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
快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分。新二师一团一营营长张炳贵坐在一处被炮弹炸开了半个豁口的战壕旁,心情烦闷、焦躁的抽着纸烟。
此刻身陷重围的他,额头上的几道皱纹越发凸显了。
昨天夜里他率领一营全营士兵去偷袭日军的油料储备仓库,任务完成后因为恋战没有及时撤退,结果被日军的两个守备中队死死咬住了尾巴。由于对地形不够熟悉,张炳贵率部下边打边退,慌乱中误撤到了这座高不过五六十米的小土山上。到天亮时,日军又用卡车调来了两个中队的增援和两门日制九四式步兵炮,将他的一营两百八十人围了个严严实实。
昨晚出任务时走得急,士兵们干粮带的少,弹药也都不充足,面对这样强大的敌人,张营长的心可是一开始就揪紧了。
截止到刚才,日军已经发动了五次冲锋,实施了三次全方位的重型火力打击,一营士兵虽然进行了顽强的抵抗和回击,但也已伤亡过半,整体的战斗力一次次的遭到严重削减。
现在双方的战场态势已经十分明晰,日军只需再发动二至三次进攻,一营占据的所有阵地将不复存在,剩下的士兵只有白刃战这一个选择了。
没有和师部进行联络的有效方式,张营长已经一次派出了三名负责求援的通讯员,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情况下,他必须考虑派出第二批了。
张营长熄灭烟头,站起身,顺着破损简易的战壕找到了正在进行防御调整的薛指导员。
“老薛啊,把通讯员小王也派出去吧。没有救援的话,我担心很难撑到天黑呐。”
“你说的也对。但只派小王一个人出去,恐怕也会像第一批战士那样完成不了任务啊。”
“那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现在就只剩下他一个通讯员了。”
“我的想法,是再派一名战士掩护他执行任务。两个人一块行动,目标不会太大,机会反而多一些。”
“那必须挑一个又机警、枪又打得准的人。你有合适的吗?”
“刚才一连连长向我推举过一个人。虽然入伍没有几天,但能力特别突出,我觉得比较合适。”
“老薛,赶快把他俩都找来。我要亲自布置任务。”张营长着急的心情,竟似好不容易看到的一点希望,会如夜空中的流星转瞬即逝一般。
当柴富东背着那支崭新的日制有阪明治三八式手动步枪,一路小跑着来到张炳贵跟前时,一连连长对他的个人情况和战绩介绍还没有结束。
“就他一个人,10发子弹还没有用完,已经干掉了日军3个轻机枪手,和两名军官。”
“小伙子,能耐不小啊。是本地人吗?”张营长和蔼可亲的问他。
“报告营长,不是。我家离松花江不远,一百来里地。”
“柴富东,眼下有一项很艰巨的任务要交给你。对自己有信心吗?”
“只要给我子弹,没有什么困难能拦得住我。”
“很好。”对柴富东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战斗意志,张营长点头赞许,接着严肃地说:“王坤、柴富东,现在听我命令:你二人的任务,是从东北方突破日军防线,回到师部后火速指引师部直属侦察排救援我部,主要攻击地点是日军西南方的机枪阵地,到时我会带领全营从那一方位实施突围。任务清楚了吗?”
“清楚了。”两人齐声回答。
张营长把一张纸交给通讯员小王,“这是我给侦察排赵排长的一道求援命令,回到师部后立刻交给他本人,赵排长会安排一切的。记住,时间一刻也不能耽误。”
“是。请营长放心。”
“现在去领取弹药补给。立刻出发!”
“是。”
他们两人并没有做出什么豪言壮语的承诺,但张炳贵心里清楚,这两名战士如果失败的话,也一定是流尽了身体里每一滴鲜血。
柴富东口袋里装着15发子弹,和通讯员小王快速而隐秘的行进,绕过了敌人的两道封锁线,却被卡在了一道岗哨跟前。
这是一支8个人的巡逻队,正在进行原地休息,有吃饭的,也有抽烟和闲聊的,分成了两组。他们堵在了出口上,其他方向根本没有机会通过。两个人等了大约有十分钟,这支巡逻队还是没有离开的迹象。
他悄声对小王说:“我从那边开枪,把敌人吸引过去,你就趁乱从这里穿过去,也就出了包围圈了。”
小王说:“我出去了,你怎么办?敌人会把你堵住的。”
柴富东说:“不用担心我,任务要紧。你是通讯员,比我跑的快,你还带着命令哪。”
小王没有再争论什么,毕竟这种情况,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谁的命更有价值,谁能保住命的机会也就越大。战场上向来如此。
柴富东检查了一下枪膛里的子弹,把枪上的表尺用袖子擦亮,然后悄悄往南移动了大约二十米。
一支黑色的枪管慢慢从黑土和杂草间伸了出来。“砰”的一声枪响,腰间别着手枪、坐在地上抽烟的一名日军军曹瘫倒下去,眉心处是一个不断往外渗血的圆形小孔。一个处于半警戒状态的士兵慌忙把枪举起,刚辨清枪声的具体方位,头部又被另一发子弹击中。
柴富东拉开枪栓,弹壳抛出后马上推弹入膛,瞄准了蹲在八十米之外的一名敌人,迸射而出的子弹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的前胸。这名士兵和他的距离最远,视野要比其他人远为开阔。
柴富东一举射杀三名日军后,收回手中的步枪,快速向侧面做了一个翻滚动作。敌人的反应也并不慢,已有两发步枪子弹打在了他刚才蹲伏的位置,溅起了两团土灰。
他又向南移动了十米,拉开枪膛,再往里面装了3发子弹,将弹仓填满,然后推弹上膛。又是一声枪声响起,日军一名快速向前移动的士兵被子弹击中了腹部。
剩下的4名日军阵脚并没有全乱,他们一边匆忙寻找掩体,一边开枪对敌人进行火力压制。已经有另一队大概10人的巡逻小队从南面赶了过来,那4名日军也在伺机向柴富东的藏身处逼近。
他已经完全牵制住了敌人的注意力,通讯员小王开始慢步往路对面跑去。
柴富东又干掉了两名日军,但他也被敌人的火力完全压制住了,尤其是南面那支巡逻小队的一挺大正十一年式轻机枪,持续的火力覆盖几乎让他没法探出身去。
小王已经越过了大路,藏身在一块石砾后。他看到柴富东被敌人的机枪火力压制的无法还击,而包围圈又在逐渐缩小,短暂的考虑后,举起手中的步枪,一枪打中了那名机枪手的肩部。
没有了机枪强大的火力覆盖,柴富东调整好位置,举枪就射,又有两名日军顷刻间倒地毙命。
看到柴富东之困已解,小王心中喜悦,也不敢再作停留,不料他刚离开岩石的掩护,一发子弹却击中了他的背部,6.5毫米口径的弹头直接穿胸而出,带出了一团瑰艳的血花。
这位英勇的抗联战士,因为顾及战友的安危,不惜将自己暴露给敌人。他在牺牲的那一刻,脑海中除了快乐,还没来得及生发更多的思绪。
柴富东看见通讯员小王中枪伏倒在地,心头一阵酸痛,他缩回身子,从腰间扯下一颗手榴弹,拧开盖子,拉动引线,往北面扔了过去。
一声爆炸过后,柴富东拎着步枪,弯腰快步迂回到了之前的那个路口。两枪压制住了敌人,又使劲扔出了一颗手榴弹,柴富东飞快的跑到了小王的尸体旁。
把小王的尸首翻过来,拖到岩石后面,柴富东从他的上衣里兜找到那张命令,装进自己的口袋。没有稍作停留,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张他并不熟悉却在危急时刻待他如兄弟的年轻的脸,柴富东已再次奔跃出去。
并非他薄情寡义,只因为他没有选择。如果柴富东多停留十秒钟的话,日本鬼子就会把他唯一的逃脱方向堵死。有些事情,本不是生死关头允许做的。
关东军五十二联队第一大队大队长安田矢浩中佐正在策划着新一轮的攻击,通讯兵来报:“吉川小队报告,有一名中国士兵逃出了我方封锁线,往正西方向逃奔,另外一名和他同行的士兵已被击毙。根据初步推测,这两名士兵应该是敌人派出求援的人员。”
安田中佐听后冷笑了一声,说:“中国军队的救援队伍,三个小时之内是无法赶到的。而小山上的敌人,我是不会留给他们三个小时的生存时间的。等中国人赶到此地时,也许可以望见我们凯旋而归留下的滚滚烟尘。”
另外几名军官听后都很是得意的笑了起来,安田矢浩收起蔑视之色,想了想,又加了一道命令:“通知外围的两个中队,对自身的阵地做一次检查,有薄弱的地方及时进行防御力量补充。各个巡逻小队加强武器火力配备,加大警戒力度。”
安田矢浩虽然骄傲,但同时也有几分冷静,可是他的那道新命令,并没有对后来的事件结局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他要应对的敌人,精锐、强悍远胜于普通的作战部队,那些人如疾风般隐秘,又如烈火一样满富杀伤力。他们像钢刀上的刃锋,他们也会成为敌人肉里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