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缩在副驾驶座上,一面留意周围的动静,一面望着酒店入口。
那正是我入住的酒店。胁坂讲介已经进去约十分钟了。
当我讲起妈妈制作的与伊原骏策有关的剪贴簿时,他异常兴奋,当即问我在哪里。我回答放在酒店了,他立刻发动车子,赶到这里。
按照他的说法,如不赶快行动,追击者马上就会来了。幸运的是,我没有把酒店房间的钥匙交给前台保管,而是带在身上。他带着那把钥匙进入了酒店。
不久,他拿着我的包从酒店中走出。
“这下好了。说不定酒店前面已经被监视了。”他打开车门,把包扔在后座上,坐进汽车,立即发动引擎。
“那些人的手还没伸过来?”
“我怎么知道?说不定一直在前厅监视呢。”他快速说道。
我摇摇头。“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到处追我?”
“这些以后再调查。”
“喂,你是不是神经过敏想多了?”
“想多了?”
“小流氓们的确是食物中毒了,可盒装散寿司难道就不会偶尔腐败变质吗?”
“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如果真是这样,就算有更多的人被抬进医院也不足为奇。你以为昨夜吃了那家店的散寿司饭的只有那几个小流氓?”
“那倒是。”我无力反驳,沉默下来。
“不过,有必要先确认一下。”
不知何时,车子已经奔驰在两边矗立着整洁住宅的典雅道路上。
他驶入一个路边停车场。
“这是哪里?”我问道。
“你忘了?就是昨夜你和藤村来的那家店啊。”他斜着食指,指了指左前方。
那里是一家纯和式风格的饭店。昨天来的时候四下昏暗,没记清外部装潢究竟是不是这样的。
他把车停妥。“先吃午饭吧。”
“在这里?”
“你若不愿意,自己在这里等着就行。我一个人去调查。”胁坂讲介打开车门。
“调查?”说完,我盯着他,手伸向车门把手,“怎么不早说?”
我们并未选择靠里的座位,而是在刚进门的地方找了张桌子坐下。
“如果看到那个交给藤村食盒的女招待,告诉我一声。”点了一些价位适宜的菜肴后,胁坂讲介悄悄说道。
我环顾店内,只有两个女招待,都很面生。如果是打零工,白天和晚上的店员很可能不同。我说出这种可能性,胁坂讲介轻轻点头。
“很有可能。嗯,那就索性碰碰运气吧。”
“有没有故意引起食物中毒的方法?”我压低声音问道。
他抱着胳膊点点头。“方法有很多。食盒里面装的是散寿司饭,也就是说,里面应该加入了生海鲜之类。附着在这种食物上大量繁殖的典型细菌之一就是肠炎弧菌。如果偷偷把这种菌带来,附着在你吃的寿司上,不就很容易引发食物中毒吗?”
“哦……”藤村是医生,这点事情不可能不会。
正在我无比信服时,菜肴端了上来。一看到那女招待的脸,我不禁啊地叫出声来。正是昨晚交给藤村食盒的那个人。她似乎已不记得我的面孔,诧异地望着我。
胁坂讲介投来询问的眼色,我用眼神回答“正是此人”。
“能请教几个问题吗?”他立刻浮出亲昵的笑容,对女招待说道,“她昨晚也来这里了,你不记得了吗?”
女招待一面摆放菜肴,一面端详着我,却似乎没有回忆起来。
“回去的时候,我还收到了食盒装的散寿司饭呢。”我提示道。
女招待张开了嘴巴,点了点头。“非常抱歉。昨夜的菜肴怎么样?”
“非常好吃。”我答道,“散寿司饭也是。”
“你们的散寿司饭,”胁坂讲介说道,“需要提前预约吗?”
“不,现订就行。”
“那就奇怪了。”他一脸纳闷地说,“据她说,那个和她一起的男人似乎并没有向你们订啊。”
“啊,是吗……”中年女招待思索起来,随即用力点点头,“想起来了。那是另一组客人要求的。”
“另一组?”我皱起眉头。
“是的。另一个房间用餐的客人订了两份散寿司饭,我给他送到了房间。可回去的时候,他说在‘菖蒲间’用餐的客人是他朋友,留下了一个食盒,让我交给他。”
我一怔,望向胁坂讲介。“菖蒲间”就是昨夜我与藤村待的那个房间。
“于是,你把食盒交给了那个男的?”胁坂讲介语气慎重地确认道。
“是的。包装纸上夹着名片,所以的确是让我转交的。”
“明白了。”他丝毫不显惊讶,微笑着说,“交给你食盒的是不是一个微胖的中年人?”
“不。”女招待摇摇头,“一位很瘦的先生,头发还特别长。”
“啊,对对。”胁坂讲介啪地拍了下手,“那家伙最近瘦了,我怎么忘了。啊呀,这么忙的时候打搅,实在不好意思。非常感谢。”
“没关系。”女招待离去。
我倏地探出身子。“她说的那个瘦男人就是藤村的助手,先是在另一个房间里放入诱发食物中毒的细菌,然后交给女招待。”
“就是这样。”胁坂讲介像骷髅十三①(日本漫画家斋滕隆夫的代表作《骷髅十三》的主人公,一名顶级杀手。)一样眉头紧锁,掰开方便筷。
“我怎么也不明白。”吃完略晚的午饭,回到车上,我说道,“为什么要让我食物中毒呢?”
“有两种可能性。”胁坂讲介将钥匙插进钥匙孔,并没有发动引擎,“一是为了杀你,因食物中毒死亡的案例也是有的。”他语气淡然,内容却很吓人。
我咽了口唾沫。“为什么要杀我?”
“不知道。大概与杀死你母亲的理由相同。”
“和妈妈……”汗顿时从全身涌出,手脚却像冰一样冷,“妈妈真的是被藤村他们杀死的?”
“现在还不能断言,但至少,那些人一定与令堂之死有关。得知伊原骏策也牵涉其中,我就更确信了。若是伊原,给警察施加压力倒也不难。”
“伊原和北斗医科大学是什么关系?”我想起了那棵七度灶树,问道。
“根据我的记忆,伊原的曾祖父应该隶属于北海道开拓使,主要掌管上川地区。从那时起,伊原家与旭川市就有了密切的关系。北斗医科大学初创时,伊原为其寻找赞助,大力拉拢人才。”
听上去胁坂讲介似乎对伊原没有好感。
“这么说,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我扒拉开妈妈的剪贴簿,“这个与杀人动机有关?”
“这么想应该没错。或许,令堂掌握了与伊原骏策有关的某种秘密,因此才被杀害。当然,这秘密大概是令堂在北斗医科大学的时候获悉的。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时至今日才遇害,她又没有隐匿行踪。那些家伙若真想下手,随时都可能找到她。”
“难道,此前他们并不知道妈妈掌握了那一秘密?”
“我也觉得有这种可能。那么,是什么契机让他们最终知道了呢?”
“契机……”说到这里,我猛然屏住了呼吸。造成这一切的契机只有一个—我上了电视。这难道不是一切的导火索吗?并且,想必正因知道会出现这样的结局,妈妈才那样坚决反对。
我对胁坂讲介说了这一想法,他沉吟起来。
“大概是这样。正如你所说,这就是导火索。”
“可我只是在演播室里唱了一首歌。为什么这点小事竟会如此刺激那些人呢?”
“的确很奇怪。或许你的存在对他们具有重大意义,所以在电视上一看到你,就急得跷起脚来了—”
“你等等。”我打断了他,“我在节目中也没有说出本名。我是小林志保的女儿一事,他们怎么知道?”
“这……”胁坂讲介欲言又止,转了转眼珠,“嗯,这一点的确奇怪,但只有这一点可以确定。遇害的是你母亲,可对他们来说,重要的却是你。你掌握着一切的钥匙。”
“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我?”
“咱们再回到食物中毒的话题。”他说道,“刚才我也说过,他们想让你食物中毒的理由可能有两个,一是想杀你,但我认为这种可能性很低。如果真想杀你,也用不着特意把你叫到这里。和杀你母亲一样,他们应该能做得天衣无缝。”
“如果不是要杀我……”
“要考虑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这样假设。如果你真的中了他们的诡计,食物中毒,你想,现在会怎样?”
“当然是被抬到医院里。”
“是吧?并且,肯定是北斗医科大学医院,弄不好可能还要住上好几天。我想,他们的目的一定就在这里。他们想束缚你的身体。”
“为什么?”
“身为医学研究者的藤村等人,若想束缚一个人的身体,理由无非只有一个,即调查你体内的某种东西……对不对?”
“藤村倒是说过,要调查一下我究竟是不是久能教授的女儿……”
“不,不可能。”胁坂讲介当即否定,“检查的事情你自己早已答应,他们也用不着再特意让你食物中毒。”
“是啊……”
“并且……”他欲言又止,“所谓的检查亲子关系,归根结底只是个借口。”
“借口?”
“摆弄你身体的借口。假设你因食物中毒被送进医院,如果被安排接受一些不可能被认为是针对食物中毒的治疗,或其他莫名其妙的事情,即使做这些的人是医生,恐怕也会引起你的怀疑。在这种时候,如果他们说这是为了确认你的父亲究竟是不是久能教授而进行的检查,你不就理解了吗?”
“啊……”我舔舔嘴唇,望着前挡风玻璃。
的确如此。一个完美的借口。如果说是为调查父亲是谁,我一定会任由藤村他们摆布。
我再次把视线转向胁坂讲介。“那么,这一切都是谎言?久能教授有女儿的事和他自杀的事都是假的?”
胁坂讲介把胳膊肘压在方向盘上,托着下巴。“藤村欺骗你,想让你食物中毒,这种人的话也能相信?”
我一时语塞,恼怒起来。
站在我的角度,想知道父亲究竟是谁天经地义,竟有人利用这种心情来欺骗我,我绝对无法原谅。
“这个浑蛋!”我咒骂着。
“哎哎,现在别只顾着激动了。”胁坂讲介安抚我似的摆摆手,“这还只是推测阶段。”
“这种推测合情合理。”
“啊,那也是。”他挠挠鼻子。
“我觉得这么推断没问题,只有如此解释才符合逻辑。我还想起一件事。”
“什么?”
“电视出演之后,我所在的大学里就出现了一个男人,向我的朋友刨根问底地打探我的情况,似乎对我的健康状况尤其关心。他自称是电视台的,我觉得很奇怪。”
“果然。”胁坂讲介点点头,“那肯定也是他们的同伙。值得注意的是那个男的自称是电视台的,看来,你上电视果然是导火索,之后他们就活动起来了,不是吗?”
“嗯。”
“问题是,他们这么做究竟是要调查你身体的哪方面呢?”
“我的……”我不由得打量双手,“必须是我的身体吗?”
“大概是。对他们来说,其他人什么用都没有,非得是你的身体不可。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意义非常重大。你掌握着一切的钥匙。”胁坂讲介在眼前挥了挥硕大的拳头。
我不禁难受起来。
“此前,我从未认为自己的身体会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也从未被人如此说过。”
“你身体的某处有痣吗?或者刺青之类的?”
“痣?刺青?没有啊。我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想,说不定你身上藏匿着藏宝图之类的东西。”
我差点从座位上掉下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如果不是表面特征,看来还是在身体里面藏着秘密。”他边说边盯着我上下打量。
“别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以前有没有生过病或受过伤?”
“感冒之类倒是得过,可没得过大病。受伤也没有大的,顶多是摔倒或扭伤之类。”那还是打排球时的事情。
“有没有被医生说过身体的某个部位如何如何?”
“说过,说我嗓子好啊,那还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还挺自豪呢。”
“棒极了!”他条件反射般说道,“棒归棒,可与这次的事情似乎没有关系。”
“其他的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嗯。”胁坂讲介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我。
“让我们来整理一下思路。”他竖起食指,“首先,可以推定令堂掌握了某个与伊原骏策有关的秘密,因此被害。另一方面,现在那些家伙正在想方设法调查你的身体。从以上两点中,你有没有感受到什么?”
我叠起双腿,不禁明白了他的意思。
“难道,妈妈抓住的与伊原有关的秘密,就隐藏在我的身体……里?”
“聪明!”胁坂讲介啪地打了个响指,“堪比大侦探波洛的推理。”
“你在拿我开心?”
“ 我是认真的,我也有同感。这样想就完全合乎逻辑了。”
“或许是这样,但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调查我身体的某样东西,那个伊原骏策的秘密就会出现?”说话间,我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我斜望着胁坂讲介,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他们会不会是在调查,我有无可能是伊原的私生女呢?”
“啊?”他的身体一下弹起足有五厘米,“你居然还有这种想法!
真是没看出来。但我想这不可能。”
“为什么?”
“若是调查亲子关系,也没必要让你食物中毒。反正已经对你说了,要调查你与久能教授的关系。”
“是啊……”
“还有,还远未到需要用杀害令堂的方式来保守这个秘密的程度。
那些政治家不都这样吗,他们的私生子要远比户籍簿上的孩子多得多。”
“啊,我快疯了!”
“现在还用不着惊讶。总之,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胁坂讲介发动引擎,“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我不想在这里拖久了。”
“真想不明白,我的身体也很平常啊。”我一面系上安全带一面说,“或许,藤村他们一看就能明白什么。”
“一定是的。那些浑蛋搞的是破解人体秘密的研究之类吧?”他换了挡,缓缓开动车子。
“要是只进行体外受精的研究就好了。”我喃喃道。
忽然,胁坂一脚踩下刹车踏板。我向前一栽。
“怎么回事,忽然刹车?”
“不会吧?”他说,“不会是这样吧?”
“什么?”
“体外受精。”
似乎有一股电流急速击中我的大脑。我僵住了。
“我,我……”我咽了口唾沫,“你是说,我是试管婴儿?”
他没有否定,连连眨眼。
“不可能与他们的研究没有关系。你母亲不也是做体外受精研究的吗?”
“这,这……怎么可能?”尽管我在一迭声地否认,可还是想起了昨日与藤村会面时的情形。他像是在舔舐我的身体一样盯着我,还深有感触地说培养得如此出色什么的。如果把我当作他们的研究材料,那句话不就符合逻辑了吗?
我再次打量起自己的手,不禁觉得与刚才不一样了。
“妈妈是用体外受精的方式怀孕的?”
“如果是这样……”
“难以置信!”我垂下眼帘,摇着头,感到有些目眩。
一时间,不祥的沉默统治了车内。不久,胁坂讲介舒了一口气,说道:“仅凭这些还不足以说明。”
“凭哪些?”
“你是试管婴儿这一点。想来,就算是体外受精,现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通过这种方式出生的孩子,世界上多的是,就连北斗医科大学都介绍过许多成功的例子了。所以,时至今日,他们也用不着如此拼命地只调查你一个人。”
“是啊……”
我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悬在了空中,不知道究竟该采取何种态度,只是呆呆地眺望窗外。
“但是,”沉默了约一分钟,胁坂讲介再次开口,“如果那些浑蛋研究的不是普通的体外受精……”
我慢慢地把脸转过去。“怎样?”
“我对此也不太懂,说不太清楚。但我听说过,与体外受精有关的研究有很多,比如选择孩子的性别、选择优秀精子和卵子之类。
他们有没有可能把其中某种特殊情况应用到你身上呢?并且这种研究仍在继续,所以他们要从你的身体里提取数据。”
“特殊研究……”我想起了从藤村那里听来的话,“可藤村说过,现在已不涉及人类的体外受精研究了。他只说使用动物进行实验。”
“动物?”胁坂讲介蹭着下巴,“难道他真的只研究动物?”
“这……”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在藤村的房间里看到的那幅奇美拉的照片。
我不希望自己会与那样的动物扯上关系。我蹭着两只手腕,后脖颈一阵发寒。
“我可是正常的人啊!”
“我知道。”胁坂讲介眯缝起眼睛答道,“我也没说你是改造的人之类的话。”
“可你认为我就是他们通过实验造出来的人。”
“虽然很烦人,但这一切终究只是推理。并且,”他舔了舔嘴唇,“就算真是这样也没关系,无论从哪方面看,你都是一个健康的女子……还是个绝色美女。”
“多谢。”似乎很久没人这么当面赞美我的容颜了,“可我还是不愿相信。”
胁坂讲介默默垂下视线,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许久未动。
“没错。”不久,他忽然冒出一句,“这种想象是不是太天真了?
又没有可靠的根据……”他砰地拍了一下方向盘,“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等掌握了其他线索再考虑吧。”
“……嗯。”我点点头,望着他,“说不定,你也挺善良的。”
“啊?”他圆睁双眼,又张大了嘴巴,“怎么忽然……”
“只是感觉。”我看向前方,“哎,假如刚才不是你把我从大学里带出来,现在的我还不知会怎样呢。”
“嗯,那倒是。”胁坂讲介倚在座位上,轻轻吐了口气,“正如藤村所说,或许只是检查一下血液,但也说不定已被注射了麻醉针正在昏睡呢。”
“哇,那太恐怖了!”
“总之,你现在正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这一点你必须认识到。”
“嗯,明白。”
“你能说实话,这很好。”他微笑一下,再度发动引擎,“走吧。”
“去哪里?”
“札幌。”他坚定地答道,“若想藏身,最好找个人多的地方。老待在旭川可不妙。”
“藏身之后怎么办?”
“观察对手的动静,同时收集信息。先调查与伊原骏策有关的事吧。”
“怎么调查?”
“你忘了我的职业?搜集资料可是记者的工作啊。”
胁坂讲介扳了一下自动挡的手柄,徐徐开动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