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欲望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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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煮酒论英雄(4)

刘芳首先找到当地警方,南方市局刑侦大队长邢远。两个人是同班同学。此前不久,本市曾发生一起大白天在闹市区杀人抢劫银行案,案犯作案后潜逃到临河,因为刘芳全力配合,使案犯很快得以捕获。感情是相互的,加上还有同学这层私人关系,对方也给予刘芳最大支持,动用大量警力,对所有建筑工地进行了拉网式排查。建筑工地不同于宾馆,民工白天分散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晚上四散各自找地方凑合过夜,工头根本不做登记,民警也不好爬高上低去一个人一个人核对,接连无果在情理之中。恰巧该市这当儿发生了一起灭门焚尸的惨案,惊动了公安部,市委、市政府给公安局下达了限期破案的死命令,作为同学,邢远只能对她说抱歉了。刘芳一个工地一个工地找,饿了就买份盒饭,有时干脆一手拿着烧饼夹豆腐串,一手拿着矿泉水,边吃边走,遇到有北方特别是临河口音的人,就攀老乡,细细打听。最后,目标锁在滨海风情楼盘工地上。这是外资在这个城市开发的迄今最大的一桩商住楼项目,一下子开进去十多家建筑商同时开工,一眼望去,林立的脚手架看不到边。她有一种预感,项小明已经嗅到了警方在追捕他的味道,有意识地开始了捉迷藏的游戏,单独一个人,刘芳早已放弃了“毕其功于一役”的打算,干脆应聘,当上了工地安全监督员。她“假公济私”,一幢楼、一幢楼地找,终于,在一天晚饭哨子刚刚吹响的时候,把项小明堵在了脚手架上。

此时,天色早已黑透,工地上高强度的灯光像电弧一样异常刺眼,看到项小明的那一刻,她心“咚”地猛跳了一下,项小明的安全帽拉得很低,刘芳扭身装作向夹子上记录,耐心地等着项小明从脚手架尽头走过来。和项小明走在一起的,还有七八个人,听口音都是临河人,瞧聊的热乎劲儿,显然他们和项小明的关系,已经混得很铁。等他们走到身边,刘芳若无其事地用笔指了一下,完全是履行职责的口吻:“项小明,你的安全帽带为什么没有扣紧?”

项小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脸望了一眼,旋即低头快步朝前走去。对眼的瞬间,紧张和强撑,项小明把自己内心的秘密给暴露了。前面不远,是供施工人员上下的升降机口,项小明一旦溜下去,很难再抓到他。刘芳抢前一步,拦在项小明前面,亮出了拘捕证:“项小明,你被捕了。”

冷冷对峙。

项小明不慌不忙,仿佛是为了让刘芳看得更清楚一点,索性把安全帽脱下来拎在手里:“不错,我就是项小明。”沉静得好像对这场遭遇,早就盘算预演过多少遍似的。

“只要你能配合,我可以证明你有自首情节。”

他们现在站的这幢楼,是面向广场的一幢智能化写字楼,同样又是一个第一——该市第一高的标志性建筑,总共48层,他们站的位置在第39层,向下望去,灯光下人像蚂蚁一样在蠕动,夜风吹来,整个脚手架都仿佛随之晃动。

“我有什么罪,要自首?”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没罪你逃什么逃?”

项小明左右看了看:“我逃是因为无奈。谁不知道,去年春节因为我出头向市政府反映情况,帮大伙要拖欠的工资,林若诚早在心里恨死了我,多次扬言要出钱找人给我放血,这次出事,我恰巧去过那里,他不把屎盆子扣到我头上才怪!”

刘芳一愣,知道项小明在博取其他民工的同情,给自己脱逃创造条件,说:“公安、法院也不是谁家开的,你既然心里没鬼,还怕把自己说不清楚?”

“呵、呵,你们听听,说得多冠冕堂皇,林若诚出事以后,照样天天大饭店生猛海鲜,照样歌厅舞厅泡妞,照样市委市政府牛气十足地进进出出,你们怎么不抓?还不就因为他上上下下使了钱。有钱能使鬼推磨。”连你刘队不也是一路上和林若诚关在一间包厢里过来的,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在里面都干了些什么,谁说得清楚?”项小明身后的几个人,跟着他一起淫邪地笑了起来。

“住口!”气极的刘芳,出手如飞给了项小明一记耳光。

她明白,眼前这几个人,显然不是随便走在一起的,而是早被项小明收买,有意叫来保护自己的。果然,几个人一齐用冷漠的目光盯着刘芳。这时,一阵疾风吹过,等刘芳把刮在脸上的头发撩到后面,发现项小明几个人紧紧挨着,朝前逼过来。只有不到一米宽的通道,两边闪无可闪,刘芳不由朝后退了一步。

几个人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一齐摽着膀子,一点一点朝前挤,刘芳下意识地身子一晃,在向后倒的刹那,伸手抓住了旁边的钢管,接着,身后响起一阵咣里咣当钢管跌落的声音,在寂静的高空,显得特别瘆人和惊心。她脸朝后一偏,原来,自己已经退到尽头,拦护的钢管被人松动,如果不是反应及时,怕是和钢管一块跌下去的,还有自己。

“项小明,你想干什么?”刘芳明是指责,实际上是想引他开口,只要一开口,就有机会把几个人给瓦解开来。“还有,你们几个,跟着项小明犯罪,家里都没有亲人了?将来都不准备再回临河了吗?”

项小明见刘芳没有摔下去,心里一阵慌乱,旋即把牙一咬,狠着声:“谁不知道临河公安黑,现在罢手,将来她非治死我们不可,一不做,二不休,听我的口令,一齐朝前,一、二……”

几个人显然怕项小明怕惯了,一个挪动,其他的人都犹豫着开始跟上。

随着一下重重的撞击声,像火车进站刹车一样的升降机停下来,在项小明他们发愣的时候,谭笑从里面跳了出来。

“项小明,你是不是存心想挨枪子?”

谭笑很骑士地挡在刘芳前边。

“你是谁?”

“谭笑。”谭笑很有点傲气地报出自己的名字。

项小明皱眉思索:“是……新来的市长?”

边上的一个说:“狗屁,我上个星期回老家,听收音机新闻,市长还是姓刘的。”

谭笑笑着摇头,说:“瞧瞧,文学真是边缘化了,连临河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地面的作家了。”

刘芳又好气又好笑,现在是什么情景,生死瞬间哪!正要伸手把他扒开,突然,站在后面的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大男孩高声说:“我想起来了,去年《临河日报》上连载过你的小说《月到中空》,写警察破案的事儿。”

谭笑的眼睛在暗夜里发着亮光:“我就说嘛,只要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不愁没有知音。这位兄弟,你能不能到前边来,咱们握握手?”

中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是个痴心的文学青年,激动地答应一声朝前头挤:“叔,让一让,我第一次和作家这么近说话。”

“晕孙吧你!”愣醒过来的项小明甩手给了他一个大耳光,使劲瞪谭笑一眼:“走开。”

“爱好文学有什么不好,我看你才是晕孙呢!”

“真不让?”

“你想呢?你知不知道,你作下了多大的孽,五条鲜嫩的生命,都毁在了你的手里,你还想跑?跑哪儿都会遭天谴!”

“一边是林若诚,一边是唐西平,我夹在中间,怎么整都是死。”项小明手上使劲,猛地抓住中学生模样年轻人的衣领朝前用力一撺:“娃儿,去拥抱拥抱你的谭老师。”

谭笑没想到项小明会这么阴,说出手就出手,身子朝后一趔趄跌落下去,随之是拖得很长很长的惨叫声。

项小明他们扭头,一窝蜂地朝后跑去,刘芳牙根一咬,手举枪响,击中项小明的肩,项小明“哎哟”一声用手捂住,刘芳正要再次扣动扳机,项小明被人给挡住拖走了。想着谭笑,刘芳顾不上追赶,跳进升降机里,使劲一拳,“咚”地一声擂在绿色的铁皮上。

下面的人以为出了安全事故,早忙乱成一团。看见急切挤进来的刘芳,谭笑露出小孩一样天真的笑:“要是那个姓项的是个文学爱好者就好了。”

刘芳泪淌了出来说:“我知道,你想松懈他们……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谭笑有点来劲说:“我什么不知道?你别忘了,除下来客串专栏记者,我的正式身份是侦探小说作家。”

“你呀,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你打临河上车,就一直和姓林的在一起。”谭笑的目光在迅速暗淡,吃力地抬起胳膊,指指旁边的包,说:“在临河衣箱下有个本子……我有预感……污染事件与唐西平有干连。还有……临河苑,是阴谋……”

这时,当地全副武装的警察,押着项小明走过来。

刘芳明白了:“不用说,也是你报的警?”

“你以为,我的……那些小说,都是瞎编的……”

谭笑拚着最后的力气说完,头软软地歪了下去。

在处理谭笑后事的时候,刘芳的心绪是复杂的,她更多想的是谭笑因为爱自己,才会跟到这里,在危险的时候,挺身保护自己——尽管,多少有点堂吉诃德式的不自量力和滑稽可笑。电话打回去后,临河市作协和《临河日报》社,分别匆匆赶来一个秘书长和一个办公室副主任,从他们口里得知,谭笑自小是一个孤儿,刚参加工作是在铁路局下属一个以木材加工为主的小厂里,因为爱发表评论和提意见,临到头,几次分房都没有他的份,一直住在一间十平方米的集体宿舍里。他对此并不介意,还专门写了一篇《陋室铭》贴在门上。自此,又给自己赢得了一个谭神经的雅号。这样,一般人家的姑娘,谁也不敢给他牵线,话说回来,牵了他也瞧不上人家。就这样,在“两得”中,晃得快奔小四十的年龄了。那个小木材加工厂,像一艘破漏的小船,在市场的风雨中,没怎么拍打就无声无息地寿终正寝了。谭笑开始四处打工,挣到钱后,关起门来昏天黑地地写作。钱花光,饿得挺不住了,就再出来打工。得到稿费,则豪放地请同道到饭店潇洒一醉。作协的领导爱惜他是个人才,要调进来,受编制制约,利用私人感情,安排他到报社当了合同工,虽然享受不到报社内部职工的福利,毕竟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知恩图报,每次高难度采访,他都拼抢在最前面。不过到了外面,他更喜欢称自己为作家。了解到这些情况,刘芳心里感到沉甸甸的,殡仪馆办手续时,在亲属栏里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不知这是否会对谭笑在天之灵有所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