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春熙路史记:一条街与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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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善堂以及金炸鼓响的“讲圣谕”

在春熙路北口一带,除了著名的慈惠堂、昌福馆要请老师来“讲圣谕”之外,科甲巷的林清楼茶铺除了讲评书,据罗成基先生回忆,偶尔也要“讲圣谕”。而让人记忆犹新的,是大科甲巷靠近城守街口的正心堂,那是一个专做好事的善堂。

正心堂是成都旧时慈善团体——正兴堂慈善会故址。始建于清咸丰十年(1860)。民国十一年(1922)重新修建。正心堂占地面积1497.8平方米,建筑面积1400平方米,为砖木庙宇式结构,坐北朝南。正殿为重檐歇山式屋顶,屋顶前坡左、右各有一宽敞的亭式天窗,巧妙地与屋顶相连,正脊有吻兽等饰物。楼房共4层,第二层为厢楼,可绕前院一周,是谓“走马转阁楼”。第三层前后有4个六角攒尖小木亭,掩护四方楼梯,四面窗棂皆安装玻璃,室内格外明净。堂前楹柱排列成行,可嵌八尺长联,柱顶均有雕花撑弓,富丽堂皇。正心堂在“文化大革命”中损毁严重,尚存基本完好的大门、正殿、耳楼,1981年地名普查时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正心堂每年都要做几次法事,三月十五观音会,七月十五盂兰会,九月初一玉皇会。逢做法事,善堂公请来一些和尚或道士,穿上法衣敲锣打鼓,扬幡飘旗,祈福求安,寄愿上天。每做这些法事要撒一种“鬼弹子”(即面粉做的糖果),小孩子高兴得满地抢,热闹非凡,不亚于过年。这些善堂在成都市有数十家,1949年后,连同“讲圣谕”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穷人生了病来此看病吃药不要钱,死了人可以来这里要棺木,大寒天没衣穿可以来这里要衣服,逢年过节还可以来这里要米票。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全是有钱人自觉自愿的捐赠。捐赠的人就叫善人。善人们从物质救济入手,在道德教化方面却也从不落后,所谓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并举也。据说,听了正心堂的“圣谕”,扒手小偷也少了很多。

我敢肯定,绝大多数成年人对讲圣谕都淡忘了,因为它在城市里已没有听众,它忠实的观众在农村,不亚于追星族对明星的热爱。

在旧时成都的许多茶铺中,由民间艺人坐堂讲评书的不少。而与此同时,在一些小街小巷的街沿上,也有先生搭台“讲圣谕”,拥有大量听众。花钱请圣谕先生的多是街坊上有权势有钱财的人。一般要连续讲三五个晚上,有时还长达十天半月,然后才转移到别的街巷上去讲。参加听圣谕的人并不出钱,他们多为街坊上的老年人和儿童,以及一些身世十分坎坷的人。比如1942年7月27日(史称“7.27”空难),48架日本飞机轰炸成都,从少城公园炸到西御街,从西御街炸到盐市口,从盐市口炸到科甲巷,科甲巷落下两个炸弹,一家糊纸盒李姓人家没有去躲警报,老人公和媳妇就被炸死。奇怪的是,人们没有从侵略战争去找原因,反而在“讲圣谕”的伦理教化、因果报应中得到了“答案”。

王笛在《街头文化》一书里,引述了一些西方人20世纪初在成都的见闻:“讲圣谕在整个四川都很普遍,但成都尤为盛行,在茶馆、公馆或其附近,人们频繁地聚集在一起,听先生或学究讲述子女孝顺的故事,或者谈论圣谕以及类似的书籍。这在夏天和冬天的晚上似乎成为一种惯例。”

清康熙帝于康熙九年,颁布了十六条“圣谕”:“敦孝悌以重人论;笃宗族以昭雍睦;和乡党以息争论;种农桑以足衣食;尚节俭以惜财用;隆学校以端士习;黜异端以崇正学;讲法律以儆愚顽;明礼让以厚风俗;务本业以定民志;训子弟以禁非为;息诬告以全善良;诫慝逃以免株连;完钱粮以省催课;

联保甲以弭盗贼;解仇忿以重身命。”

为了使教化十六条之“圣谕”通俗易懂,深入浅出,全民普及,清雍正二年,朝廷加以演绎,制定为《圣谕广训》,颁布人民认真领会、严格执行。并专门制定了“定讲期”、“筹讲费”、“明讲法”、“肃讲仪”等宣传条规,以推行“圣谕”落实,此即为清代“讲圣谕”制度。

“定讲期”与后来的极“左”时代的“天天讲,日日学”异曲同工。每月初一、十五要求各地举行聚会,由地方官员或军队领导向老百姓和士兵讲解圣谕道义,颇有领导、群众共同学习的味道。“筹讲费”是指给宣传者提供场所、讲台等人力、物力、财力保障。民间乡约一役,本有宣讲之责,但其人无足重轻,难资化导。今欲举行巨典,必须别选讲生,欲遍履乡陬,必须广筹旅费。兹议讲生两人,每月各给薪水银4两;随带服役小工1名,每月给工食银2两。统计月需10两。每年除六七两月农忙暑热及严冬俱令停讲外,其余连闰按十月计算,费用100两。积本生息尚需时日。一些先进县锐意推行,特先捐银100两,暂供始事之用,俟捐有成数,发商生息后仍交本地绅士轮流董管,以免官吏侵挪。大约董事宜用富绅,以其少侵渔也。讲生宜举贫儒,以其耐劳苦也。讲生既领公项,即不得再索乡民供应。若殷实之户情愿延留待饭者,亦听其便。讲生所到之处,各乡约应安置住所,预备讲台,只用大桌数张,若撑布棚更好。此乃应办之事,不费钱财。不准借此摊派。“明讲法”则是由品行端正、礼贤下士、德高望重者,运用简洁明快、易于被群众理解掌握和诵记的

言辞以及灵活多样的方法进行宣传讲。“肃讲仪”意为宣讲时要严密组织、严肃纪律、正规仪式,宣讲者姿态端庄、仪容整洁、禁忌嬉笑,听讲者不得行走喧哗。“讲圣谕”制度的实施,使圣谕得以流传两百多年,深入人心,广大农工士商心领神会,纷纷效法并遵从实践,付诸言行。

《圣谕广训》虽然是用简洁浅近的文言写成,但是对于不识字的老百姓来说,依然听不太懂,这直接影响到学习效果。于是陕西盐运分司王又朴将《圣谕广训》翻译为白话。例如开头的几句是这样的:“万岁爷意思说,我圣祖仁皇帝,坐了六十一年的天下,最敬重的是祖宗,亲自做成《孝经衍义》这一部书,无非是要普天下人都尽孝道的意思,所以圣谕十六条约,头一件就说个孝悌。”这种口语化的材料,极便于地方官向老百姓宣讲,于是各省官员反复刻印,名之曰《圣谕广训衍》。

我在阅读日本人中野孤山《横跨中国大陆——游蜀杂俎》时,就发现他不明白“讲圣谕”为何物。他竟然称讲述者为“格言师”。因为他不知道那时“格言”的含义。一般的情况是,讲述者前。并排摆放两张四方桌,桌上又叠架着一张高脚茶几,茶几上供一面神主牌位,用小木牌上书“圣谕”或者“格言”二字。木牌前放有一个香炉,插着几支香烟缭绕的神香。香炉旁还亮着一盏油灯。讲述者道貌岸然,真理在握,抑扬顿挫,时而还拍击一下惊堂木,以增强道德感染效果。

四川省历史学会会长谭继和先生回忆往昔过春节的习俗:“我们川东开县春节初一到初三要舞龙灯、放花炮:长长的曲折有致的石板阶上,街两边准备的许多花炮放出满天火花,好几个长长的火龙队伍在火花中穿行……初三以后有说书的艺人‘讲圣谕’,就是皇帝的旨意,成都叫讲评书。古时候传达皇帝旨意都是通过这种街头宣讲评书的形式,讲堂往往设在较宽阔的街道中心,由说书艺人先说一段文言,念一段诗词,再讲历史故事,整条街都围着人听。”可见,如此神圣的“圣谕”,开始成为了说书艺人的一门技艺了。这是否才是皇权主义的真正意旨呢?

所以,讲圣谕并非宣讲皇上的恩德,而是讲圣人的故事,如“二十四

孝”、“昔孟母,择邻处”、“寡妇西征与贞节牌坊”、“岳母刺字”等,用光辉四射的民间伦理故事来匡扶正义,重建儒家五常(君臣、父子、夫妻、弟兄、朋友)的大厦。后来,讲圣谕逐渐民间化,讲述的先生规格比说书的高得多,好像一个人从事着与道德有关的工作,就决定了他与贩夫走卒云泥立判的性质。而先生不负众望,其生动流畅的语言,细腻如绘的形象展示,不时穿插一些增强表现力的动作,一袋烟的工夫,听众就感动得哭声一片!有些老太婆激动得不能自持,多次昏厥,苏醒过来,还要听下去,接着又继续昏厥。而一些做过亏心事的人,在这面明镜的照耀下,羞愧难当,全耷拉着脑袋流泪……

语言的教化作用达到这种境界,大概是如今从事思想教育的人想象不出的,他们空洞华丽的废话让听众反感,真该向“讲圣谕”的先生取取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