更错愕。
“她才刚换而已,很多朋友都还没告知……”硬是补上这一句。
好尴尬,原来不是对方疏忽打了旧号码,而是根本不知新号码,这对母女到底多不常联络?生疏到连换手机都没有在第一时间通知。
以前就不常听她提起家人的事,也甚少看她和家人联络,他以为是自己不够关切,没想到还真的是极少往来。
他不可思议,怎么会有母女感情生疏成这样?
“你不用再替我找台阶下了,我和姗姗感情确实不亲。”宋艺芸叹了口气,坦承。
“呃……”这他很难应声。
“姗姗太独立,其实也不太需要我的关心,就能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
是这样吗?
感情的生疏不是一天、两天造成的,她从哪里断定姗姗不需要被关心?哪个孩子会不需要父母的关心?是她不需要,所以才被忽略,还是因为被忽略了,所以自己独立坚强,却让母亲说女儿不需要来合理化自己的行为。
这是本末倒置的借口。
但是就像孙沁妍说的,她不会因此钻牛角尖,反而养成正面积极的个性,渴求的事物,她学会让自己付出努力去争取,而不会在原地被动等待,让自己再被幸福忽略一次。
这是她可爱的地方,他总是能在她眼中看见灿亮的星光。她不放弃,也不允许他放弃幸福的可能。
“对,她很坚强。”他爱她的坚强,从不放弃让他看见希望。
宋艺芸凝思地盯住他脸上笑意。会在谈起一个女人时,用如此温柔的口吻、眷恋的神态,原因只会有一个。
“你跟姗姗——认识多久了?交情很深?”
双方都是明眼人,他也不打算迂回。
既然有进一步的打算,对方是姗姗的母亲,无论感情多生疏,身分上不能失了礼数,该被认同的程序不能少。
“三年多了吧。我跟她——有共同规划未来的打算,当然,您若同意的话,我想找时间问问她的意思。”
也就是说,他要娶姗姗?宋艺芸再度以评估的眼光审视他。
以外貌而言,是够俊俏,与女儿登对,以内涵而言,谈吐有礼、气质温雅,说话不疾不徐。她还以为女儿喜欢的是专科时期那个看了就让人皱眉的粗鲁学长,两者相较下,眼前这个对象是好得多了,不过——
范如琛送上煮好的咖啡,转身去取奶精。
“我们是不是见过?”宋艺芸问出初见时就放在心底的疑惑,总觉得有些眼熟……
范如琛回身,差点与她撞上,两人及时退开一步,所幸有惊无险,只翻倒了咖啡,几处污渍溅到他衬衫上,染开点点污痕。
“糟糕,你有没有烫到?”
“没事,衣服换掉就好。”他以抹布清理桌面、地上的污渍,再重新斟了一杯咖啡给她后,才转身进房,打开衣橱取出干净衣物换上。
在这里夜宿几回后,太过女性化的空间里多了几件属于他的衣物。
不打算如此放纵的,她值得被更珍惜慎重的对待,可每每总在她有心的勾诱下失控,愈来愈难抗拒她了……
不过,他并不讨厌这样的转变,如果这个掌控他悲喜的,是他肯定一辈子也不会伤害他的女子的话……
“你的手机在响……”宋艺芸绕出厨房,没料到他在换衣服,双方皆愣了一下,他顺手抓来衬衫遮掩。
她怔愣地,瞧着他。
“呃……伯母,麻烦您在客厅稍坐。”任何人光着上身被这样盯着瞧,都会感到不自在,就算是男人也一样。
“你……胸前那个疤……”她太错愕,几乎无法反应。
范如琛僵住,由她震惊的目光忽地领悟了什么,血色一点一滴逐渐由脸上褪去。
“八年、九年……还是更早,我不太记得了,是不是……”宋艺芸迟疑地问出口。
“闭嘴!”他惊喊,一股反胃感由胸臆,或者是心灵深处涌出,他立刻冲向浴室,完全无法自抑地干呕。
好恶心、好难受、好……痛苦。他无法控制那种反胃欲呕的感觉,头晕目眩地跌坐在马桶边。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世界好小……
整整十年,他以为摆脱过去,以为可以拥有全新的人生,以为那个带着灿亮笑容的女子,会拂亮他晦暗的人生,却发现……更加看清前半生的不堪与污秽。
是不是,人的一生都不能有污点?一旦烙上了,不管再过几年,依然会如影随形,纠缠至死。
真的,太荒谬,太残忍,太可笑……
他以为自己会哭,却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低低地、无法停止地无声轻笑,伴着泪水滑落。
“你——”宋艺芸光看他的反应,就知道自己没认错。真的是他……
那这样,他跟姗姗……
“出去!”他冰冷地斥离。看也不看她,用力关上浴室门,扭开水龙头,掬起清水一次又一次往脸上泼。
如果可以,好想洗去那段过去,那个不堪的自己……
这样的他,要怎么与姗姗共组家庭,怎么告诉她,他想用未来的每一天珍惜她、陪伴她……
他关上水龙头,看着颤抖的双手,胸腔之内的那颗心,急遽失温。
深吸一口气,他将脸上的水珠、连同眼泪一并拭干,扣齐衬衫钮釦,扭动门把走出浴室。
命运从来不曾善待过他,他早该习惯。
宋艺芸见他出来,立刻便问:“你有什么打算?”
他顿住步伐,不吭声。
“姗姗……不知道你的过去吧?如果她知道,你曾经跟我——”
他浑身一僵。“闭嘴!”
“这样……你还要跟姗姗在一起?”
“我说闭嘴!”
“做为一个母亲,我不会允许!”
“用不着妳说!”他又何尝能够忍受?
“所以呢?我要你一个承诺,你会离开姗姗,否则必要时,我会把一切告诉姗姗。”
“妳想说什么?”失了温度的眸子回望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好讽刺。“妳想告诉她,她的母亲是如何糟蹋男人、以羞辱男人为乐吗?妳以为姗姗听到这些会有什么感觉?她的男人与她的母亲有过如此不堪的关系,连我都觉得肮脏,她要怎么承受?妳究竟以为这是在伤害我还是伤害她!”最后一句,他不顾一切地嘶吼出声。
她完全没有顾虑到姗姗的感受,有这样以自我为中心的母亲,他真的替她觉得悲哀。
“姗姗是我的女儿,我当然会保护她,可是那不代表我可以接受你欺骗她、隐瞒过去和她在一起。”
“妳以为我还可以若无其事和她在一起?我没有妳那么变态,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这是她的母亲,一辈子都斩不断关系的母亲,可是那一段过去,却是他这辈子想摆脱的,当前者与后者牵扯在一起,他还能怎么做?
他不能、也不愿再与这个人扯上丁点关系,时时提醒他那一段污秽的过去。
退开一步,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走出大楼,岳姗姗正好迎面而来。
“如琛,你要回去啦,不是说好等——咦?你脸色好难看,身体又不舒服了?药有定时吃吗?”她的手关切地抚上他面颊,谁知他竟慌乱地避开,她盯着落了空的手掌,一时错愕得无法反应。
他——干么一脸避瘟疫的样子?她有那么可怕吗?
“伯母在里面等妳,我先回去了。”
“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他僵硬地扯扯唇。“不重要,改天再谈。”说完,越过她,匆匆离开。
如琛怪怪的。
她一头雾水地上楼,一面脱鞋,顺口问坐在单人沙发上的母亲:“妈,妳和如琛聊了什么?怎么他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沈思中的宋艺芸抬起头。“姗姗,妳跟他——感情很好吗?”
“对呀。”她到厨房倒水,大大方方承认。“我追他追三年多了,不过他一直没有接受啦!”
喝了口水,她笑笑地补充。“不过没关系,我很有毅力的,继续努力下去,总有一天他会被我的诚意打动。”
事实上,他已经被妳打动了,他刚刚甚至说要娶妳。
宋艺芸心知肚明,这些话绝对不能让女儿知道,否则光看她这副死心塌地爱惨人家的样子,怎么也无法把她从这个男人身边拉开了。
“那如果,妈妈要妳离开他呢?”
岳姗姗被水呛了一下。“为什么?如琛哪里不好?”
“妳不用问,听我的话就是了。”
“我不要。”她连想都不想。“妈,妳从来不干涉我的事情,这些年我一个人决定升学问题、决定就业、决定交什么朋友、决定感情问题……说好听一点是民主,但事实上我已经习惯妳的漠不关心了,现在却突然跳出来反对我爱的男人,妈,妳觉得我有办法听妳的话吗?”
“那妳知道这个男人的过去吗?妈是为妳好!”
要是真的为她好,不会迟了这么多年才来关心。“如琛什么过去让妳不满意了?”
心知不说清楚,她是不会死心了。宋艺芸叹气——
“那妳知道,他是那种为了钱出卖自己、出卖尊严的人吗?”
夜,很深了——
母亲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完全没注意,抱膝蜷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脑袋空得几乎无法思想,因为一思考,尖锐的心痛会让她疼得难以呼吸。
“我曾经,花钱买了他一夜。”
母亲的话,片片段段交错脑海,原来,他有这样一段过去。
最初认识他时,她便觉得那双沈郁的眸心深处,藏着太多的秘密,却不晓得他隐藏的,会是如此沈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的过往,难怪,他总是不快乐。
“当时他应该才十七岁左右吧,是个很俊秀的少年,他的外貌有这样的条件,会出现在那种地方并不奇怪。那时,妳爸爸很伤我的心……妳知道的,我那时恨死男人了,只想报复。”
对,所以妈也玩男人,玩得比爸爸更狠,这她早知道了,也懂得妈妈如此恨的原因。
原本,那是个平凡的小家庭,她也不是什么出身豪门的千金小姐,一家人安稳度日,生活过得平平静静,那是在她九岁以前的事。
后来,国家征收土地,规划中有岳家祖产,他们家一夕致富,然后,就什么都不一样了,可以共患难的夫妻,不见得能够共富贵。
后来,父亲玩出问题,被偷情对象的丈夫砍死在那个女人床上,此后,母亲言行更为极端,以她当时偏激扭曲的心态,不难想象她会对如琛做出什么事……
“他胸前……那个疤……”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是我留下的,用香菸。”
如果眼前的人不是她母亲,她几乎要一巴掌挥过去。
她花钱,需要对方驱逐寂寞也就算了,不能好好对待人家吗?
她知道母亲心里有怨、有恨,可那不是范如琛欠的,他何其无辜,为什么要承受这种羞辱?
这样伤害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母亲让她觉得好变态!
泪水一道又一道,止不住地急涌。
“后来听说,他再怎么喝酒到吐、喝到进医院,都不肯跟客人过夜。我想,是因为我的关系吧……我承认事后也很后悔,对他也不是没有愧疚,可是他不是完全没有责任,是他愿意为了钱出卖自己在先,这样的男人,妳还能跟他在一起吗?”
为什么不?如果可以选择,谁又愿意出卖自己、出卖尊严任人践踏?
她完全不怀疑,他会这么做必然是为了琤琤和范大哥,他是那种为了保护家人,赔上自己的人生都义无反顾的人。比起他别无选择的悲哀,那些拿钱践踏他人尊严的人,更可恶!
“即使走过一段孤单的成长路程,我都不曾这么想过,但是现在,妈,妳知道吗?我从来没有一刻,这么希望妳不是我母亲。”
她只记得,自己最后说了这句话,便再也不肯看母亲一眼。
可是,母亲至少说对了一点,这一段往事让他如此难堪、如此屈辱,她光是听着,心脏已经痛得无法负荷,他要怎么办?怎么面对她?那个人,毕竟是她的母亲,他能够完全不介怀吗?
如琛、如琛,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会怨恨我吗?是我让你在好不容易埋藏了这一切后,又赤裸裸地挑开——
她好怕。明明,等待到尽头,已经看到一丝曙光了,却又硬生生被打散,她真的很怕,怕这一回她会不得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