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客一直等,等到大雪落尽,等到春暖花开、柳絮纷飞,等到那个残破的战场又变得生机勃勃。
魔域通道又被重新封印上了,人界恢复了宁静。
古牙塔墒带着幸存的地荫祗人,在茫茫黄沙中寻找他们新的家园。
初玉的身体变成了一本无字天书,没有人能读出其中的意境,因为她的灵魂已经随着澎湃去了。海天把那本书和澎湃的衣冠一起葬在了南城,那个他们相知相恋的地方。生不同裘死同穴,一起与心爱的人长眠于地下,她能寻回属于她的记忆吗?也许,在她记忆深处,也宁愿只有那一个高大的身影。
海天和海客一样,都成了守候的人,守着每一条她们归来时可能经过的路……只是,他们所等待的人,是不是都已成了不归的了?如果说鸾月给了浣兮的心是那颗不归的心。那么,沙鸥是那个不归的人或者说不归的魂吗?
焰越村,又充满了孩童们的欢声笑语,他们的脸上残留着奇怪的气息,沙鸥、司冥夜母与魔尊的气息。
即使天下大乱,即使生灵涂炭,他仍然期盼着她的归来。当下一个千年难出现的时候,沙儿,你会再一次出现在这里吗?海客轻轻地抚摸着掌心的白絮,泪模糊了双眼,却又舒心地笑了。似乎,沙鸥的灵魂正依偎在那丝温柔的最深处,那双碧湖般的明眸,映出久别的笑颜,是她的,还是自己的?
沙鸥最后那一抹如花的笑靥在他的心中盛开,只要微笑常在,希望就不会熄灭。
初玉墨上花开
曾经,我是一只散落在千年文字里的精魂。
精魂是文章的灵魂,就像灵魂对于人类一样。人类创造的文字,就是我们精魂族依附的实体。
仓颉用心力造出了文字,从那个蛮荒的年代开始,我们精魂族所有成员便有了些许共同杂乱而模糊的记忆。那时候我们族类混混沌沌,只以一缕缕基元存在于天地之间,彼此交杂着。基元是一粒粒灵动而虚幻的气息,它只有意义而没有实体。我们精魂族像人类一样,一样拥有庞大的基元库——文字库,因为灵魂,出现了生灵、出现了人类;因为文字,精魂族得以在人世生存。精魂与文字结合才会形成完整的著作,与文字结合才能让我们精魂出世。
精魂出世后的寿命取决于文字的生与死,就像人类的寿命取决于肉体的生死一样。
在未附于文字之前,我还只是一只千丝万缕游离的精魂。所以我一直在等待,等待那个能让我抽离莽莽精魂天地的人类。在等待的千年里,每一天都有人类进入文字库取走他们所需要的文字——我们的精魂,然后我们当中的许许多多同类便抽身离开了我们。现在我们可以蹉跎岁月,做着无尽的等待,没有什么可担忧的,连将来的寿命也都完全取决于让我们出世的人类——他所能赋予文字的寿命。我们只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总有一天我们会出世,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天,那个谁也无法先知的谜底自然会揭开。出世后的精魂,便不再不仅仅是精魂了,他们有的存活了数千年仍具有旺盛的生命力,流芳百世;有的虽能横空出世,亦即昙花一现,然后变为腐朽,回归尘土。我等待出世,足足等了三千年,三千年只为了他的出现,带我抽离那个混沌的世界。
他来了。
在他出现的那几年,每一天都能看到他到文字库忙碌的身影,然后带走他需要的文字。虽然我不知道他在人类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他的举手投足温柔而沉着;他沉思的时候,感觉他在慢慢靠近我的灵魂,那前所未有的亲切,总是让我感到丝丝莫名的温暖。我游离的精魂,化作千丝万缕,围着他打转。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泡在字海里的精魂族都感觉到了一阵几百年难遇的骚乱。文字的在日夜不停地自我复制,预示着精魂族一位巨幅成员在人世的诞生调用了大量的文字,那一只精魂将抽离我们,前往它自己在人类的属地。而我,等待了三千年,我希望要走的那位是我,无论怎么说,三千年,真的,已经很久了。我期待着到世界的另一个空间看看人类的生活,我期待着,是他,他带着我离开,带我出世。
时间被毫无聊赖地消磨掉了。那一天,我突然朦朦胧胧的睡着了。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发觉我躺在了纸上。我知道现在我还没有成型,睁开眼睛,第一次那么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大概轮廓:我是一位女子。这真的是我,浓墨的郁香伴着我三千年的精魂,我一阵欣喜。靠在我身旁的是一个青丝飘逸的男子,他的身形,他的气息,好熟悉,好温暖,是他,好久好久不见的他,我眼里噙满了泪水。此刻,他正压在我未成形的手臂上,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平稳的鼻息,他一定是累了,为了我的到来,不知他熬过了多少个夜晚,我心底充满了感动和惬意。
过了不久,他醒了,温柔的眼神落在了我的身上,嘴角微微的,笑了。我知道他看不见我,但我还是脸红了,第一次靠他这么近,清晰分明的五官,透出男子的特有的柔情。我化作一阵风,轻轻地吻了他,也小小地捉弄了他,我将纸顺势带到了地板上。他浅浅地笑了,轻轻地起身,不缓不急,纸又一片一片回到了桌面上。然后他简单地用凉水洗了手和脸,接着又伏到了桌前,继续运作文字,将我聚在周边的混乱的精魂气整理顺畅,然后用笔和墨将它们引到纸上来,成型,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他的字如其人,刚劲而俊秀。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他塑造我的思路也日趋明朗,他加快了进程。偶尔,他太想看到完整的我了,就不由自主地和我“说”起话来,“我所有的情感和思想都寄托到了你的身上,你就是我的心,我的眼睛。”有时候用手轻轻地拂过风干了的墨迹,他回味着一直以来的艰辛,看着右手边越来越多的书稿,他也感觉到无比的安慰。在这恬静的小书屋里,他以为一直都只有他一人,有时候他也感觉到孤独,感到寂寞;有时候,他一连几天都沉浸在文字里,从文字库中不断拿出新的文字,尝试着将我塑造到最完美,废寝忘食:这一些,我都看得到,感觉得到。他吃住都在小书屋里,偶尔会有他的一两个故交前来拜访,他们只谈文艺,不论古今。屋外是他亲自种的一小片瓜果蔬菜,他用它们来维持生活,也用它们来招待访客。
过了很长的时间,我知道了他原来是高官之后,也曾经位及重臣,后来不知为何,正值官场得意时却归隐了。
日起日落,我和他相处了将近十年。他为了我,每天都很辛苦,我们的感情日益深厚。我知道他的文字越好,我就会越美,我的寿命就会越长。尽量的,我不去打扰他,不化风去捉弄他。夏天小书屋很热,我把剩余的精魂气变为风,拂去他的汗水和疲惫;冬天,他因为太忙,身旁生着火炉,却没有时间去暖暖手,我把离散的精魂气聚到火炉旁,先将自己烤热,然后去焐暖他冰凉的双手。写好的文字越来越多,理顺的精魂气越来越多,剩下的游离的越来越少。随着我慢慢健全,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将会处于休眠状态,就无法再为他做任何事了。他仍然看不见我,觉着自己在孤身奋战而有些哀伤,但我不会因此懊恼。休眠如期而至,我等待着再次醒来的那一天。
再看到他,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他又憔悴了很多。最后的工作是润色文字,给我一些淡淡的装饰。后来终于完成了,他欣喜若狂,抱着书稿,抱着我,满屋字地跑,嘴里发出声声感叹。我感觉到了他的泪滴落在我的脸上,和我的泪,一起,流进了我的嘴里,咸咸的。
现在我已经不再是四处游走的精魂了,我成了一本著作。他从未让第三者知道我的存在,我曾经听他说:我对不起你,我现在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却因为我自己的安身立命,让你在我的有生之年不能与世人见面。
我也感觉到了我灵魂深处的思想的狂流,那似乎与他所处的时代格格不入。我出世了,却不能入世,我理解他,不会哀怨。因为他,我有了价值,这一种价值不需要世人来肯定。夏娃是亚当的肋骨,我是他的心,他的眼睛,他比任何其他一切都重要。
然而有一天,他的朋友来到了我们的家,无意间发现了我,一阵窃喜,悄悄地,把我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