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铁站来到地上,雅也毫不犹豫地迈步前行,偶尔看一眼手表,说明他确实和别人约好了见面。
很快,他过了十字路口,走进一栋楼房,然后上了电梯。有子也疾步跟了进去。指示灯显示电梯停在了三楼。从墙上的指示图看,三楼是“陶艺班”。
雅也去陶艺班?为什么?
正当有子呆呆地站在那里时,一名中年女子走了进来。她发现有子没有摁电梯按钮,脸上闪过诧异的神情,随后自己摁下按钮。
“请问……”有子开口说,“您是去陶艺班吗?”
“是的。”中年女子点点头。
有子本想问班上有没有一个叫水原雅也的人,但又咽了回去。她不想让雅也知道自己追到了这里。“上课从几点到几点?”她改变了提问内容。
“看是星期几了,不太一样。今天从三点到五点,我来得有点晚了。”
“哦。”怪不得刚才雅也一个劲儿地看表。
“您也想报名参加吗?”
“啊……我还在考虑。”
“是吗?一定要试试,很有意思的。”
电梯门开了。中年女子看了看有子,歪着头问:“您上吗?”
有子挤出一丝微笑,挥了挥手。
走出大楼,有子抬头望着三楼的窗户。窗户上写满了“陶艺班”的字样。雅也和陶艺班——无法将二者联系起来。
她想先去日本桥买木鱼,再回来看看。就算这样也到不了五点,她盘算着该去什么地方打发时间。
“刚才下面有个想报班的女孩子。”
“哦?怎么没带上来?”
“好像还有点犹豫,估计还会再来。”
“什么样的女孩子?漂亮吗?”
“嗯,长得挺好看的。”
“如果那样的女孩子报名参加,老师又会光关照她了。”
旁边两个中年女子在窃窃私语。雅也来了两次就发现,她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聊天。今天也是,她们面前的泥团一点也没成形,只是在摆弄着玩。
雅也坐在电动拉胚机前,左手支撑着转动的泥胚外侧,用右手的手指压着内侧让黏土向外扩展。如果不用力,泥胚不会有任何变化;但如果用力过大,又会突然变形。千万不能动作过猛。
手指肚的感觉有些不对劲。雅也停下拉胚机看了看,发现一部分泥胚表面鼓起了一块。
“这是小泡。”赖江在一旁说。看来她一直在看他操作。
“泡?”
“泥胚里残留着空气,在上拉胚机之前需要好好地揉泥胚。”
“这就算不行了?”
“倒也不是,有一个好的补救措施。”
赖江从自己的操作台拿来一根细棒,顶端是一根针。她在他面前弯下腰,用针刺向“土泡”。她身上的香水味从雅也鼻子前飘过。
“行了,这样就可以了。”她站直身子,冲他微笑道。她的脸和他贴得特别近。
雅也摸了摸她处理过的地方,突起的部分确实消失了。
“效果不错。”他又开动了拉胚机。赖江并未马上离开,在旁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动作。
“不愧是干手工活的,做得这么好了。像我这样的水平,马上就会被你赶超。”
“单纯制造还可以,问题是设计方面。我没有设计的才能。”
“是吗?看来你擅长按图纸制造。”
“嗯,是的。”
“那个,”赖江微微压低声音,“下课后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
“那就再陪我吃饭吧?有家餐馆的意大利菜做得很好。”
“好的,可总让您请客太过意不去了,今天我来请。”
“不用在意这些,你还没找到新工作吧。”赖江轻轻拍了拍他的膝盖,回到自己的操作台。
雅也耳边又回响起昨天美冬在电话里说的话。她低声笑道:“看来你已成功接近她了,而且,还很让她喜欢。”
雅也说还不太清楚,然而美冬的语调并没有改变。
“今天我见到赖江了。一眼就能看出来,那绝对是一张女人的脸。”
“女人的脸?”
“女人呀,只要遇上喜欢的男人,马上就表现在脸上。不是总说女人有了男朋友会变漂亮吗?说的就是这个。”
“就算如此,她喜欢的人未必是我。”
“除了你还有谁?她根本没有什么恋人,你不是一直跟踪她吗?这一点你应该最清楚。”
确实如此,他不再说话了。美冬继续说道:“喂,雅也,接下来才是最关键的。咱们要钓大鱼,绝对不能失败。”
钓大鱼?难道是让仓田赖江迷上自己?雅也感觉这只是荒谬的空想。对方已年过五十,而且还有丈夫和儿子。
“年龄差距根本不是问题,介意年龄的是她自己。另外,有丈夫也没关系,有丈夫反而容易积怨,更需要寻找发泄口。”
“美冬,假设如你所说,那你想让我怎么办?就算那个人喜欢上了我,对你也没有任何好处呀。”
美冬在电话那端沉默片刻后接着说:“如果光让她迷上你,确实是这样。”
“什么意思?”
通过话筒能听到她呼气的声音。“你忘了?我求你调查那人是有原因的。”
“抓住弱点……”
“对了。”她简短地说,“趁丈夫不在家时和年轻男子发生婚外情——如果能抓住证据,这就是强有力的武器。”她抿嘴笑道。
“你先等等,婚外情是怎么回事?我没打算和那人发生不正常关系,自始至终都是为了掌握她的弱点才接近她的。难道你让我捏造婚外情现场?”
美冬的话让雅也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捏造的就没有意义了,必须是真正的把柄。”
“喂,难道你要……”
“雅也,”美冬低声说,“以前也说过,无论如何要抓住她的把柄。如果找不到,只能造一个,而且,现在你处于绝好的位置。”
“饶了我吧,”雅也握着电话摇头,“千万不要让我干那个。难道你想让我和那么一个大婶上床?”
“不行吗?”
“这还用说。美冬,让我干这种事,难道你就不在乎?”
美冬又开始沉默。雅也本以为她理解了自己的心情,而并非如此。她平静地说:“我也不想让雅也干那种事,但没有其他办法。这全是为了咱们两人的幸福。我和并不喜欢的男人结婚,你不是也默默忍耐了吗?这次轮到我忍耐了。我明白,让你和她睡觉会很痛苦,但我也被迫和那个男人睡觉呀。我们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生存下去。”
雅也无法反驳,但心里并没有想通。“都说过好多次了,那个人未必喜欢我,不知有没有机会和她上床。”
“没问题,雅也,你绝对能行。”美冬照旧以鼓励结束了谈话。
没有其他办法吗?雅也一边用手捂着在拉胚机上不停旋转的泥胚,一边问自己。要想获得幸福,真的只有美冬说的这条道路吗?从根本上说,幸福到底是什么?应该不仅仅是获取财富和力量吧?
对于美冬所说的爱情,雅也也开始产生疑问。虽然她那样说,但对于她结婚的事,雅也并没有想通,不仅如此,还忍受着死一般的煎熬。不论有怎样的理由,自己爱的人要和别人上床,实在难以忍耐。
雅也回过神来,发现身边的人已准备离开。赖江来到旁边,微笑道:“真认真呀。咱们也该收拾一下回去了,你做的茶碗已经基本成形了。”
“嗯。”他点点头,拿起放在旁边的割线,先减慢拉胚机的速度,双手与轮盘平行拉紧割线,轻轻靠近相当于茶碗底部的部分。当嵌入底部一半的时候,左手松开,用右手迅速一拉,任割线卷入,茶碗部分从下面的泥胚中脱离开了。这就是所谓的割线步骤。
“真不错。”赖江半开玩笑地说。以前经常在这个步骤上把好不容易做好的作品弄飞了。雅也微微一笑,小心翼翼地拿起茶碗。
把拉胚机周围收拾妥当,他在更衣室脱下脏衣服,换完衣服后在教室外面等赖江。以前跟踪时见过的那群女子已不见踪影,估计早就去了那家餐馆。
“不和你的朋友们一起走,是不是不太好?”
赖江苦笑道:“以前经常一起去喝茶,说实话,感觉无聊极了。总是说一些不正经的八卦话题,比如哪个演员又拈花惹草了,某某又离婚了。因为不愿在班里太孤立,才不情愿地同她们来往。”
两人一起上了电梯。赖江穿的白色高领毛衣很显身材,光从外表看,体形好像还没走样,作为这个年龄的女子,身材算是很匀称,但如果光穿内衣就不知是什么样子了。雅也想,她把内衣脱掉,不知能否激起自己的情欲。或许因为妆化得好,光看面容,怎么也看不出赖江都五十多岁了。她长得很端正,再年轻十岁,应该可以……
全是为了咱们两人的幸福——耳边又回响起美冬的声音。他在心中又一次回答道:饶了我吧。
电梯到了一楼,雅也和赖江并肩走出大楼。他视野的角落里捕捉到一个正在走近的身影。向那边看了看,他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是有子。她穿着粗呢短大衣,右手提着白色的大袋子。
“有子……”
“……你好。”她看了看雅也,然后把目光转向赖江,接着又转回他身上。她的眼神显然游移不定。
“你怎么在这儿?”
“嗯,刚去买了点东西。”她又瞅了一眼赖江。
“你朋友?”赖江问道。
“嗯——附近餐馆老板的女儿。”
“是吗?噢。”赖江瞪圆了眼睛,露出笑脸。她上下打量着有子,雅也感觉那目光中充满了蔑视。
“雅也,你呢?”有子问道。
“啊,我去这楼里有点事。”他指着身后的大楼,实在不好意思说出陶艺班的事。
“哦。”她低下头,似乎在犹豫什么。
“如果方便,一起去喝杯茶吧?”赖江说,随后向雅也征求意见,“你说呢?”
“一起去吗?”雅也问有子。
有子摇了摇头。“我得回去了。”
“哦,那替我向老板和老板娘问好。”
“嗯。”她点点头,微微一笑,然后冲赖江致意,说声再见,就小跑着离开了。
“这样好吗?是不是找你有事?”
“怎么会呢,只是碰巧遇上了。”
“是吗?”
“嗯,纯属偶然。”
赖江脸上浮现一丝怀疑的神情,但只“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那咱们走吧,坐出租车去。”
坐上出租车,雅也还在想有子的事。她看见自己和赖江在一起会怎样想?会如何猜测两人之间的关系?她应该看得出年龄的差距,或许不会以为是恋人关系,但赖江很显年轻,而且,如果是以金钱为目的的交往,和年龄差距就没有关系了。
思绪竟然能绕这么远,他感到惊讶,但不论有子怎么看他,按说他都没必要介意。
不想被有子厌恶——意识到这种想法时,他动摇了。这种感情才是实实在在的,才是对喜欢的人持有的感情。那,对美冬怎样呢?害怕被轻蔑,想成为对她有用的男人,希望满足她的期望,做一个配得上她的男人……总是有这样的想法,但从没有过这种质朴的心情。
“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赖江突然开口说。
“什么?”雅也看了看她。
她依然面朝前方。“刚才的女孩子。如果有那样的女孩子在,去餐馆吃饭肯定是件高兴的事。”她的语调中没有丝毫抑扬顿挫。
“最近没怎么去。”
“哦。啊,或许是因为这个。”
“什么?”
“见面的机会少了,才去那儿找你。”
雅也轻轻笑道:“不是说了吗,在那里遇见纯属偶然。”
赖江也微微一笑,扭头冲着他说:“她,一直在那里等着你。”她的语气很肯定。
“不可能,她不知道我去那个培训班上课的事。”
“那就是听别人说的。如果你谁都没告诉,她就是跟踪你来的。”
雅也笑着摇了摇头:“绝不可能。”
“在街上偶然遇上,绝不会有那种表情。她刚才没有丝毫惊讶。”
“是吗?”
“行了,反正都无所谓,”赖江又脸冲前方,“看来那个女孩子喜欢你。”
“别这样说。”
“你应该也知道,从你脸上能看出来。”她斜了雅也一眼。
“真麻烦。”他把目光转向窗外。
出租车正行驶在昭和大道上。赖江告诉司机要去的地方,他也不知道究竟在哪里。来东京好几年了,但平民区之外的地方,他依然分不清东西南北。
“你和她说话的时候用的是关西方言。”
“啊?是吗?”
“和我一起的时候,你尽管带有关西口音,但不是那么明显的方言。”
“就是改不过来。”
“我觉得没必要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是。”
雅也舔了舔嘴唇,奇怪的紧张感逐渐笼罩了全身。赖江的语气明显带有吃醋的成分。
雅也和比自己大十余岁的赖江交往得颇为顺利。但能否称得上交往,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只是一周两次在陶艺班见面,之后再一起吃饭。
他清楚赖江对自己有好感,却没有十足的把握判定那种好感究竟属于哪一类。当他在电话中将这事告诉美冬时,美冬觉得他的担心根本不值一谈。“雅也,你经常和她见面,怎么还说这种话?我只是偶尔和她见面,就能感觉出她的表情和态度与以前截然不同。难道见面越频繁越看不出来?”
“我并不了解那人以前是什么样子。”
“跟踪她的时候看清楚了吧?总之,我不会看错。赖江已经迷上你了,不然怎么总和你约会呢?”
尽管明白美冬所言,雅也仍无法以这种眼光看待赖江,即把她作为一个女人来看。美冬却要求他这样。
“没关系,时机已经成熟,就等机会了。雅也,你主动邀请她吧,没必要耍小聪明,生硬一些或者笨一些都可以,试着邀请她去酒店怎样?”
“我不认为这样做那人会上钩。她自尊心极强,我担心她会生气,会觉得自己被小瞧了。”
“绝不会。正因为自尊心强,她才相信自己还具有女人的魅力,认为还能靠自己的魅力吸引年轻男人。如果被你邀请,她肯定心中暗暗得意。”
“会这么顺利?”
“没问题,我相信你。”
不论美冬怎样打保票,雅也依然没有自信:一是觉得赖江不可能接受邀请,二是不知能否下决心和赖江上床。
“没有必要和她上床了。她的注意力从你身上转移了,不就算是达到目的了吗?”
“目前是这样。”美冬冷冷地说,“的确,因为交了个年轻男朋友,整日乐颠颠的,但过一段时间反而更会考虑别的事情。如果那个年轻男朋友仅仅是陪她吃吃饭,她的注意力肯定又会转向其他方面。为了不让她这样,现在是关键时刻。”
雅也默不作声,美冬娇嗔道:“哎,和她上床吧。”
雅也无法回答,只说了句“再想想”,便挂断了电话。
和美冬聊完,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庞——有子。前几天在陶艺班楼前见面以来,他一直放心不下。
开始想见她了。只要去冈田,这个愿望很容易实现,但现在还没想好。他不知道和有子见面后该做什么。
“怎么表情这么严肃,因为还没找到工作?”赖江在一旁说。刚才一直透过出租车车窗望着外面的雅也,扭过头看着她。
“是啊,存款也快用光了,在这种状况下,不能这么一直去学陶艺了。”
“以前不就告诉过你了吗,上培训班的这点费用我帮你出。现在放弃太可惜了,连老师都对你的进步速度刮目相看。刚开始学,却几乎超越了所有学生,老师当然会吃惊。”
“可靠陶艺无法养活自己,而且,我也没有理由让仓田女士替我出钱。”
“别这么见外,我只是说要做你的投资人。”
“所谓投资人,是给那些有望赚到钱的人投资。可我现在连工作都没有,只是个无业游民。”
“你有这样的手艺,不论干什么都会成功,你只是没有机会发挥能力——笑什么呢?”
“没什么,我是在想,您还不知道我的手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