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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此后天涯,不复相见(1)

爱情,离人性最近。

它激发了忽视已久的美感,也暴露了掩藏最深的邪念。

沉浸在爱情中的人性,未必一切都是最美的。却有一股隐秘的力量,让人热切期盼着明天的到来。

明天,是希望。也可能是绝望。

贾蔷、龄官。

携带着至深的绝望,消磨掉了红楼那一季的夏日。

贾蔷,原本他的到来,并不显得那么光彩。第九回宝玉秦钟入家塾,引来贾府众浪荡子一场大闹剧,贾蔷,就在这样一群混乱中出场了。

那时他只十六岁,风流且俊俏,自小父母早亡,跟着堂叔伯贾珍生活。名义上与贾珍贾蓉是叔侄、是堂兄弟,实则另有一层暧昧关系。

贾蔷出场数次,几乎次次都与些淫亵事牵连,最热闹一次的是他受凤姐指派,披上女人的服饰,乔扮起凤姐模样,与贾蓉一起,诱捉了色心涌涌的贾瑞。

贾蔷却并非只是个吃闲饭的小白脸,他在贾府有正式职业--管理大观园小戏班。是个文工团的团长。书中虽未正面提过他的工作绩效究竟如何,但戏班作为贾府上下最令人头疼的一个小团体,在贾蔷管理期间,女孩们肃肃静静的排练和演出,没出任何岔子。可见除生活上些许乱套之外,贾蔷也算是有工作能力的男人。

人有多面。这些都是贾蔷的侧面之一。如果没有看到三十六回,你永远会觉得贾蔷只是个情场渣滓。

这一个男人,爱龄官爱得那么深切,亦令她爱他爱得那么深切。实在不是容易的一件事。

世上情事如此:极爱上一个人容易,让一个人极爱上你也容易,难得的是,这两者恰好又正并行。平等相待,如胶似漆。--厚厚一本《红楼梦》,除了宝黛,便是蔷龄。

龄官爱贾蔷的每一刻,似乎都能感受到她的一种绝望。

盛夏毒日头底下,画蔷如痴时的串串苦泪,诉尽了哀愁。

当日当时,原本她大可不必如此灰心。只要忍得,将来做贾蔷的小妾也并非不可。贾府中任何一个女奴,都肯认小服低。偏偏这个女孩子不行。龄官,这个眉眼间神似黛玉的女孩,身上原来也有着如黛玉一般的爱情尊严。

她要的只是爱情,这注定了要占有对方的全部。

最终红楼十二官解散,她们之中,有的回乡,有的留府、继续做一个真正的女仆。很诧异的是,龄官离开了。

我们认为最不该走的人却走了。

这就是龄官,不完整的爱情,宁可不要!

于是就明白了龄官气质中的那种决绝。明白了为何她宁可冒着得罪元妃的风险也不唱自己分外之戏。也明白了在病榻之上她对宝玉的不理不睬。更明白了看到贾蔷买来笼中鸟时的大发雷霆!

龄官,要爱情,更要自由。要自由,更要尊严。--爱,可以让她伤害自身,却不能伤到她高贵的自尊。

这就是爱情中人的另一天性。最在意一种骄傲。越深爱,越如此。

可恰恰爱情会让人变得卑微。它让最骄傲的公主落入凡尘,让最自信的少年变得犹疑。它的面前,人人都是幽微的奴仆,在尘埃中偷听着对方隐约的心跳。爱中之人,总觉自己太糟糕,莫不是因为把对方想得太崇高。

贾蔷那样的浪荡子,你早觉他轻贱到了泥尘里,可与龄官相处的每一刻,他雍容得如同王子。

这就是爱情了。它之外,可以卑贱,可以十恶不赦。可一入此门,全转换了心性。

正因如此,注定了情深不寿。

看过贾蔷和龄官始知道:这世上,有那么一双人,深爱至肺腑,却注定结局不在一处。相聚的每一刻,与其说是快乐,不如说是煎熬。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倒计时!

如冰遇初春。

一切结局皆摆在那里。

剩下的,也只是徒耗时间罢了。

于是要更珍惜、加倍的相爱。于多年之后,想起那个人、那段事,才不会隐隐抱憾得辗转不眠!

心理学认为,异性间的初次见面,男人对女人的关注时间若超过了8.2秒钟,有可能,这就说明他爱上了她。

原来,爱上一个人,一分钟都不用了。但这八秒钟的记忆,却需一生来遗忘。

夏的尽头,是秋。

爱的尽头,是爱。

有一种刻骨之爱,叫做:此后天涯,不复相见。

爱情最令人宽慰的,不是“相爱”,而是“值得”。

为了验证这两个字,多少人反反复复纠结到最后。

微笑着对他说,“永不再见”

起初我们都希望,自己的经历能成为有趣的故事。跌宕,悲喜。哭哭笑笑演绎不寻常的精彩。

后来却明白,大多数的日子都只是生活,平淡得写不成故事。

生活,可以延续。故事,却有结束。

故事总有写不下去的时候,生活却陪我们直到终点。

宝黛的故事即是如此。金玉良缘已定。意外撞破了消息的黛玉,一刹那五脏都碎了,思维恍惚到了云天之外,那一刻她心里必定也疑惑过:是父母强命?还是宝玉负情?

紫鹃上来拉她手,她整个人已经痴了,只说:“我要问问宝玉去!”

你大概以为接下来上演的会是黛玉上门讨理、指骂负心人、恸哭木石前盟……若果真如此,也就不是黛玉了。

真正的黛玉,到了宝玉面前,她看着他,他瞧着她,两下里痴痴的傻笑。

她问他:“你为什么病了?”

他笑着答她:“我为你病了。”

接下来,是漫长的空白。

可以想象,那一刻,一对倾心相爱的人,面对即将陌路的命运,一定有满肚子话想说、想问,或是不知该说哪一句,或是一切说辞都已不重要……终究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对话,就到此结束了。

你觉得总还该说点什么吧?

可宝玉和黛玉之间,还需要再多说哪一句?他们的生命早已互通,还有什么不默契?

再说半句,都是多余。

留下袭人紫鹃在旁侧,惊心动魄的着急。

她们是旁观的人,这样一段爱情故事中,旁观过,却不曾参与过。

她们不明白,黛玉的心中,此刻是极痛楚,却也极欣喜。这么长久以来的感情中,她的小性儿、醋劲儿、小心提防……这一刻,心全放下了。

终于,他对她说出了真心。

这一刻,如何还恨得起来?

生离已然注定,这留下的一点真心,明知处无可转圜之地的她,也知足了。

虽然接下来的日子里总会有心疼和遗憾。至少明白了,己之真心,没有白给。

爱情中最令人安慰的两个字,未必是“相爱”,而是“值得”。黛玉用尽了一生力气,只为证明这两个字,验证自己没有爱错人。--大概,这也是每个女人一生的恋爱功课。

这是黛玉最后一次与宝玉的见面。

直到分手的一刻,她始终是笑着的。

这世上的女人有很多种。

有些人,爱,是为了一个结果。

有些人,爱,便是唯一的答案。

黛玉不是为婚姻活着的女人,更不是为平淡生活活着的女人。

她生来就是要惊心动魄去爱。--爱人不在了,只要爱情还在,便是她的完满。

至此,黛玉的使命已然完成。

凝结着愁而来,怀负着爱而去。这世上,还有哪个人,能如此之幸运?

有无数人说,宝玉一生的情感是悲剧。

可他一生中真正缔造了悲剧的女孩是宝钗,绝非黛玉。

一个女孩,享尽了他的真爱,最终用死亡的方式,带走了他整颗心,算什么悲剧?!

人生若此,该无遗憾。

接下来的日子里,留下的是宝钗,不咸不淡的过着生活。

她的规劝,他大概也会勉强听一些。

随着她劝得越多,他怀想曾经那段感情越多。

最终,迫于种种生活的压力,他真的出家做了和尚。

不是在黛玉死后立刻削发。--也许你会认为这宝玉有那么点负心。

但人性就是这样。尝试了最纯真美好之后,再次回归到平淡俗世,万万再难隐忍下去。

宝玉这一生,无数的女孩,走进过他的心,而后又离开。

唯有黛玉,走进去,就再没离开过片刻。

往复的光阴,穿梭的情愁。

谁肯在心里为你留一个终生的位子?

若真找到那样一个人,用一生的荣华去换,值不值?

眼泪是心底积攒的毒。

也许流出来是最好的排毒,可流得太多,心已不堪重荷。

泪的尽头,爱已无力

黛玉对宝玉说:“近来只觉心酸,眼泪却似乎比旧年少了。心里只管酸痛,泪却不多。”

宝玉说:“这是你哭惯了心里多疑,哪有眼泪会少的!”

叹!宝玉哪里懂得,眼泪当然是越哭越少的!

黛玉的泪,越来越少,只因心累了。为一段感情消耗这么多年,疲倦极了。

《葬花吟》中,一句“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字字惊心!

所谓“风刀霜剑”,很多人解释说这是黛玉在隐喻自己的生活环境,寄人篱下、苦不堪言。除此之外,我却读出了她对爱情的一点愁苦之心。

爱上一个多情的男人,不仅仅是件浪漫的事。其中辛苦,唯己知道。

宝玉多情。黛玉深情。多情遇上了深情,也就摆脱不掉爱之苦难。

虽然看故事的人,一眼就能明了:宝玉的心,始终放在黛玉身上。

演绎故事的人,身处其境,却如雾里看花。所谓当局者迷,正是如此。

一晃十年光阴,黛玉始终在猜心。猜宝玉的一颗心,到底放在自己身上多少?猜他到底对金玉良缘认可多少?猜他对花容仙姿的宝钗动心多少?

猜心,总会担心。担心,自是累心。

黛玉一夜一夜辗转无眠,为的只是心里那一份不确定。

既是对婚姻的悬心,亦是对宝玉的不放心。弄得一颗心,疲累不堪!

感情之中,最怕“反复”。

好比一颗心,始初热热的,忽地把它丢到冰水里,差不多凉透了,捞出来,捧在手心,温温的让它回暖。刚一捂热,一甩手,又丢进冰水……如此反复,此心已不堪重负!

爱到了尽头,不是疼痛感,而是无力感。哭的、笑的……一切都没了力气。

黛玉和宝玉相遇的十几年,一颗心就反反复复冷热交替中涤洗。从一开始的夜夜流泪,到后来的只剩心酸。于此信了这四个字:至悲无泪。

黛玉一生不离药。药,贯穿她一生命运的始终。百样灵药,吃下总是无用。因黛玉的病,乃心病。病根儿全在宝玉身上。

宝黛感情平稳之际,黛玉精气神儿也颇好。组得诗社、饮得烧酒、泪也少得几许。每当外力入侵之际,黛玉便心绪愁苦。葬花、夜读,鹦鹉前头泪独愁。

黛玉一生求名药,其实医她病的药、要她命的药,都只是这一味--贾宝玉。

世间亦有如黛玉一般的人,陷在无望的情网中挣不脱身。大概也只有两味药,可医断情的病:“无心”是谓“佛耳”。“独活”亦是“长生”。

可惜,“独活”“无心”,即便长生,黛玉也是做不到。这世上有一种人,爱了就爱到彻底。平静的内心中蕴藏着山呼海啸天崩地裂!此即是黛玉。

两颗心,四行泪。谁为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