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能问问你吗?”之后,雅也横躺在被褥上,注视着天花板,把头枕在右臂上,左臂轻轻弯曲。腋窝下就是美冬的头,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
“什么?”美冬娇媚地说。
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用避孕套也不行吗?”
她的情绪马上变了。尽管看不到脸,雅也仍感觉出她绷起了面孔。
“以前不都说过了吗?”
“忘了。再给我解释一次吧。”
美冬叹了口气,离开他的腋窝,坐起身。“为什么你这么想那样呢?”
“只要是男人,当然都会想。为避孕有时会选择体外,但实际上谁都不想那样做,才会用避孕套。”
“我不是用手来满足你吗?那样达不到高潮吗?”
“那倒不是,但还是想抱着心爱的女人自然地进行。”
美冬又离开一点,用毛巾被遮住身体,靠在墙上。“估计很多女人喜欢这样。可我不希望雅也成为这样的男人,不希望你被本能左右,被性欲支配。想让你成为任何时候都能控制欲望的男人。”
“我不会被本能左右。”
美冬摇了摇头,意思像是说雅也并不明白。“能够达到高潮,那将成为做爱的目的,你会优先追求快感。这和普通人一样,而我们这样绝对不行。只要做爱,就必须带有支配对方的想法,自己的快感要放在第二位第三位。所以,绝不能以此为目的。没有别的办法。”
“美冬,你的意思是连做爱都是操纵人的手段?”
“当然,就是这样。对自己没好处的做爱没有任何意义。”
雅也慢慢坐起身,搔了搔脑袋。“和我做爱有意义吗?”
美冬扑哧笑了。“有和你相互确认爱情的意义。即便如此,还是不希望你输给欲望。我希望你成为一个更坚强的男人。”美冬摸着雅也的腿。她的手慢慢移动,抚摸着他的腿肚。
雅也仍无法释怀,不知如何是好。他想知道美冬这种奇妙的观念是如何形成的,但又觉得再追问下去会陷入危险的泥泞,心里有些害怕。
“啊,对了,那东西做好了。”雅也为缓和气氛说道。
“真的?”美冬眼睛一亮。
雅也一丝不挂地站起身,取出放在小桌抽屉里的东西,放在手心,拿到美冬面前。“做这个有点费劲。”
她眼中的光越来越亮,从他手中抓起那东西——一枚戒指,材质是银的,是她交给雅也的。
“太了不起了!真不愧是雅也,和我希望的一样。”
“雕首饰在上技校时只做过一点,现在是从头学起,失败了好几次。幸亏我们厂里有专用机械,否则就难办了。”
不知是否在听,美冬痴痴地注视着戒指,不久将闪着光的眼睛转向他。“这三块石头安得太绝妙了,是不是很难?”
“这是最难的,反复试验,摸索了好多次。”
“太厉害了!我就觉得你能做到,但没想到做得这么快,还这么漂亮。”她又一次望着戒指,“谢谢,雅也。这样我就有一决胜负的信心了。”
“不用客气。一决胜负是怎么回事?”
“先保密,等成功了再告诉你。”美冬吻了一下戒指。
雅也去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拉开拉环,吸了一口快溢出的泡沫。
美冬拿来戒指的图纸是大约一个月前的事,问他能不能做这个。事实上,在他刚来东京时,美冬就问过他会不会雕首饰。他回答说会一点。他确实做过,但没想到她真的会提出要求。
她拿来的戒指图纸十分奇特,连只有首饰雕刻基础知识的雅也都看得出来。最大的特点是宝石的配置,三块不同的宝石被立体安放。他从未见过这样设计的戒指。
他手拿啤酒回到美冬身边。她仍盯着戒指。
“我只想确认一点。”雅也喝了口啤酒继续说道,“你那一决胜负的事不会有危险吧?”
美冬的视线从戒指上慢慢转向他:“什么意思?”
“就是说,不会发生像四月份那样的事吧?”
雅也本想板起面孔,她却像试图化解尴尬似的微微一笑。
“没有任何危险。四月份那件事也一样,给你添什么麻烦了吗?什么都没发生,对吧?相信我。”
“可那——”
“别再说冠冕堂皇的话了,雅也。”她似乎看透了他的内心,叮嘱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两个人斗争到底。周围全是敌人。我们为了生存下去,无法干高尚的事。”
“这我也明白,但我担心你。”
“我没问题。只要有你的支持,我就能继续战斗下去。所以,”她那微微有些上翘的大眼睛转向了雅也,“你绝不能背叛我。”
在她的注视下,雅也感到一种错觉,似乎连身体的核心部分都被吸走了。他眨眨眼睛,轻轻晃了晃脑袋,点了点头。“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绝不会背叛你。”
“谢谢。太高兴了。”美冬把右手绕到他的脖子上,顺势把他拉过来,在鼻子上吻了一下。
穿上衣服后,两人一起喝了啤酒。美冬从未在他的房子住过,看来今晚也打算回去。
“你今天来是不是有事?”雅也把花生米扔进嘴里。
“嗯,有点事想求你。”
“什么?”
“想让你调查一个人。”
“又是这种事?”雅也皱起了眉头,“又是跟踪或翻垃圾袋?”
“垃圾袋不用翻了,跟踪还是需要的。”她微微歪了歪脑袋。
“要调查谁?又是华屋的店员?”
“这次和华屋无关。”
她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放在雅也面前。
上面是一个男人,小脸盘,尖下巴,略小的太阳镜正适合他,穿着瘦腿裤,随便披了件衬衣,显得很时尚。他像是在什么店前面,站立方式也很文雅,颇有几分艺人的风度。
“这是谁?”
“青江真一郎。”美冬用圆珠笔在旁边周刊杂志的空白处写下这几个字,“美容师。”
“美容师?嘿,男美容师?”雅也又看了一眼照片。他对这个行业一无所知。
“没什么稀罕的,现在任何一家店都有男美容师。”
“为什么要调查这家伙?”
“当然是为了实现我们的梦想。”
“梦想?这家伙能为我们实现?就这么个美容师?”
“雅也,可不能小瞧他。”美冬双手拿起照片,冲着雅也说,“好好看看这个男人的脸,他或许就能改变我们的命运。对我们来说,他也许就是能产金蛋的鸡。”
下周福田工厂的主要工作是做模型枪的部件,雅也负责将铸造的部件一个个仔细地加工好。
他正用锉刀加工扳机部件,身边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抬头一看,操作台的对面站着一个未曾谋面的男子,背心外面披了件夏威夷衬衫,嘴里叼着牙签,约三十四五岁。
“社长呢?”他粗鲁地问道,望着里面,根本不看雅也。
“大概在里面。”
或许因为雅也带有关西口音,那人投来了像在看怪物般的目光,雅也也看着他。那人的视线挪到操作台上,拿起一个加工好的部件。雅也刚想提醒他不要用手直接碰部件,会粘上皮脂,还没开口,那人又把东西放回了原处。
“做得还凑合。”说完,那人向里面走去。
“阿安,干什么呢?”钻床后面传出了声音,是前村。
“噢。”那人抬起了左手,右手一直插在裤子口袋里。雅也这才明白,他就是安浦。
前村出现在过道上。
“好久不见了。前几天还说到不知你在干吗,还好吗?”
“还行,慢慢来吧。你这边怎么样?”
“老样子,整天光做玩具。”
“可工作还是有的吧?”
“这可不好说。”前村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今天来干什么呀?”
“啊,就是过来打个招呼。哎,怎么没见阿中?又腰疼了?”
“这个呀……”
前村压低了声音,雅也听不见他说什么,但能推测出谈话内容。
上周末,福田通知中川他被解雇了,周一之后中川再没来过。发现异常的前村从福田那儿得知了实情,便大声抗议,这些雅也都听到了。前村说,中川这么大年纪了竟然还解雇他,太过分了,以后让他怎么办?以前可着劲儿地用人家,怎么能做出如此薄情的事?也许实在是忍无可忍,前村下午就回去了。但讽刺的是,他的早退证明了一件事:仅靠雅也一人完全可以让工厂运转。前村不知道这事,至今依然没有“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的危机感。
“太过分了。没人干焊接,对工作有影响吧?”安浦说。
“最近根本没有焊接的活儿,社长这才下定决心。”
“哦。”安浦似乎在考虑什么,“社长在吗?”
“应该在。整天瞪着账本乱哼哼。”
“我去打声招呼。”安浦钻进了办公室兼正屋的门。
又过了一会儿,到三点的休息时间了。雅也去了休息区,前村正一个人在那儿吸烟。雅也来厂里好几个月了,前村几乎从未主动和他说过话。雅也也不想说话。本以为又要这样尴尬地待下去,福田的妻子像往常一样拿着托盘走了过来,上面有装了大麦茶的水壶,还放着小点心。中川不在了,她便不再拿甜食。
“阿安和社长说什么呢?”
“不清楚。”福田的妻子摇摇头。她不可能不知道谈话的内容,也许觉得不该说。
不一会儿,福田和安浦出来了。
“求您了!您先看一看吧,已经全好了。”安浦仍不死心,福田则满脸为难。
“我没能力雇这么多人了,你别生我的气。”
“我不在肯定不行。这里的每台机械都各有特点,除了我,没人能用好它们。”
“这些话我信了好多年,现在才知道是唱高调。行了,你就死了心回去吧,来我这儿还不如去别处看看。听说你夫人在超市工作了,你也要尽快找到新工作呀。”
“所以我才——”
“我这里不行,对不起。”福田背对着安浦,坐在椅子上。
安浦瞪了一会儿福田浑圆的后背,用力踢飞了旁边的水桶。“明白了,没想到你这么无情。”他扔下这句话便出了工厂。
前村看了看福田。“是让你再雇他?”
“嗯。他说右手已经没问题了,但一看就知道不行,就算痊愈了,我也没能力雇他。”
咣当一声,前村猛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冲了出去,看来是去追安浦了。
福田叹了口气。“那家伙该担心一下自己。如果他还认为一直都会有活干,就真是个傻瓜。”
“老公……”
“没关系,已经对雅也说过了。”福田喝了杯大麦茶。
“安浦的手不能动吗?”
“倒不是完全不能动,但干活是不行了。他想隐瞒,可一眼就能看出来。”
“真可怜。”福田的妻子低声说。
“是被人刺的。”福田说。
“什么?”雅也问道,他没明白,“我听说是出了事故。”
“因为太丢脸了才那么说的,实际上是被刺伤的。”
“怎么会……”
“自作自受。”福田哼了一声,“听说是在池袋买女人,然后去了旅馆,全是老一套,被灌了安眠药,睡得死沉死沉的。只是钱包被偷了还算好,手上还被刺了一刀,神经受损,就成了那个样子。”
雅也抚摸着手背。“报警了吗?”
“报了。但类似的事件太多了,警察不会认真调查,估计也觉得他不该出去乱找女人。反正我是这样想。”
“凶手没被抓住?”
“哪儿抓去?”福田伸手去拿点心。
下班后,雅也吃完晚饭就去了涩谷。他最近才基本弄清东京的地理,但还是有点犯迷糊。涩谷是最让他不辨方向的地方,但又无法不听从美冬的委托。
进了宫益坂旁一家总去的咖啡店。所谓总去,是指这几天几乎每天都去。
靠窗的桌子空着。雅也坐下点了杯咖啡,然后取出烟和打火机。
马路对面建了一幢新楼,二层开了一家叫“Bouche”的美容院,玻璃结构,从下面能看到白色的天花板。
雅也看了看表,差五分八点。Bouche的营业时间到晚上八点结束,但很多情况下到了关门时间还会有客人,完全打烊一般要到八点半,再等一刻钟左右工作人员才会离开,看来离目标出来至少还有四十五分钟。雅也早已算好时间,却不敢晚来,因为也有八点整准时关门的情况。
他从衬衣口袋里取出照片,其实这张脸早已记住了,照片也已不再需要。
青江真一郎——为什么这人可能成为产金蛋的鸡?雅也一点也不明白。他问美冬,她也只说“等着瞧吧”,还加上一句:“关键要看你干得怎样。”
迄今为止的调查表明,青江住在户越银座附近一幢五层的单间公寓,没有私家车。常去喝酒的地方现在还不清楚,常在公寓旁的便利店买一大堆时尚杂志,也常在便利店买盒饭,看来几乎不做饭。
雅也边喝咖啡边吸烟。咖啡很快喝光了,他又点了一杯奶茶。快九点了,Bouche的灯还亮着,以前从未拖这么晚。听美冬说,大型美容院定期举办学习会,让那些只能洗发的新手也能锻炼手艺。如果今天就是在开学习会,可能要等很久。雅也不禁烦闷起来。
过了九点,手表上的分针又挪动了约三分之一,奶茶已经凉透,Bouche的门终于开了,店里的年轻人陆续走了出来。雅也发现青江真一郎也在里面,赶紧起身。
青江平时总是向涩谷车站方向走,但今晚和新进店的小工挥手告别后,他留在原地没动。
雅也结完账,出了咖啡店。他以为青江要乘出租车。尽管这条路很拥挤,车行缓慢,但如果到了青山路,视行驶方向而定,也可能一路畅通。想跟踪就得分秒必争。
雅也一边注意不被青江察觉,一边过了马路,这时,从大楼里走出一个年轻女子,身穿牛仔裤配白T恤,留着褐色的短发,戴着帽子。女子走向青江。两人开始极自然地并肩向涩谷车站的方向走去。
雅也真想把女子拍下来。他有种直觉,两人绝非单纯的同事关系。
“确实想要照片,可反正知道名字了,只要去店里,随时都可以看见她。”听了雅也的话,美冬点着头说。
“地址也知道了。”他指着自己写的记录,上面有“神泉町”三个字。
“神泉町……青江住在她家了?”
“我一直等到十一点半他都没出来,估计是住下了。”
那女子叫饭塚千绘。从门牌上只知道了她的姓,后来雅也又去了她住的公寓,从邮箱中的信件上查到了全名。以前他对偷看别人的信件很抵触,现在已基本习惯了。
“青江每周只在星期三去千绘家,看来是学习会拖得很晚时便住在她那里。”
“不像是在同居?”
“目前看来不太可能。两人住的都是单间,要想同居,必须搬家。”
“不知交往多久了。”
“感觉不像是最近才开始的。”
“哦。”美冬陷入沉思。
“喂,调查那家伙,你到底打算干什么?我已经盯了他将近十天,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那个美容师怎么会成为产金蛋的鸡呢?”
美冬直勾勾地注视着雅也的脸。“雅也,你的头发太长了,该去剪了吧?”
“你不会让我去Bouche剪吧?”
“那有什么,反正要剪。”
“饶了我吧,我从没进过什么美容院。”
“觉得不好意思?”
“那当然了。”
“哦?可彻底改变这种想法的时代也许就要来了。”
“什么意思?”
“以后男人也会理所当然地进美容院,不仅是年轻的男孩,像雅也这样的大男人也会去。”
“不可能。”
“就算经济不景气,人们也不会在打扮自己上心疼钱。确切地说,会只舍得在打扮上花钱,其中变换发型是最简单的。”
“因此美容院就会流行?有那么简单?”
“你就看吧。我的直觉向来准确。”美冬莞尔一笑。
新海美冬进店时,青江真一郎正在为客人剪发。镜中映出的她和他四目相对,微笑致意。青江也冲着镜子微微点头。她今天穿了一身白色套装。青江想,肯定又是香奈儿的,总是那样。
青江知道她今天要来。预约单上有她的名字,只是剪发,上次剪是在两周前。她最近一个月来一两次,总是指名让青江剪。
做完手头的工作,助手走过来,告诉他美冬已经洗好了头发。青江默默地点点头。
美冬正在镜子前看杂志。青江从身后走近时,她似乎察觉到了,马上抬起了头,再次通过镜子与他四目相对。
“您好。”
“你好像还是那么忙。”
“托您的福。”青江双手理着她湿漉漉的头发,“今天只是剪一下?”
“嗯,和以前一样。”
“知道了。”青江小声回答着,拿起了剪刀。
美冬的头发偏棕色,虽然细,却一根根地非常挺,也有光泽。青江总想尝试着给她做个大胆的发型,但还是忍住了,担心与她成熟的气质不太相符。
“今天方便吗?”修剪刘海时,美冬说。青江停下剪刀,犹豫了片刻,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发现美冬正用微微上翘的大眼睛盯着自己。“可以吧?”
“嗯……”
“九点,在前面那家店。”
“好。”他答道,随后赶紧确认刚才的情景是否被千绘看到了。还好,她正在专心为客人卷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