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欲望之舟
3992000000035

第35章 男人之间(1)

黑夜中,奥迪车开得像箭一样飞快,两束刺眼的灯光,在空中狠狠地劈舞着。

刘沉目光郁郁地盯着前方。

这次在东阳县蹲点,司机请假给儿子过生日去了,他也是临时心念一动,想回家里看看,非常时期,不想惊动更多的人,就自己开车悄悄出发了。钱明军离开时门忘了关严,他伸手推门时听见了林若诚的声音,抬眼一看,一下子呆在那里。及至林小树从楼上下来,才跟着两个人醒转过来。汽车驶出常委大院,他想了一下,上了开往省城的路。飞快的车速,容不得人分心,他也是想借此压住自己乱糟糟的思绪。

下省城高速后,车子一拐弯,开进一条偏僻小巷,在一家名叫老来的卤肉店前停了下来。经营小店的是老两口,儿子搞房地产生意,家业很大,不在乎他们挣这几个小钱,早就动员他们罢手在家享清福,但两人舍不得祖传手艺,也图个热闹。也是偶然的机会,他走到这里,带了一些耳丝和豆腐干回去,没想到沈均连声称赞。那时隔三差五,刘沉就绕到这里,带回去翁婿休闲小酌,其乐融融。远远望见,老来就笑着打招呼,竟也知道他下到市里去了:“这一到下面,忙了吧?难得,那里有那么好的小吃,你还能记住我这个小店。”并坚决不肯要他的钱:“我们两个都老成这样了,还担心会求你办什么事?我们这是念老顾客的情,人人都要送一份的。”

再问,刘沉知道,再过三天,这里就要全部拆迁,建商品房,开发商竟是老两口的儿子,他知道,老两口这一来,店肯定是不能再开,说是奉送,实则是伤感,如果坚持付钱,就对不住两个老人的心。他点头致谢。

“客气啥!以后,就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刘沉安慰两句,世间很多感情上的事,都是没有办法的。只是这样一来,原来不痛快的心情,更加沉郁了。

打开门后,沈均瞧了他一眼,问道:“这么晚,是上来办事?”

“不,我专程从临河过来的,想和爸聊聊。”进门后,刘沉径直到厨房,把带的四个小菜:耳丝、豆腐干、油炸花生米和肚片,拿出碟子装好。

沈均早拿出一瓶半斤装的精装五粮液,两个人酒量都不大,也都不嗜好,性格上都不事张扬,酒,更多地是在充当营造氛围的工具。

沈均默默地看他忙完坐下,两个人碰杯:“是你和娜娜之间的事吧?”

刘沉点头。他佩服老头的眼力,有时候又很讨厌,和那种对自己一览无遗,而自己对对方又有太多猜不透的人在一起,会背上很大压力的。“爸,我们先把这一杯喝了再说!”

这次,两人和平时每人一小口相比,显得异乎寻常地爽快,全都是底朝天。

刘沉一笑:“爸,我们再来一杯!”

两个人又是一饮而尽。

这次,他没有和沈均碰,而是独自眼睛微微一闭,倒了进去。刘沉把酒重新倒上:“爸,我从大学毕业,先省府办公厅,再省委办公厅,您呢,先省府秘书长、副省长,再省委秘书长、副书记,我一直都是您看着成长起来的。如果,没有您的发现、培养、推荐,我一个无根无底的农村孩儿,不可能有今天。”

沈均声音枯涩,像在研究干部会上的发言,追求刻意的“客观”:“你的刻苦和能力,机关上下,有目共睹,说到底,谁的历史谁写,是别人替代不了的。不然,也就没有扶不起的阿斗这一说了。再讲,我们这不是在家里说话嘛!说吧,你和娜娜之间怎么了?”

刘沉知道沈均是在婉转地批评自己绕弯了。

“爸,我今天,没有想这是坐在家里,没有想您是爸,我只想把您当成一个我佩服的男人聊聊我的事。”刘沉眼里晃动着泪,他心绪极度苦闷,非常想找个人说上一说,没想到,想来想去,觉得最可信任而又有资格知道这个男人最大秘密的人,是沈均。

沈均显然也被感动了,说:“你说吧。”

仿佛要证明什么,他满满地把一杯酒喝了进去。

“爸,你说,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是什么?是官场上遭暗算,撤职丢乌纱帽?不,是非总有清楚的时候,人也可以东山再起,总之,是辩有可辩,说有可说,申有可申,诉有可诉,实在不行,还可以留给后人去评;是生意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路总有坎有坷,天总有风有雨,即使一切全部无可挽回,至少潇洒走过一回,总之,是豪豪迈迈,荡气回肠,可圈可点,慷慨一笑。”

“你认为是什么?”

“是当有一天,自己从外面风尘仆仆地赶回家里,妻子却在和另外一个男人手拉手倾诉衷肠。嘿嘿,这话,能给谁说?和同事、朋友,徒惹笑话,当面同情,背后则传为笑料,别有用心的人,更是会四处造谣中伤。”

沈均点头。这种事,对在场面上走动的人而言,所有的痛,都只能埋在心里;所有的伤口,都只能自己舔。

“但是不说,人又会憋得难受。”

“是啊,从家里出来那一刻,我心里真是乱极了,我这个市长,竟然沿着中心大街东撞西转,差点走不出来,我真是蒙了。”刘沉猛地端起酒一饮而尽。

“肯定啊,你心里觉得自己非常委屈。”沈均给他把酒杯重新满上。

“如果不是委屈,我怎么会痛苦?和我恋爱,和我结婚,都是自觉自愿同意的,不爱了,也可以明明白白提出来,这算什么?”

“这我信。否则,你也强迫不了她。”

“结婚以后,我是实心实意地对她好,以前在机关的时候,每天早上上班,宁可绕路,也要陪她到单位门口;下班,更是早早地骑着自行车候在单位门口等。当市长以后,虽然工作忙,不能天天陪她,但只要在家里,都坚持下厨房给她做早餐。她说不想要孩子,尽管我是家里惟一的男孩,父母见天疯一样地写信、打电话、让人来劝,我都毫不犹豫地挡了回去。父母并不挑剔男孩女孩,只是想要个孙子辈上的人,这要求,能说算过分?”

沈均毫不掩饰地长叹,近三百平方米的小楼,一个人住着,实在太空太寂寞,他何尝不想有个小家伙在跟前调皮地跑来跑去?现眼下在位,有大量的工作和应酬,等退下来以后呢?从自己的角度考虑,他也不止只一次婉转地劝过沈娜,可这种事,当父亲的也只能点到为止。

“像到我这个位置和年龄上,没有孩子,别人就会揣测和议论:是夫妻感情不好,还是生理上有毛病?如果是前者,那么我对她的多少好、多少体贴、多少温情,在世人眼里,都是假的,一个虚伪的印象印在市民的脑海里,树立威信也好、取得信任也好,平空要难上多少?”

两人碰杯。

沈均看看瓶子,早喝干了,他心脏不好,医生提醒他要控制酒,可想也没想,转身又拿了一瓶出来。

“爸,你是省委分管组织的副书记,最清楚中国的领导层次架构,实际上就是一座金字塔,越朝上走,越挤、越难,要说人在官场,谁不想被提拔,那是空话。至少,在实际工作中,我是要对这种人打个问号的,他们的工作原动力,究竟来自哪里?话扯远了,还说这事儿,夫妻不和,就是后院失火,修身齐家平天下,如果家都治不好,能力肯定要受到质疑。接下来,就是对失火原因的猜测,十有八九,搁谁都会去想是否有外遇的问题。当然,没有真凭实据,谁也不会给你摆在当面,但就是心里这份存疑,就已经够致命的了。爸,你说,我这次没能提成市委书记,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来,咱们再喝一个。”沈均不置可否,也就等于是承认了。

“如果说这一切都应该看开,凡事由他去。那后者,对男人的自尊心而言,则意味着残酷,也更容易成为那些阴险小人的笑柄。”他站起来,脱掉上衣,露出身上健壮的肌肉:“我一年四季每天晚上冲冷水澡,每天早上坚持举哑铃,出差秘书也给带着,我的身体,不比他们哪个强壮?!”

“刘沉,你的身体,真的是满强健的。”沈均淡淡的,那种事,和肌体的健壮,并不成正比例的。

刘沉看出了沈均的心思,冷笑道:“她,每天晚上不检查安全措施,就不会尽夫妻责任。”

沈均脸色窘然:“娜娜她是把心思全投在工作上了,雄心勃勃地要把临河打造成教育大市。”

理由牵强,牵强也比僵在那里好。

刘沉穿上衣服,听沈均这样说,猛然扭头过来:“这是有一点,更重要的是她心里惦记的有人。”

“是谁?”

沈均每个字都像射出的一枚子弹,说不清是在生刘沉、沈娜,还是那个不知名的“人”的气。

“林若诚。”

沈均眼睛微微眯起,说:“他就那么胆大?”

刘沉默然不语。

沈均明白过来刘沉的意思,委顿地一下矮了许多,苍老了许多,喃喃地:“娜娜怎么可能是那样的……她妈妈在那边,可是要埋怨我的……”旋即,目光一挑,“刘沉,难得你这么信任我这个忘年交,我的意见,你应该挑明和沈娜谈,如果她能理解你的苦心,最好,那就好好过,毕竟,你们也都是人到中年了,都有各自的事业。如果,她听不进去,一意孤行,我建议你快刀斩乱麻,工作是要要的,幸福也是要追求的,我这人到哪里都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工作就是为了生活得更好嘛!以人为本,就是要体现在对具体人性的尊重上。”

刘沉没想到沈均这样果断,没想到会这样够“朋友”,反过来安慰沈均:“爸,也许,事情还没有糟糕到咱们想像的这个地步,沈娜,兴许只是一时情绪失控。再说,话一说出来,我真的轻松许多了。”

沈均无语地望着他。

刘芳在协助报社、作协两家单位的人清理谭笑遗物时,经过仔细搜寻,在那口塞满乱七八糟衣物的木箱最下面,找到了他提到的那个笔记本。

笔记本上详细记录了唐西平利用临河苑搞诈骗的疑点,最后,还做了仔细的推理和分析。看得出,谭笑为这件事,是费了不少心的,把本子放在那么隐秘的地方,说明他早就在提防着万一遭遇的不测。

现在的临河,翻开《临河日报》,整版整版的临河苑;打开临河电视台的所有频道,黄金时段都播的是临河苑;人们街头巷尾张口闭口谈的也全都是临河苑,亲戚朋友碰面的第一句话是:“在临河苑买房没有?真傻,没有一点投资意识,这都什么年头了,谁还让钱死在银行里?”机关干部打牌玩电脑游戏的少了,一上班,就凑在一起谈论谁有门路,暗地认购了旺铺,接着,扳指头的扳指头,拿计算器的拿计算器,替别人算一番脱手能赚到几位数上。所有的临河人都疯了。有钱的倾其所有,没钱的想法贷款或四下找亲戚朋友借,再不然,是几家人合伙进行投资。情急之下,还有不少人借了驴打滚的高利贷,临河的居民存款,几乎全部都给提空了。在这种万众一心的情势下,暗中挪用公款的肯定不在少数。这样一来,唐西平差不多等于把临河市的钱全都给卷空了,一旦他得逞,整个临河,将会有多少人跳楼?刘芳边看边沉思,在临河苑开发上,唐西平雷声大,雨点稀,除开修建了一个气派无比的欧洲中世纪建筑风格的大门外,四处乱飞的全都是效果图,至今没有一点实际的投入;临河饭店找林若诚协商不成,准备以跳楼的价格,转让给浙江海天日化集团。这些都意欲何为呢?这个谭笑,神神经经的谭笑,竟然是众人皆醉他独醒。本子里还有让刘芳更感兴趣的是,谭笑同样怀疑临河边的女尸案是唐西平所为。推断遇害女孩是唐西平找来满足自己淫欲的合同情人,无意当中发现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以此要挟唐西平,被杀人灭口。谭笑的分析,一下戳透了刘芳心里苦苦思索的窗户纸。她想,应该在临河广场上给谭笑立碑,甚至连创意都有了:深秋,谭笑羸弱的身体在迎风深思。

刘芳在向局里汇报的时候,只汇报了谭笑前面的怀疑。事情当场就有了结果。

两个局长,神情同样的严肃。

江新说:“证据,证据!唐西平不仅是省劳模,明星企业家,市私营企业家协会的主席,而且,还是市人大常委,没有确凿的证据,怀疑的话就不能出口。”

闫明说:“刘芳,听说,你有一阵子政治学习缺课了?不学不行啊,现在兴的是什么,是发展私营经济。警察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为经济发展保驾护航,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刘芳同志,谁害,我们当警察的都不能害红眼病。”

依刘芳的性格,只要她认准了,非争个天翻地覆不可。但这次,闫明话一讲完,她一声不吭,拿起帽子就走。江新、闫明打她一进来,就做好了头痛的准备,这样一整,都有点突然失重的感觉。

“今天怎么了,太阳好像从西边出来了?”

刘芳清楚,想在经济上扳倒炙手可热的唐西平,几乎不存在可能。而且,在这个时候,非常可能全市人民都不答应。她想的是让唐西平拔出萝卜带出泥,只要能找到唐西平杀人的证据,到那时,有多神通广大,也没人敢站出来公然保护他,一旦投入监狱,所有计划也就跟着流产了。

只是她没有想到,带着吴天、张小婷一踏进临河饭店,行踪就被人通过监控系统给掌握了。只是他们行动太快,等唐西平接到报告,刘芳他们已经把赵玲给控制住了。监控系统是上次刘芳他们走后,唐西平安装的整套美国进口设备,从大堂到每个包间都在隐蔽的地方装有摄像头,用唐西平的话讲,既便于掌握酒店每个地方发生的情况,又可以顺便收集一点过瘾的“资料”。

张小婷先发现的赵玲,只见一个酒色微醺五十开外的老外,满头黄色的金毛,身高一米八九样子的大块头,揽着赵玲的肩,肆意地嬉笑着跟在一个身穿红色制服的服务生后面,进了一个名叫幽兰的大包间。赵玲身穿露背装,故作风情地笑着,老外多毛的手,像一只肥厚的熊爪,随着她淫荡的笑声,越来越不安分。

唐西平眼睛贼亮,猛地坐直身子说:“瞧着吧,马上有好戏了。”

邓娅悄然厌恶地瞪他一眼,起身朝外走去。唐西平声音发涩地:“别走,两个人看才过瘾。”门“砰”地一下关上了。他要起身,又被屏幕拽了下来。

肥老外靠着蛮力,把赵玲挤压在大皮沙发上,手在她身上急切地乱摸:“我有钱,给你美金。”

赵玲肩上的吊带被拉脱,露出紫红色的胸罩,她徒劳地推着山一样的老外:“起来,我唱歌给你听。”

老外淫笑着:“你的身体,就是最好的音乐,不信,让我演奏给你听。”

刘芳来不及多想,悄然做个手势,吴天猛地把门推开,三人闪了进去,门跟着被紧紧关上。

老外被吴天一把揪起,反倒气势汹汹:“你们中国的事情,我懂,你们这些中国猪,是不是想敲诈我的钱?”

吴天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违犯中国法律的。”

“我叫西蒙,是你们请我来洽谈投资的,你们的孙庆市长亲口告诉我,这个酒店是市政府重点保护,重点保护,快滚,你们这些中国猪!”西蒙粗鲁地伸手推吴天。

吴天被西蒙一口一个中国猪给激怒了,见他还要动手,挥手照他脸上狠狠地一拳,刘芳想拦没有来得及,西蒙早捂着脸倒在沙发上。爬起来时,手上脸上全是血。

刘芳亮出警官证,威严地说:“外面有跟随行动的记者,你如果不想惹上麻烦,就赶快滚。”

正如他说,西蒙来中国不是一次两次了,知道这种事一旦摊开,谁也不敢站出来保护自己,头一低,走了出去。

赵玲把带子朝肩上一拉,毫不在乎地站在那儿。

刘芳说:“赵玲,你怎么就不知道丢人?”

“有什么好丢人的?刚才老外的话你都听到了,市政府重点保护。”

“胡说,谁说市政府重点保护你们这些了?”

“刘芳姐,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酒店里要说猫腻,也就是这些了,抛开这,还有什么好保护的?你就别耽误我做生意了。”

刘芳想起西蒙刚才不怀好意的举止:“你就不怕出事?”

赵玲嘴一撇,说:“出什么事,不就是那种事,中国人外国人全都一个熊样,人家出手,还更大方。”

刘芳给噎得说不出话来,人扒了脸,树没了皮,真是百方难治。

张小婷一扯她的衣袖,提醒道:“刘队,我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