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天空阴郁,北海道则天气响晴,湿度也低,肌肤根本不会有那种汗津津的感觉。若此时能生活在这里,真再舒适不过了。
按计划,应该从新千岁机场乘坐电车去旭川。乘上“紫丁香”
号特快列车不久,就有许多气质与东京人略微不同的人陆续从沿途车站上车,这不禁使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竟已来到了北国。我并没有鄙视他们土气或来自僻壤的意思。究竟是哪里存在着不同呢?放眼望去,我从他们的神情中发现了微妙的差异。在去羽田机场的路上看到的大多数人,尽管这一天才刚开始,他们的脸上却早已挂满疲惫旅人般的表情,这里的人则似乎正在品味早晨的清爽。或许是因为这里尚处在发展阶段,或许纯粹是因为这里气候好吧—七月份也清爽怡人。
就在我思绪万千时,特快列车已抵达札幌。我稍一犹豫,决定中途下车。想到妈妈或许很久以前曾在札幌游玩过,我便也想参观一下这里的风物。
我参观了旧本厅舍,对寒酸的钟塔失望至极,然后坐在大通公园的长椅上吃起冰激凌来。或许是星期天的缘故,人格外多,拖家带口的则格外醒目,父亲们都满脸写着疲惫,这一点与东京毫无二致。
我漠然凝望着穿梭的人群,脑海里再次回忆起胁坂讲介的话。
莫非真如他所说,妈妈是被某种庞大势力杀害的?这种势力与伊原骏策有关吗?如果真是这样,理由又是什么?
可无情的是,我什么也想不出来。我与妈妈相依为命那么久,却对她一无所知。我连妈妈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为什么是我的妈妈都不知道。就在这种一无所知的状况下,我竟活到了现在。
我决定从头整理思路。首先,开端是上电视的事。妈妈反对我上电视。我无视妈妈的阻止,坚持参加,然后就接连发生奇怪的事情。
一个姓藤村的教授从妈妈以前供职的旭川北斗医科大学前来拜访。妈妈似乎坚决地予以拒绝。
一名中年男子出现在我就读的大学里,调查我,从我的三个朋友那里收集了我的信息。之后,妈妈就因车祸去世。肇事车是失窃车辆。
妈妈的遗物中出现与伊原骏策的孩子有关的剪贴簿。当天,藤村教授邀请我去旭川。
然后是前天,一个姓胁坂的奇怪男子前来,讲了一些奇怪的话。
我开始头痛。我简直就像正面对着两千片拼图,而且还没有样本图案,各个零部件凌乱地散落着,横向纵向都没有联系,无论如何拼凑都不成形状,找不到一点方向。
忽然,我的视野暗了下来,一个人站在面前。抬头一看,一个年轻男子正对我谄笑,身上的衬衫宛如“不二家”①的包装纸。
“问一下,你我是不是见过啊?”那人像猩猩一样摇晃着胳膊。
我手拿冰激凌,抬脸瞪了他一眼。“你是谁?”
男子顿时畏缩起来,但没有立即后退。“你不记得了?今年四①日本著名零食制造商。
月,你们入学考试结束之后,我还曾劝你们加入我们大学的兴趣小组,当时还一起去过咖啡店呢。”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我去年就入学了。”
“那,你不是前面的女子大学的吗?”那人伸出纤细的胳膊,指着西面。
“我刚从东京过来。你是不是糊涂了?想占便宜,趁早来点更高明的。”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你真的不认识我?”
“不认识。讨厌。”
“奇怪。”男子咕哝着挠头离去,途中还数次回头张望,一副纳闷的样子。
曾和我在哪里见过面?哼,这种伎俩我见得多了。若换成湘南海滨,这种台词估计一小时能听到五次。无论是什么样的地方,一旦形成一定规模的城市,人的个性就消失了。
吃完冰激凌,我拿起行李站起来。
抵达旭川车站是在下午三点。札幌的确是大都市,旭川也绝非小城。出了车站,眼前立刻现出鳞次栉比的大厦。
棋盘一样的道路上,车辆挤成了长龙,光景与东京街头没有任何差别。只是横穿马路的时候,不经意间从道路的中间向远处一望,倒是能看到美丽的山脊线。这在东京无疑是一种奢望。
从站前向东北延伸的道路中,有一条步行街,两侧林立着时尚的大厦、咖啡店和餐馆。从旅行指南来看,这里似乎就是和平街购物公园,全日本最早的步行街。街道中央建有花坛和喷水池,还放置着供人小憩用的长椅。这里也与大通公园一样,人颇多,长椅上坐着的也都是满身疲惫的父亲,这一点也无不同。
酒店位于距车站步行约五分钟的地方。路对面也是酒店,但看起来要新许多,大概是最近才建起来的。从车站来这里的路上也有正在施工的大楼,如果把这条街比作一个人,那它大概正处于生机勃勃的青春期。
房间是以我的名字预约的,住今明两晚,费用不需要我付。酒店职员交给我七○三室的钥匙,说明了房间位置,又说有给我的留言,递给我一个信封。我接过信封,道谢后走向电梯。
七○三室是单人房,自然不算宽敞,但很新很整洁。光是没有讨厌的烟味这一点就已很难得了。
放下行李,上完厕所,我打开信读了起来。大致内容是六点左右来接我,不用吃饭待在房间里等着就行。看来晚饭也有着落了,我不禁有些欣喜。
淋浴完毕正换着衣服,床头的电话响了。才刚过五点,是不是有点早了?我一面想一面接起电话。
听筒里传来女话务员的声音。“小林小姐吗?一位铃木先生打来电话,现在马上为您接通。”
“铃木?”究竟是哪里的铃木?
电话接通了。“喂,是小林吗?”传来含糊不清的男子声音。
“我是。您是……”
我刚一回复,对方竟咦了一声。“小林一郎先生在吗?”
小林一郎?这个人究竟在说什么?
“您打错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我不认识小林一郎。”
“咦?”那人又咕哝了一声,“啊,是吗?一定是那个混账话务员搞错了。啊,非常抱歉。”他径自挂断了电话。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握着听筒站在那里。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凝视着听筒,将其放回原处。住酒店接到打错的电话,这种事我还从未听说。打电话的男子或接线员似乎也太毛躁了。
只是—有一点还是让我有点担心。不,或许是我听错了。刚才那人的声音,我觉得有些耳熟,更确切地说是口音耳熟,但声音非常含糊不清。
思索了一会儿,始终想不起来,我决定放弃。没多少时间了。
在对方来接我之前,我必须重新化一遍妆。
正化着妆,电话铃又响了,话务员的声音再次传来。我本想责问刚才的事情,可又嫌麻烦,索性就算了。
是藤村打来的。“累了吧?”他说。
“不,那倒没有。从东京到这边,比预想的近多了。”
“能有如此感觉,便是年轻的证据啊。我想现在就过去,不知您方不方便?”
“好的,可以。”
“就在酒店前厅见吧,六点左右。”
“好的。我等您。”
挂断电话,我连忙把妆化完。
下到一楼,我在并排摆在前厅的沙发上坐下等待。六点差两分时,正面的自动门开了,一名身穿灰色西装的小个子绅士走了进来,体形看上去有点眼熟。一定就是妈妈遭遇车祸前日来公寓拜访的那个人。
他在前台驻足,朝这边望来。坐在前厅沙发上的,除我之外只有一个人,而且是名中年妇人。
他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慢慢走过来。我站了起来。
“您是小林双叶小姐吧?”正是电话中听到的声音,“我是藤村。”
我把手收拢到身前,恭敬地致意:“这次真的非常感谢。您连飞机和酒店都替我安排好……”
藤村轻轻摆摆手。“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吧,影响食欲。呃……”
他眨着眼睛,打量着我,“太棒了,实在是太棒了!竟如此……”
他视线逼人,我不禁畏缩起来。
“啊,请恕我失礼。”他说,“我刚才是在感叹,小林志保女士,也就是您母亲,竟把您培养得如此出色。如果刚才那句话破坏了您的情绪,请原谅。”
“不,没事。”我笑着摇摇头,但的确有些不快。
“我带你去一家好吃的饭店。”藤村带我去了一家和式饭店,从酒店驱车十多分钟便到了。与购物公园周边的热闹氛围不同,这里是幽静的住宅区。
藤村报出名字,身穿藏青和服的女招待把我们引到一间雅致的单间。连小小的壁龛都一应俱全,真是个政治家接受贿赂的好地方。
路上我早明确表示没有讨厌的食物,藤村便适当点了一些菜。
问起喝什么饮料时,我回答茶就可以。
“我还要开车,也来点茶吧。”藤村说道。
女招待走后,他转过身,正了正姿势。
“远道而来辛苦了。吃点好吃的,养养神吧。”
“非常感谢。”
“令堂的事情,着实不幸。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我会尽我所能帮您。”
“是……多谢。”我再次低头致谢。
之后,藤村每次说话,我都低头致意,如是三次。快要到第四次时,拉门开了,菜肴端了上来。
每一道菜都只是在小小的器皿中盛一点点,以海鲜为主,花了不少功夫烹调而成。可是,当闭上嘴巴咀嚼,终于品出这似乎是鲍鱼、那似乎是蟹酱时,器皿里早已空空如也。照这种吃法能填饱肚子吗?
我有些不安。
“我母亲在北斗医科大学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工作呢?”菜肴将尽时,我切入正题。
“一言以蔽之,是做研究助手。”藤村放下筷子,“说是医科大学,但并非只教给学生传统的医疗技术,也从事一些有前景的研究,自然需要助手。”
“什么研究呢?”尽管觉得听了也不可能懂,我还是姑且问了一句。
藤村稍作考虑后答道:“以体外受精为中心治疗不孕的研究。”
“哦……”这倒也并非不懂,“试管婴儿的研究?”
“对,但不止如此……”
女招待进来,摆上新的菜肴。
“我一直很诧异,出生在东京的妈妈为什么会来到如此遥远的地方。关于这一点,藤村先生,您知道什么吗?”我试图改变问话的内容。
“倒是有所耳闻。”女招待离去后,藤村说了起来,“小林女士从高中时代起就对这种研究深感兴趣。在研究了论文发表数量等情况后,才选择了北斗医科大学。”
“是吗?”想起妈妈平时的学习量,便觉得这逸闻可信,与我选择大学的情况完全不同,“那么,为什么会对体外受精的研究如此感兴趣呢?”
“要说明这一点,恐怕必须要提一下她当时的主张。小林女士对女性的社会地位与生物性职责的关系非常不满。”
“社会地位与……到底是什么呢?”话题忽然变得艰涩起来。
“也就是说,女性参与社会的理想不能如愿实现,就是因为被赋予了怀孕的职责。比如,一对夫妇共同上班。即使同样工作,同样分担家务,收入相同,但一旦怀了孕,女方就只能辞职。至少,暂时离开工作这一点不可避免。于是,从这时起,女主内、男主外这种职能分配就实际体现出来了。一旦变成这样,很少有夫妇能恢复原来的状态。并且,以企业为主的社会也认为女性结婚怀孕之后就该撤离战线,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女性算入战斗力。这样,女性要想获得与男性平等的社会地位就不可能了—以上内容差不多就是小林女士的主张。这的确是真理,我也这么认为。”
“我也有同感。”吃了一口面条状的乌贼刺身后,我说道,“尽管现在女性的社会地位有了显著提高。”
“但同时,怀孕的女性也减少了。这一点在出生率上体现得最为明显,也印证了小林女士的观点。”
“在我的朋友圈里,也有一些人断言孩子会妨碍工作,所以索性不要。”
“是吧?女性放弃了生物功能,选择了社会地位。但如果因此谴责这种选择,则不合道理。责任在于那些本该探索一条道路使女性可以兼顾家庭与事业,却没有这么做的男性身上。”
“您说的一点没错。”我握紧拳头,使劲敲了一下膝盖。
“现在我能这样说,但放到二三十年前,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
女人只要能生养孩子、侍奉丈夫就行了—持这种观点的人,即使在年轻女性中也为数不少。正因如此,小林女士深陷困境的情形也不难想象。”
“我母亲当时想做什么?”
“是啊,做什么呢?我也说不清她当时究竟有没有明确而具体的构想,但总之是要从根本上变革生孩子的系统。刚才您也说过,朋友嫌孩子碍事而不要孩子,确切地说,不应该这样。现实是,如果丈夫积极参与抚养孩子的事务,多数职业女性还是愿意要孩子的。
妨碍工作的并非孩子本身,而是怀孕和育儿。小林女士也这么认为。
并且,育儿的事情,请丈夫或其他人代劳是完全可能的。问题是怀孕。
如果在公司里被委以重任、正要大展宏图时怀了孕,既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本人也一定非常懊恼。于是小林女士想,若能够开发出一种职业女性不使用自己的身体就能得到亲生骨肉的方法就好了。”
“就是代孕母亲喽。” 我随口把这个在报纸等媒体上见过的词说了出来。
“代孕母亲是手段之一。”藤村点头说道,“体外受精的最初目的是治疗不孕,而据说小林女士认识到了其另外的积极意义。实际上,在今天来见你之前,我还特意调查了从前的报告,找到了小林女士写的一份报告,标题是‘浅析代用母体的必要性’。其中她提到了不能或不便怀孕的女子可以让其他女子接受自己夫妇的受精卵的构想。
这完全是代孕母亲的构想。她的主张并没有只停留在这种层次上。
她论述说,最终应开发出一种女性无痛妊娠和分娩的系统,也就是说,一种借助人工子宫便可获得孩子的方法。”
“人工子宫……”我呆呆地望着说得起劲的藤村的嘴角。我完全没有想到,他现在说的竟与我熟悉的妈妈联系在一起。我仿佛在听着另外一个也叫小林志保的人的故事。
“我的解释有点拖沓了,总之,小林女士认为若想促进女性对社会的参与,进行体外受精等的研究是完全必要的,所以才特意来到这里,大致情形就是这样。如果您想看这篇报告,随时都可以跟我说。
我已经放进了缩微胶卷,复制很容易。”说完,藤村仿佛完成了一件工作似的,津津有味地品起茶来。
“藤村先生您也在从事这样的研究?”
“当时是的。现在则在从事一些不入流的研究。”他自嘲地笑道。
“我母亲为什么没有继续研究呢?”
藤村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这个嘛,终究还是因为她自身怀上了孩子吧。”
“孩子,就是现在的我?”
“对。”
“母亲离开大学时,是如何对大家解释的?”
“啊,这个嘛,是以事后承认的方式。有一天她忽然回到了东京,就那样辞职了。关于怀孕一事,她也没有说。只是,我隐约觉得是那样,才解释说大概是那样的理由。怀孕剥夺了女性工作的权利,所以必须采取措施阻止,持这种观点的她竟也陷入如此境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这么说,究竟是谁让我母亲怀孕,您也不知道?”
“这……”藤村含糊地应了一句,表情郑重地望着我,“事实上,这次特意请您来,也是想请您确认一些有关这一点的情况。关于小林女士的恋人,也就是您的父亲,您都听说过哪些传闻?”
“结婚之前分手了,仅此而已。家住哪里,姓甚名谁,是死是活,她连这些都从未对我说起。”
“哦?果然……”
“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正要探出身子,拉门再次打开。我重新坐回坐垫,翻着眼珠偷看藤村。他正望着女招待摆放的菜肴,但视焦似乎有些游移。
“我不清楚。”只剩下我们后,他开口说道,“我只是在想象。”
“怎么想象?”
“呃……”藤村舔舔嘴唇,“您父亲,会不会是他呢……”
“谁?他是谁?”我已顾不上菜肴,放下筷子追问起来。
藤村把脸扭向一边,眼神茫然,不久,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他把视线扭了回来,喉结动了动,想必是咽了口唾沫。
“我想,大概是KUNO 教授。”
“啊?”
“写成汉字是久能,长久的久,能力的能。我和小林女士的上司。”
“您为什么认为就是他?”
“首先,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工作,这是我的直觉。小林女士尊敬、仰慕久能教授。如果说她要委身于人,除了他不可能有第二个。还有现实方面的问题。当时她为研究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时间与学校外面的人交往。久能老师也一直单身,坠入爱河也毫不奇怪。”
“研究室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久能研究室里,除了我和小林女士之外,只有一位姓氏家的副教授。当然,与其他研究室并非没有交往,但差不多只有我们四人在继续研究。”
“现在这些人都在做什么?”
“据我所知,都在大学里。氏家副教授现执教于函馆理工大学。”
“久能教授呢?”
“教授……藤村张着嘴,眨眨眼睛,然后说道,“久能教授十五年前就去世了。”
我只觉得一口气倏地一下吸进胸腔,然后又伴随着肩膀上的力气被抽离,缓缓地吐了出来。
“因病?”
“不,是事故。风雪夜里发生的交通事故。撞上了道路护栏。”
又是交通事故。与妈妈一样。我不禁有些恶心。
“仅凭您刚才的话,未必就能断定那个久能教授就是我母亲的恋人。”
“您说得没错。”藤村点点头,“实际上,我还有一点证据可以断定久能老师便是小林女士的恋人。我曾亲耳听久能老师说起过这种事。”
“他亲口那样说的?”
“不,倒没有明确说到这一步。他只是说什么虽然自己没有结婚,却有一个女儿,已经好几年没见了,事到如今也不想装着父亲的样子前去会面,但至少得认领一下,这么做对孩子的将来有好处—差不多就是这些。当时我一下子就懵了,疑窦丛生,这是不是在说小林女士的孩子?为什么现在要说这种话呢?”然后,藤村盯着我的眼睛,继续平静地说道,“几天后,老师便离开了人世。”
我只觉得后背像是被人猛推了一下,许久没有发出声音。藤村也垂下眼帘沉默了。
“是自杀吗?”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不清楚。警察的记录上说是事故。”藤村抱起胳膊,“但我决不认为此前说出的那些话纯属偶然。老师似乎还患了癌症,虽然他一直在隐瞒。”
“癌症……”
“哎。他一直拥有强大的精神力量,但最终还是没能战胜死亡的恐怖。”说到这里,藤村才终于动了动菜肴,可立刻又放下了筷子,“我一直惦念着老师说过的话,后来也曾问过小林女士有没有收到过老师的书信之类。我想,如果老师是自杀,之前一定会写下遗言寄给小林女士。因为以遗言的方式认领孩子,法律也是承认的。”
“我母亲如何回答?”虽猜得出来,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藤村摇了摇绷紧的面孔。“回答是,什么也没收到。于是,我明知冒昧,可还是决心问一下。你的女儿就是与久能老师所生的孩子吧?她愤怒地否认了,还说今后不要再打这种电话。”
自然会如此反应了,我想。
“后来,您又是如何做的?”
“我又有什么办法?”藤村叹了口气,“既然小林女士否认了,我还能做什么呢?至于其他与久能老师交往的女子,我就毫无线索了。我想,小林女士的孩子一定是这样的。这种想法持续了十多年,前几天才与小林女士再次会面。”
“当时,又谈到了久能老师的事吧?”
“谈了。确切地说,是我提出来的。我说,希望告诉我真相。如果真的是久能老师的孩子,从前的朋友和大学里的人都会在各方面全力支持你们母女,这样对孩子也有好处等等。”
“我母亲不承认,对吧?”
藤村点点头。“她说,希望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我想起当时听到的他与母亲的那段对话。
一旦您改变想法,请及时与我联系。
不会改变。
原来是这个意思。
“可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之后小林女士便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一直在思考。究竟该不该告诉她女儿,父亲是谁呢?”藤村直盯着我,“我把您叫到这里的最大目的,就在于此。”
“可是,”我说道,“一切都不过是推测。既然母亲和久能老师都去世了,那就根本无法确认事实了啊。”
藤村略微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开了口。
“如果有办法确认,您希望如何?愿意尝试吗?”
“有办法吗?”
“有。”藤村断然说道,“血液检查。”
“啊。可久能老师的血液……”
“还保留着。从前,实验样品也都是靠自己来对付的。尽管数量很少,但还是留下了一些冷冻保存样本。”
“啊……”既然是体外受精的研究,为什么要用到血液呢?我有些疑惑,但决定略过不提,“可是,光凭血型,也无法确定结果就绝对正确啊。”
“使用DNA 鉴定法,又叫DNA 指纹比对,是一种精确度极高的鉴定法,误差率只有百亿分之一。”
“百亿……”
“怎样?”藤村盯着我,“我不会强迫您。但如果您有意,就请让我来检查一下吧。我想,这么做对您也不无好处。”
我沉默了,思考了一会儿。确认久能是不是我的父亲究竟对我有没有好处,我不太清楚,只觉得这大概与我今后的人生没关系。既然与我从前的人生没关系,那么今后也绝不会对我的人生产生重要的影响。
问题是妈妈。要想一点点解开妈妈身上数不清的谜,确定我的父亲是谁将是一把重要的钥匙,对查明妈妈缘何被杀也很重要。
“做这种检查需要多久?”我试探着问道。
“这个,我想,一两天就足够了……您希望检查吗?”
“是的。拜托您了。”
藤村长舒了一口气。“那最好不过了。我马上安排,尽早检查。
您明天有安排吗?”
“没有。”
“我再与您联系。哎呀,肩上的担子似乎终于轻些了。当然,在看到检查结果之前,一切都还不好说。”大概是又恢复了食欲,藤村再次拿起筷子。
“久能老师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一句话,天才。”藤村使劲点点头,仿佛要让这句话更具说服力似的,“与普通学者有天壤之别。既会踏踏实实地推进工作,又敢于大胆提出惊天假设。我们能勉强跟上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力气。”
“真了不起。这种人的血液竟然在我的身上流淌,真是难以置信!”
“说不定你的身体里也沉睡着惊天的才能呢,只是你还没有发现。
久能老师不仅是杰出的学者,做人也是顶天立地。比如—”
“请等一下。”我轻轻伸出右手,阻止了他,“我不想再听更多内容了。毕竟,还没有确定他就是我父亲。”
藤村没料到我如此反应,脸上一愣,然后慌忙打圆场。“是啊,哎,您说得对。”他边说边连连点头,“只有一点希望您能听一下。小林女士辞职回东京时,前往那里千方百计想把她带回来的,就是久能老师,不是其他人。”
“带回来?去东京?”
“是的。他拼命寻找下落,后来找到小林女士的哥哥,也就是您的舅舅要人,对方却不告知下落。”
我想起了舅舅的话。妈妈怀孕返回东京后,舅舅家里来过一个教授。
“啊,总之,一切都看检查结果了,正如您所说。”藤村嘴上这么说,却似乎对检查结果毫不担心。
吃完饭出店时,一名女招待交给藤村一个小小的食盒状物体。
上车后,我正琢磨着那是什么,藤村把那盒子递给了我。“一点礼物。”
他说,“一定没吃饱,就当是夜宵吧。是散寿司饭。”
“啊,那怎么好意思。”我惶恐地接过。实际上,我的确觉得刚才像根本没吃过任何东西。
藤村把我送到酒店。
“明天见。”我正要下车,他朝我招呼道,“我明天上午打电话。”
“我等您电话。”我下了车。
藤村的丰田Celsior 消失在视线中后,我没有进入酒店,而是慢慢沿来路走去。刚过九点。好容易来到这种地方,如果就躲在房间里,简直太浪费了。我还想稍微再喝一点。
我一手拿着藤村给的礼物,溜达了约十分钟后,眼前出现了一栋仿圆木小屋的二层建筑,两个姑娘正从二楼的出入口走出。叙事声乐曲从里面传来,那两人走下镶着圆木扶手的外楼梯。店名是“巴姆”,听起来有点丑陋,出来的姑娘却挺时髦,我决定进去看看。
里面摆满了由圆木截成的餐桌,每一张都围满了年轻人,仿佛聚拢在砂糖粒上的蚁群。
我到吧台要了杯波本威士忌苏打喝起来。男人们立刻纷至沓来,用得最多的搭讪语是“等人吗”,其次则是“住在附近吗”。若年轻女子独自喝酒,男人们似乎都想如此询问。为消磨时光,我与他们聊了一会儿,结果越发无聊起来。最终,他们说的台词差不多都是“走,找个地方玩玩”。每当这时,我便拿出那个食盒,回敬一句“不好意思,我得先把这个送到老爸那里”。于是,所有男人都会自行理解一下“老爸”这个词的意思之后离去。
男人们不来纠缠时,我便想着生身父亲一事。那个久能教授,真的是父亲吗?藤村的推断极具说服力,此外似乎没有其他答案。
只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既然这样,妈妈为何不与他结婚?为什么必须返回东京?
还有一件事令人无法释怀。据藤村讲,要带妈妈回去的是久能教授,可根据舅舅的说法,当向妈妈问及那个人是不是我的父亲时,妈妈笑了,连称不是。舅舅说过,那笑容绝不像是在演戏。我从未认为舅舅的感觉会错。
思考这些事情消耗了将近两个小时,我出了店。
回酒店的路上,我又绕了一个大圈,顺便来到了购物公园,这里人气果然很旺。我坐在长椅上小憩。
如果久能是我的父亲,这与妈妈被杀有没有关系呢?藤村声称,他和妈妈重逢与肇事逃逸事件之间毫无关联,果真如此吗?
“谁来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禁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落在我脚下。一抬头,眼前已站了三个男人。
“小妞,看上去你很寂寞啊?”一个头发漂白直立的人紧贴着我坐下,酒精和烟草混在一起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立刻起身。
“别跑嘛。”一个光头按住我的肩膀在另一侧坐下。剩下的一人则在我正面蹲了下来,他长着一张蜥蜴脸。
我环视四周。太不幸了,一个人也没有。或许是在看到这几个家伙之后,都躲得没影了。
“不好意思,我有约了。”说着,我迅速起身。这次倒是没被按住,但漂白头发和光头也站起将我夹在中间。
“别急嘛,我们送你。”光头说道,肉麻的声音仿佛唾液黏在牙齿上一样。以前在新宿的歌舞伎町也曾被这种人纠缠过。
“去哪儿啊?无论去哪里我们都会奉陪,不要客气嘛。”蜥蜴脸一面恬不知耻地说着,一面把脸贴上来。如果乱喊乱叫,不知会出现什么结果,我决定暂不出声,等待逃走的机会。如果跑起来,我相信他们抓不到我。
“那就走吧?”蜥蜴脸径直贴了上来。一瞬间,鸡皮疙瘩从全身跳起来。原来,光头和漂白头发中的一个已摸上了我的臀部。
可就在这一瞬间,蜥蜴脸消失了。
同时,另一个男子出现在眼前。只见蜥蜴脸头部撞上了旁边的花坛,号叫不已。
光头向那人扑去。可那人什么都没做,光头就滚了一圈,后背撞在后面的百叶窗上,发出巨响。
我抓住机会逃离。可到了这时,此前不知躲到哪里去的人竟一下又都涌了出来,妨碍着我。我稍微放缓脚步,后面立刻又传来追赶的脚步声。我正要加速,后面传来了喊声。
“喂,等等。双叶姑娘!”
我停了下来,回头一看,一个身穿运动衫、牛仔裤的男人正汗流浃背地跑过来。
“啊!”我指着他,一时呆住了。
“别乱溜达了,赶紧回酒店。”对方肩部的肌肉微微颤抖。是那个小施瓦辛格—胁坂讲介。
在送我回酒店的路上,胁坂讲介一直沉默不语。无论我问什么,他都只随口应付一声。终于认真说话时,我们已来到电梯前。“别看什么电视了,赶紧睡吧。”
我正死死地盯着他,电梯门开了。他用手按住电梯,催促着我赶紧进去。
“你打算什么也不说就这样消失?”我问道。
“以后再说。今天已经晚了。”他看都没看我,答道。
我走进电梯,没有按下楼层按键,而是一直按着开门键,瞥了一眼贴在电梯内侧的餐馆和酒吧的广告照片。
“十楼有酒吧。”我抬头看着他,嫣然一笑,“营业到凌晨一点。”
他把夹克搭在肩上,略一思索,盯着我钻了进来。我按下十层的按键。
在吧台前并排坐下后,他点了杯健怡可乐。
“不喝点酒吗?”
“喝酒伤身体,很愚蠢,这是妈妈的教诲。”
“酒不是百药之长吗?”我要了杯马提尼。
“你喝多了。”和上次一样,他依然没有使用吸管,直接大口地喝着可乐,“已经在巴姆喝了两个小时,之前应该已与北斗医科大学的藤村喝了些吧?”
我差点呛着。“你在监视我?”
“好几个小时。”他索然说道,“藤村送你时,要是直接进酒店,就不用我费事了。”
“你先等等。我得从头好好问问。我现在生气了。”我喝干了马提尼,“首先,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你在这里啊。”
“认真回答。我与你的见面,前天才是第一次。当时我是说过要去北海道,可并没有告诉你详细地点。”
“不,你说了。你说是旭川。”
“光凭这些,你怎么会找到我?”
“是啊,可把我累坏了,光电话卡就用了一大堆。”
“电话卡?”
“听说你要去北海道,我立刻就明白了。一定与小林志保女士被杀一事有关。否则,这世上还有谁会在母亲刚去世时就去旅行?于是,我决定跟踪你。”
“这么说,从我出门的那一刻起,你就一直在跟踪我?”
“我倒是想这样,可实际操作却不可行。眼下,飞往北海道的飞机自然全都满员了,我只好在羽田机场眼睁睁地看着你飞走,等待退票也没指望。”
没错,我心下暗道。
“那你是怎么来的?坐电车?”
“电车也考虑过。不过,在无法保证有座的情况下来北海道?光想想就晕了。还有,一旦坐上电车,又不能自由行动。剩下的办法只有一个。”
“不会是……开车吧?”
“答对了。”
我吓了一跳。“从东京?”
“对。昨天出发的。”
“花了多长时间?”
“连想都不愿想了。从青森坐上轮渡已经是今天凌晨,在船里呼呼大睡了一觉。怎么说也是连续跑了一整晚。”
连想都不敢想的行动,我打断了他的感慨。
“你是怎么嗅出我的下落的?”
“每次开车累了休息时,我就挨个往酒店打电话。我想你们那里住着一位叫小林双叶的房客吧?差不多就是这么问的。从道央高速公路的服务区打电话的时候,竟有幸命中了你住的酒店,不是开玩笑,当时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可正当我要挂断时,话务员竟很识相地把电话转到了你的房间。说真的,我一下就慌了。”
我啊了一声。“原来是你。今天傍晚,那个自称姓铃木、打错电话的人?”
“我赶忙用手帕捂住听筒,巧妙地把声音掩盖过去。”胁坂讲介挠着鼻头。
“你为什么要掩盖声音?”
“怕被你发现啊,否则怎么能继续偷偷监视呢?这不明摆着吗?
打完电话,我再次飞车赶到这家酒店,约六点时抵达。然后,正要确认你在不在房间,你就跟那个绅士出来了。于是,我立刻跟踪起来。”
“听起来真不舒服。”我点了杯金青柠,“这么说,你一直在监视我?”
“差不多吧。尤其对方既然是北斗医科大学的教授,我自然不能放过。小林志保女士的经历我也调查过,那里是志保女士的母校。”
“藤村老师的事你也早就知道?”
“不,但后来明白了。”
“为什么?”
“从那家饭店的一个女招待那里问来的。只要不惜金钱和时间,大概的情形还是能明白。”胁坂讲介若无其事地说。
“之后也一直形影不离地黏着吧,就像金鱼的大便。” 我喝了一口金青柠,故作轻蔑地说道。
“不过,还多亏我的跟踪,才把你从刚才那群家伙手里救了出来。”
他挺着胸脯说道,“有女士遇险时,无论情况多么糟糕,都要出手相救—这也是我母亲的教诲。因此,我就一直被逼着练习格斗。对了,你还没谢我呢。”
“我又没让你非救不可。”
“是吗?如果不是我把那个莫希干头流氓扔出去,你现在不知已经沦落成何处的可怜羔羊了。”
“我早就以猎豹般的迅捷逃走了。还有,你扔出去的并不是莫希干,而是光头党,身为杂志记者,你的观察力也太差了。”
“啊,是吗?!我记得明明是莫希干……”他抱起胳膊,歪着头纳起闷来。这动作倒很可爱。
“不过,我获救确是事实,那就先说声谢谢了。”我像干杯一般把酒杯举到他面前,“多谢。”
“真豪爽啊。”他微笑了一下,“谢礼嘛,我就不要了。”
“当然喽,”我刚一开口,“完了,”我使劲拍了下桌子,“我把食盒忘在那把长椅上了。好容易得到的礼物。”
“遗憾吧?嘿,连礼物都给你带上了,可真热心啊。那个藤村,与小林志保女士到底有什么关系?”
“好像是在同一个研究室,说来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啊,可是那寿司饭,我本来想当夜宵吃的。”
“别想不开了。你认为解开这次肇事逃逸事件之谜的钥匙就在二十年前?”他深感兴趣地问道。
“我倒还没考虑到这一步,总之,先见见知晓妈妈过去的人再说。”
“可那毕竟是二十年前……”
“那个人,在妈妈去世的前一天还来我家了。”
“真的?”
“我干吗要在这里撒谎?”我把藤村来时的事情简单说明了一下。
“真是可疑,去干什么呢?”他沉吟起来,“这次是你主动提出要见面的?”
“不,藤村邀请我来的。反正就算他不邀请,我迟早也会来。”
“他叫你来的?真是越来越奇怪了。”他左手握住右拳,嘎巴嘎巴地掰起手指的关节,“都和他谈了些什么?”
“很多。妈妈在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工作之类。”
“那很有趣啊。”他的眼里放出光来,“能否讲给我听听?”
“也没那么有趣。一言以蔽之,就是从事以体外受精为中心治疗不孕的研究。嗯,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我像是背书一样,把从藤村那里听来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体外受精……”他似乎不怎么意外,频频点头,“的确,北斗医科大学在体外受精研究方面似乎很有名。实际进行体外受精时的话没说吗?”
“没说。我也不想听。”
“哦?”他似乎有点遗憾,“别的呢?”
“别的?”
“和藤村有没有谈别的?”
“不是说了吗,很多。”
“比方说什么样的内容?既然特意把你叫到这么远的地方,一定有其用意吧?”他突入到了关键的地方。但关于我的父亲究竟是谁之类的话题,眼下我还不想跟他挑明。
我把酒杯放在柜台上。
“这个嘛,情况很复杂。但究竟与妈妈去世有没有关系,我还不清楚,并且涉及个人隐私,我还没到只见了两次面就向某个男人喋喋不休倾诉的地步。”
他稍微后退,左右转了转眼珠,然后再次看着我。
“那就先让我毛遂自荐一下吧,我可是一个用得着的人哦。若是调查你母亲被害的缘由,哪怕冒一点危险我也心甘情愿。我各方面都有门路,如果利用出版社的数据库,资料收集得也会更快些。事实上,那件肇事逃逸案背后一定有内情,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像我这种人,着实找不出不用的理由。”
“那我就暂且利用你一下,但用不着把一切事情都向你挑明吧?”
“可如果你不讲明白,我怎么能与你合作呢?”
“当我需要你帮助的时候自然会说。在此之前,”我朝他转过身子,在胸前用手指画了个“×”,“先不要管我。”
胁坂讲介摇摇头。“你一个人不行。”
“那么就算请你帮忙也不会有什么起色。”说着,我把肘部支在柜台上。
他一下抓住我的肩膀。“不可能!我一定能帮上你。”
“别随便碰我!”我瞪着他。
“啊,抱歉。”他慌忙松手。
“我知道你的用心。”我说道,“你想挖出我妈妈去世的真相,写成一篇报道,对吧?”
“报道倒是次要的,我早已对你说过。”
“这种说辞,你以为我会信吗?”
“真拿你没办法。”他使劲挠头,“那么,你只需告诉我一件事,你还与藤村见面吗?”
我微微一怔。“为什么要问这个?”
一瞬间,他的眼神锐利起来。“看来,还是要见面喽?”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要问这些?”
“为了推测与他谈话的重要程度。你若再度与他相会,就说明你们刚才的会面一定谈了一些极其重要的内容。”
我感到自己的眉梢竖了起来。
“你还想跟着我?真是金鱼屎。”
“如果你什么也不透露,我只能如此。”
“就算你跟踪,也不会明白什么。”
“至少,”胁坂讲介也把两肘支在柜台上,“知道你的安危。”
这句话让我一怔。迄今为止,我还从未考虑过这些。
“无聊。你说我会有什么危险?”
“不知道。但仅凭你刚才的话,一旦对那个姓藤村的什么教授放松警惕,恐怕会不妙。”他用认真的眼神注视着我,继续说道,“你最好还是放弃会面吧。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无聊至极。我不用你管。”我边说边站起身来。
“等一下!”他一把抓住我的右手。
“别碰我!”我用力甩开。声音或许有点大,好几个客人扭头朝这边看来。我只想赶紧离开。
就在这时,他说了一句:“那你打算让那家伙碰吗?”
这句话顿时让我沐浴在店内所有客人的视线中。我毫不顾忌地回到胁坂讲介面前,照着他的脸狠狠地挥起右手。
啪!随着清脆的响声,我的右掌也受到一股冲击。“啊!”周围响起了惊呼声。他的一只手臂仍支在柜台上,像蜡人一样纹丝不动。
其他客人也仿佛时间停滞一般陷入了静止。
我身子向右一转,快步向出口走去。乘上电梯后,手掌才开始发麻。
第二天,电话铃把我吵醒了。我懒洋洋地在床上爬了几下,拿过听筒。“喂。”明知这样不好,我还是发出慵懒无力的声音。
“一位藤村先生打来电话。”传来女话务员清爽的声音。
这么早啊,我一面悻悻地咒骂一面看了看数字表。十点二十五分。
我揉揉眼睛再看,变成了十点二十六分。我拿着话筒,一下从床上跳起。
“喂。”藤村的声音已经传来。
“啊,早上好。非常感谢您昨晚的款待。”
“不不,我倒是担心您半夜里是不是饿呢。昨晚的菜量又不是很多。”
“不,哪里……没那种事。”说实话,昨晚睡觉之前,我早把冰箱里下酒的小菜一扫而光了。
“食盒里的东西您吃了吗?”
“吃了。非常,非常好吃。”我自然无法告诉他,我已遗忘在购物公园的长椅上。
“哦……那太好了。”藤村轻轻清了清嗓子,“那……关于检查一事,您能否来我这里一趟?”
“好的。几点钟左右合适呢?”
“嗯……一点吧。”
“好的。”
“地点您知道吗?”
“没问题。我带了地图。”我不想乘出租车,打算先乘公交车然后步行。我想实际感受一下妈妈住过的那条街道。
“请不要去医院,直接去大学。正门左手有警卫室。您只要和警卫说一声,就能与我联系上。我会立刻让助手去迎接。”
“那就拜托了。”说完,我挂了电话,把睡袍脱下来扔到一边。
为什么都到这种时候了我还在睡懒觉呢?
简单打扮了一下,我来到一楼的咖啡店,要了热三明治和咖啡。
店内只有两个穿西装的男人和一对年轻情侣。那对情侣一看到我,竟哧哧窃笑起来。大概他们昨晚也在那家酒吧。都是托胁坂讲介的福,到了这种地方还得丢丑。
只是,对于导致我打他耳光的那句台词“那你打算让那家伙碰吗”,我的确也有些在意,这是事实。当时我将那句话当成侮辱,可事实果真如此吗?如果纯粹从语言的角度来理解,那也是毫无争议的质问。今天我要去藤村那里接受检查。换句话来说,不就是让他碰身体吗?
只是,他并不清楚我与藤村谈话的内容,自然不可能是在暗示检查。
从昨夜起,我就在不断思考着这些。
吃完早餐返回房间,我试着往石神井公园的公寓打了个电话。
应答的是答录机,而且也没有留言。我又往阿裕家打电话,他立刻就接了。“没什么事。你那边如何?和那个藤村教授见面了吗?”
“昨天见了。”
“有没有收获?”
“嗯,一般般。回去之后再说吧。”
“哦……”或许我的话让阿裕感到失落,他沉默了一下,“你打算待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冲着无法看见的他摇摇头,“说不定,今晚我就想回去呢。”
“真希望你能这样。”
“我再打给你。”
“待会儿我就去你家。虽然昨天是周日,不大可能会有邮件。”
“嗯,拜托了。”
挂断电话后,我深有感触地想,阿裕人真好,大概真的在为我担心。
一过正午我就出了酒店。从旭川站前乘上公交车,一路向东赶去,数公里后下车,然后徒步向北。先是经过一片普通住宅区,不久便出现了密集的住宅小区。这里比不上练马区的光之丘住宅小区,但楼的数量也相当可观。虽说是北海道,也并非每一户人家都能住上带院落的独立住宅。
我一面欣赏路右侧的密集住宅区一面步行向北,一栋七层淡茶色建筑出现在正前方。是北斗医科大学医院。我从门前左拐,沿水泥墙试探着前行。在医院西侧果然另有一个门,竖着一块牌子,上书“北斗医科大学”,里面空无人迹,宽敞的停车场里停满了车。
正如藤村所说,左侧有一间警卫室,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无聊地待在那里。我凑上前说明来意,男子确认了我的名字便拽过电话机。
等待时,我环视周围。校园十分宽阔,建筑之间种满了高尔夫球场般的草坪,道路也很美,像迪斯尼乐园一样一尘不染。
接我的人出现了,是一个瘦如骷髅的男人,脸色难看,头发也很长。我甚至想,若是医院里有这样的医生,谁还敢来呢?来人胸前挂着姓名牌,上写“尾崎”二字。
连像样的寒暄都没有,我们就向校内走去。骷髅般的男子沿夹在青青草坪间的笔直小径走去,脏兮兮的白衣随风摇曳。望着他的背影,我不禁想,自己怎么会来到这种恐怖的地方。
走进白色的低矮楼房,在微微弥漫着药物气味的走廊上走了一会儿,我们来到一个写着“藤村”的房间门前。助手敲了敲门。
里面立刻回应一声,门向内打开。藤村的脸露了出来。
“我把客人带来了。”助手用呆板的声音说道。
“辛苦了,你去准备一下吧。”
听到藤村的吩咐,助手转身沿走廊离去,脚步轻飘飘的像个幽灵。
“您很准时啊。”藤村露出洁白的牙齿,邀我进去。
里面是一个狭长的空间,像是合并了两个六叠大的房间那么大,里面的床边放着一张大办公桌,桌旁的墙壁上嵌着一扇门,大概与隔壁相通。
房间中央摆着称不上高级的待客设施。在藤村的邀请下,我在合成皮革沙发上坐下。
“我还是第一次进入医学院的教授室呢。”
“是吗?对了,你的专业是什么?”
“日文系。”关于我的专业,我向来讨厌被东问西问,便端详起室内的情形,“没想到居然和普通房间一样,我还以为是诊疗室那样的呢。”
藤村苦笑一下。“因为我不是医生,而是研究者。”
我点点头,视线停在贴在墙上的一张照片上。上面照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动物,乍一看像是只绵羊,可仔细一看,体毛很短,颜色也更接近山羊。
“那是我们实验室培育出的奇美拉①((① Chimera, 希腊神话中狮首、羊身、蛇尾的怪物,后用以比喻嵌合体生物。)动物。”藤村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视线,说道。
“奇美拉?”
“就是合成生物的意思。那是把山羊和绵羊的细胞合在一起培育而成。”
“杂交品种吗?”
“不是。所谓杂交品种,指的是一个细胞中同时含有山羊和绵羊的染色体,这些细胞汇集在一起然后生成的动物。也就是说,细胞本身已经是混血了。与此相对,所谓奇美拉,指的是一个一个的细胞要么是山羊的,要么是绵羊的。这些细胞混合起来生成的个体。”
“就像拼布工艺那样?”
“对,对。”藤村连连点头同意,“红布与白布连缀在一起制成的拼布是奇美拉,只用粉色布做成的则是杂交品种。”
“真是不可思议的动物。”我再次望着照片。奇美拉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特殊性,一副悠闲的神态。“藤村先生,您现在还在做体外受精的研究吗?”
“关于人类的体外受精,现在已经不涉及了。其他研究室正在进行这些研究。我现在主要研究发生学。”
“发声?”
“简单说来,就是尽情尝试制造这样的动物。这种研究并不被看好,但如果进展顺利,就会使家畜大量生产优良品种,或者使濒临灭绝的物种得以复活。医科大学被允许做这种研究,也与这里是北海道不无关系。”
我点点头。来这里时,我隔着车窗看到过好几个牧场。发展产业,保护这里宝贵的自然环境,这也是科学家的职责。
“那么……”藤村的视线落在手表上。我想,大概要开始检查了。
他却接着咕哝道,“怎么还没来……”
我望着他。“有人要来吗?”
“对。我想一定让他见见您。”
“什么人?”
“一位氏家先生,昨天我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了。”藤村从沙发上站起,“那就先去医院吧,助手应该正在准备。”
我也站了起来,就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藤村迅速抓起话筒。
“啊,是我。氏家先生……在东京?怎么现在还在东京……”说到这里,他似乎忽然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你等一下,我把电话切过去。”他边说边按下电话机上的一个按钮,接着转过头来。“不好意思,请您稍候。”
“好的。”我应道。他打开办公桌旁的门,消失在隔壁的房间。
他似乎在继续打电话,声音却听不见。
氏家这个姓氏有些耳熟。昨夜介绍同一研究室的伙伴时,藤村就曾提及。难道,这个人也要来这里?
正当我一面端详着山羊与绵羊的嵌合体一面纳闷时,不知从何处传来砰砰的声音。循声望去,玻璃窗下露出一张脸,是胁坂讲介。
他正用手指敲打窗玻璃。
我一面留意着隔壁房间的动静,一面悄悄将窗子打开。
“你到底要干什么?怎么会来到这里?”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胁坂讲介压低声音说道,“不能待在这种地方。快逃!”
“逃?为什么?”
“没空说理由了。总之,照我说的去做。”
“连个理由都不说,我可不想听人摆布。”
“真拿你没办法,那你把耳朵靠过来。”他把窗户开大一些,招了招手。
我把头发向耳后拢了拢,从窗子里探出身子。就在这一瞬间,他硕大的巴掌一下捂住我的嘴巴,力道很大,我连呻吟声都未及发出,已被径直拽出窗外。
他一只手按着我的头和嘴巴,另一只手关上窗户,然后抱起我。
无论我如何挣扎,他那粗壮的胳膊纹丝不动。
拐过一栋建筑,我被放了下来,嘴仍被捂着。
“你发誓不出声,我才把手拿开。”他盯着我的脸,说道。
我嗯嗯地点了两下头。他把手拿开。
“救—”话音未落,我的嘴巴已再次被堵住。胁坂讲介竖起食指,在我眼前左右摆动。“撒谎是偷窃的开始。”
我用眼神假笑一下。
“昨夜纠缠你的莫希干流氓,不,光头党流氓,今天一早就被抬到医院了,说是食物中毒。看来是吃了你放下的食盒中的东西。”
我睁大了眼睛。他大概判定我不会再叫喊了,把手移开。
“真的?这是真的?”
“没错。我想搜集与这所大学有关的信息,就赶到医院那里,无意间从护士口中听到了这件事。你明白吗?如果是真的,食物中毒的本该是你。当然,如果你愿意把它当成偶发事件,那也是你的自由。如果你不认为是偶然,就跟我来。”胁坂讲介的眼中射出拼命的目光。
今天早晨藤村打电话时,还特意怪怪地提起食盒。难道是他对我没有食物中毒感到奇怪?
我咽了口唾沫,问道:“开车来的?”
“就停在医院的停车场。”他说道。
我站了起来。
我们像游击队员一样猫着腰移动起来。医院的停车场停了约七成。
在巨大的七度灶树下,停着一辆粗短的藏青色车。看到胁坂讲介向那辆车靠近,我有点失望,因为我期待中的是同本田NSX 差不多的跑车。
“就是开这种车从东京来的?”
“MPV 是专门跑长途的车。有什么不满意上车再说。”
难怪他能忍受,其实MPV 车的内部也很宽敞,乘坐起来感觉也不坏,但我受不了乱七八糟地堆在放平的后座上的充满汗臭味的毛毯和替换衣服。
“走喽。”
“好。”刚回答一句,“啊,等一下!”我叫了起来。
“怎么了?”胁坂讲介踩住刹车,问道。
“你看那儿。”我指着七度灶树下面。那里插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伊原骏策赠”几个字。“这里怎么会有伊原骏策的名字?”
“有伊原的名字难道不行吗?”
我沉默了。他把脚从踏板上移开。“看来有内情,以后再慢慢说吧。
你再磨磨蹭蹭的就会被人发现了。”
出停车场时,我看到那个骷髅般的男人正在门口打转,一定是接到了藤村的指示,正在到处找我。
“不好,是藤村的助手。”
“快到后面,用毛毯盖好,蜷着身子。”
尽管不愿受人摆布,我还是乖乖照做了。不久,我感觉车停了下来。
“什么事?”只听胁坂讲介粗鲁地问道。
“您是来探望病人的吧?”骷髅助手的声音传来。
“一个朋友好像因食物中毒被抬到这里了。这个笨蛋,让他再乱捡人家的东西吃!”
“啊,是那些人……您看到过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没有?穿着牛仔裤,头发很长。”
“是美女吗?”
“这个嘛……”
这什么这,考虑个屁!我在心里咕哝着。
“我没见到美女,对丑女也没兴趣。”胁坂讲介再次发动引擎。
车行驶了一会儿。他无话,我也没出声。
不久,车停了,发动机的声音也消失了。
“没事了。”胁坂讲介说道。
我甩开毛毯。“有空好好清理一下好不好?你妈妈没教过你,男人要干净一些吗?”
“你若是说真话,我早就给你准备好羊绒毯了。”他隔着坐椅的靠背慢慢回过头来说道,“好了,说说吧,从昨夜与藤村谈了些什么开始。差点都食物中毒了,我想你不会再跟我胡扯。对了,还有一件,伊原骏策的事情。”
我叹了口气,向车窗外望去。车似乎停在一个河坝上。河雄壮宽阔,悠然流淌。
我究竟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