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飞扬:第十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范本B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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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故事:彼岸传奇(2)  

火车,快开—献给我的故乡 ◎文/刘洋

起得还算早吧。外面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转过头一眼就能看到远处的广场,水泥池子似的搁在那儿,也就火柴盒大小,规则得有点不像样。视线是提前限定好的,两边都是向外冒出的楼门,和墙面契合得天衣无缝,留出中间一条纵深的线笔直延伸开来。这样就不至于向远处看的时候担心目光分散或者不受控制地转向别处。早上还有点儿冷,动作稍微大些就能感觉到潮气擦着裸露的胳膊划过,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将手缓缓抽出,屏住呼吸,残留在口腔里的一小块空气和身体尽量保持协调一致的凝滞感。随着钥匙在锁眼里艰难转动,内部的铁锈由于受到撕扯而发出尖锐刺耳的“刺啦”一声,在暴露的世界中显得格格不入而又不合时宜。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微弱的头绪在脑海中一点点浮现,始终不得要领。急于搞清楚问题的想法使得局面愈发混乱,已经不在能力所掌控范围之内,他完全陷进去了。我们想去南方。也不是为了去找什么人或者观光旅游,从电视里和打工回来的同龄人口中我们无数次得到关于它的讯息。那不是我们要找的,是一个另外的陌生的地方。肮脏的小旅馆,无休止的劳动,单调乏味的人事关系和伤心的恋情。他们用一种工业化与说到它们时完全一致的冰冷口气说道,南方。仿佛是在谈论工厂的一架机器。湿潮,长出青苔的地面,裹挟着腥味的风,灰暗阴沉的天气使他真的就在那儿。闭上眼睛,南方。为什么会喜欢它呢?这是个必须立即解决掉的问题,他想。也许仅仅是因为喜欢这个名字,有一种金色阳光照在身上的香味,天鹅绒般柔滑的质感,一切能回忆和想象出的美好的感触向往。开始有人在院子里活动,他和他们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一样带着刚睡醒的气息,蓬头垢面。长时间睡眠造成的后果是分泌出的大量油脂紧贴在脸上,拨开头发顺着额头边缘用力一拽,揭下一整张滑腻粘手的面膜,顺手扔在水盆里呈碱性。墙外那些当兵的吹响了哨子,他知道是七点了。随着那声哨响整个空间仿佛活动的布景被拉开,“呼啦”一下鲜活了起来,配合耳塞里的音乐呈现一种无意识的流动,看起来呆头呆脑,怪可笑的。父亲走出来站在水龙头前刷牙,转过身带着满口牙膏沫子说,今天上山。说话时眼睛没看他,口气似乎很强硬不容质疑。他肯定想当然地以为这是一次令他满心期待、欢欣鼓舞的短途旅行,用一种惯常的长辈威严中透露些许关爱的目光看着自己。他本来想在家看书上网消磨时间,于是借口对天气状况表示担忧以及前日的降雨会造成山地泥泞,在出发前却忘记了告诉父亲。

一同前往的还有一个女人。她一上车便很内行地在母亲身旁指手画脚描述哪些地方蘑菇长势旺盛、以前数次采摘经验、今年进山的基本走向及家人对她此次出行寄予的期待与厚望。母亲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笑逐颜开,俨然一个称职的倾听者。他不禁皱了皱眉头。父亲车开得很稳,这与他为人行事风格不无关系。车子一路开上平整有序的工地,只需爬过前方的大坡便可进到山里。这是他回来以后第一次到工地上来。他们领着他走下车,向他介绍工程的进展。面对未来他们赞叹、抒情,仿佛此刻展现在眼前的就是一栋栋规划整齐的家属楼。他极力凭着记忆重现那些计划经济遗留下的巨大的工业废墟。他曾无数次想象那些北京来的知青沿着烤得发热的鹅卵石小道上下班的场景,他们是否曾在明亮空旷的车间内挥汗如雨;那个破旧却让他怀念的小学校,刮起风尘土飞扬的操场有好闻的味道,午后甜丝丝的冰棍,暑假里空荡荡的教室,板擦和半截粉笔扔在地上,他们坐在那儿穿着学校发的白色小背心都没有离开。车子重新发动,掉头。轮胎打起的灰尘在屁股后面旋成一股螺旋状的波浪。

汽车在最后的路途中身陷泥潭。数次强制驱动未遂后,左侧轮胎在刨出的土坑里散发出阵阵橡胶燃烧的气味。他走下车在父亲的指挥下鼓捣了半个多小时:往车轮下垫石头,推车,试图将坑填起来,无济于事。行程伊始便遭遇不测,满身泥污让他看上去狼狈不堪也颇为懊恼。母亲和女人站在一旁一筹莫展。父亲打开车门望向身后走来的一群人,过去朝他们每人发了一根烟,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一起走了过来。“刚下班?”“嗯。刚回来吃了些饭。”他们中唯一一位穿着干净工作服的年轻人操着陕西话说道。“矿上最近咋样?”“唉,就那样子,就那样子。”他盯着脚下的地却并没有在看着什么,漫不经心地答道,露出一丝倦怠的神情。他们默不作声地抽完烟,然后开始打量着车子周围,商量着办法。最后决定派他们中间年龄较小的青年回去。他转身跑回远处的砖瓦房里,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根圆柱形的木梁,与他瘦弱干枯的身躯倒有几分相似。他们各自选好位置分开站在两侧,弓起身子肩膀死死顶住车身,随时准备使出全力。青年将木梁一端插进车子底部,做出一个杠杆手持另一端将车身抬高。他犹豫了一下,走上去给青年搭了一把手。随着汽车发动的轰鸣叫嚣,这群人憋足了劲儿将车子往上推,嘴里发出沉闷而整齐有力的号子。然而汽车却不为所动,像个笨重的机器怪兽在泥坑里挣扎着,将所有人的精力耗尽。甚至都能感受到在那难以承受的重压之下它们流失的速度。身体被逐渐掏空贴紧,肌肉是怎样由隆起充满力量逐渐疲软,气球怎样由胀满到被放完气干瘪下去。由于抓地困难轮胎在坑里不停地打滑,带起的泥浆飞溅到周围人身上。“不行,这样不行。”父亲将头探出车窗大声嚷着,他们停下来围在一起喘着粗气面露难色。那个年轻人后来提议往车厢里坐两个人,以便增加车重不致打滑,依旧是疲倦的神色,只是工作服已不再洁净。“让喜娃上。”身后的几个人也赞同了他的提议,纷纷附和道:“对嘛,让喜娃上,喜娃一百八(体重)。”喜娃便从人群里走出来,小眼睛,低矮黑胖的中年男人。他好像还有些不好意思,呵呵笑着笨拙地上了车厢。车子再次发动,一伙人又聚拢起来奋力推着。这次汽车缓冲了几下终于冲上了路面。喜娃在车厢上兴奋地挥着手拖着长音喊:“拜—拜。”母亲和女人站在人群里跟着他们一起哈哈大笑。年轻人对父亲说他们想顺车去山里看看,说他们的家乡是平原,长这么大没进过山。他们逗站在一旁的他∶“让不让我们坐车?”“让不让我们坐你的车?”“让。”他用少年颤抖的男中音一遍又一遍回答着。

初秋山里景色窈然。高大的林木沿道路两旁拥挤地自然长开,使得路面愈发狭窄。金黄、殷红两色树叶不时从密集的树缝中飘落。天空灰暗而眼前的世界却像是一个绚丽的万花筒。吸酝着泥土的清香,偶尔会有棕灰色的野兔子在汽车前方蹦跳着横穿而过,工人们站在车厢里兴高采烈地高声谈论着。这对他们来说是另外一个世界。母亲说起以前在城里碰到车坏掉的情况,那些宾馆的保安走过来和你讲好价钱,然后才慢吞吞极不情愿地帮忙推车。他转过头将目光望向窗外。车子在计划的地点停靠,女人将会带领他们沿山脚进入树林。那里的野蘑菇肥厚多产,足够装满带来的筐子,在冷寂的冬日成为烹制的美味。那伙人不等车停稳便叫喊着跃下车子,发出“吱”的一声轻快地窜入路旁的树丛中去了。

幽暗的光线从林间洒漏。树木模糊交错的投影落在枯叶和草地上,扭曲,无意识,难以分辨。背光的树干躲在阴影里,仿佛黝黑俊朗的神。他们拨开茂盛杂乱的荒草向上攀爬,父亲走在最前,其次是女人和母亲,他小心翼翼跟在身后。草丛中积聚了一些潮湿未干的雨露,露出的脚踝沾染上它们变得冰凉。植物散发着浓郁类似檀木的气味,在他们身上迅速刷过,偶尔带走一些纤维和卷曲的毛发,留下慌乱的回响。它们正在迅速与这些人发生关系,难以名状却又千丝万缕的关联。而他们融入树林内部,与周围事物、彼此之间分割重组。到处笼罩着暧昧的气氛。光线阴暗神秘的变幻使任何一个符合常规的动作表情都可能产生歧义,引发更多的猜疑。坡度越来越陡,再往前已经没有可以称之为路的平整地面。他们只得在高大的灌木间耐心潜行。父亲的筐子里稀稀拉拉扔着几个蘑菇。找寻需要经过更多跋涉,他们显然来错了地方。漫长通往山顶的途中依然一无所获。他已经有些疲惫,脚步沉重而迟缓,几次险些与前面的女人拉开距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们决定分开找,最后在标有记号的山顶一片开阔地会合。

他也不记方向,跟着母亲和女人机械地往前走,他知道她们两个也是漫无目的。两个女人不时谈笑风生,仿佛她们此前平淡的关系只是因为受环境所限,到这里立刻变得亲密无间起来。两人不时弯下身子拾取脚下尚未成形的小蘑菇,他索性加快步子一个人走在前面。起初尚能听见草丛被拨开的声音和两个女人的欢笑声,不多久便只剩下他一人了。天色还早,只是有些阴沉,四周一点儿响动也没有,他喜欢这种安静。喊上一声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回音,可能是树木阻挡的结果。他索性坐在地上,摸出早上临走时揣在口袋里的一根烟,烟蒂处已经断裂,卷曲发黄的烟丝露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将暴露的烟丝处理掉,用手将断裂处勉强接上点了火。大概是有些受潮,烟抽起来很呛,对于他这种初学者来说简直难以消受。烟雾像是裹挟着颗粒状的尘埃,在眼前攒聚悬浮着,他试图用鼻孔吸入,凑近时它们便像被抓住了线头的毛线团沿着一致的轨迹迅速缩小抽离。鼻腔黏膜似乎将它们吸附了上去,一股突然而至的辛辣的滞重感让他颇为不适。蹲在地上谨慎地踩灭烟头,他回想起小时候看到的整座山被烧掉的景象:悬浮在头顶的巨大绿色的宫殿,暗蓝色天幕下一颗巨型半环状翡翠吊坠,弧度圆润起伏的波浪。爷爷玉石烟嘴中间的红色斑点。它们逐渐扩散,放射性地剧烈燃烧,由于吞食树木而形成一个膨胀且日益增大的火神,在几百双眼睛彻夜不眠的仰视下耀武扬威,令星辰黯然失色。在夜幕拉开的裙裾中熄掉屋里的灯,相顾无言面山而坐,凝视空中的一团火。这真让人难过。他提起筐子向前走去,漫不经心地拣着地上过于分散而显得稀缺弥足珍贵的蘑菇。要是找对了地方,不一会儿就能拣到满满一筐。他这样想着便不再弯腰伸手费力地东奔西跑,像只动物那样煞有介事地在山间搜寻着。然而仍一无所获,倒是在一块陷下去的山坳里发现了几截黑色腐烂的木头整齐地堆在一起,越过去是一小片平坦的地面,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枯黄的树叶,他知道那好似废弃的野猪巢穴,伸展双腿躺上去有一种奇异的兴奋感。他盯着衣服上的泥污想要是有个女的在这儿就好了。另外几个人不知道拣得怎么样了,他盯着只装了一少半的筐子有些发愁。时间已经将近中午,肚子里传出隐约的饥饿感。他忽然想:弟弟的坟会不会在这座山上。

醒来的时候刚开始有那么几分钟大脑一片空白。朦胧中他想当然地以为是在家里的床上,窗户打开着,有风吹了进来,他还想谁怎么把窗户开了却不知道关上。床头的钟表节奏毫无变化不知疲倦地走着,灯怎么也开了呀照得眼睛生疼,上面白晃晃一片。他试图起来走到茶几边上喝口水顺便把灯熄了却实在懒得动弹,挣扎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睛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后来才想起来在山里。不久前那个无处不在、难以摆脱干系的世界似乎与他没有了任何瓜葛。漂浮在无尽宇宙中的一颗星体游移在不为人知的某处边缘,遥远得使人忘记它的存在。掏出手机,预料中的没有信号,反正他也不准备打电话。空白背景菜单上中规中矩显示着日期和时间:13∶20。看来他也就睡了一小会儿,委屈地用手朝脸上摸了摸,随后松了一口气似的打起精神来,那意思好像是说还好没有长出鬃毛。头顶出了太阳,淡淡的像是被水洗过一样,要是平时家里肯定在吃午饭了吧。

山的另一边是一个椭圆。少了些缠人的蔓草,植物有规律地排开,倒像是谁细心栽种的一般。他们家墙上就挂着这样一幅画:间距宽松适当的高大乔木鳞次节比地列着方形纵队,树枝上空无一物,看得清树身粗糙的纹理和筋脉,浓重的影翳投在褶皱起伏的雪地上,广角纵深镜头看上去极像一排长方形盒子被人从开口处生生锯下后的切面。非常富有立体感。再加上色彩被处理成抛光打磨的黑白,因此又有些东方的古典美。起先是当做那一年的挂历用,挂在灶头上当摆设。后来日子过完了,也改了煤气灶,仍然挂在现在是杂物室的地方,灰尘在画面上结网,连同摆放灶头的角落一并废置了。现在,在这些宽阔的间距中,在松针铺成的棕红色厚毯上,橡子儿散落一地。女人走上前顺手拾起一颗放在嘴里咬了咬,对母亲说,很硬,今年山上野猪又多了。说完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两个人同时抬起头四下扫视着,生怕树丛中真有那么一双眼睛在注视她们。筐子里的蘑菇已经过半,女人抬起右手伸到母亲身边的筐子里寻摸了一会儿,拉出一丛硕大几十个连根生长的乳黄色菌类,上面覆盖着一层滑腻黏稠清亮的半透明液体,有一部分已经顺着女人的手附着在皮肤上。她一边挥动小臂甩掉它们一边告诉母亲,不能要,去年吃死过人的。母亲表示她已经拣了相当数量的这种菌。两人索性将眼前地上的柴辊拨开,倒出筐子里的蘑菇小心翼翼地翻弄着。母亲向女人唠叨着养男孩的费心,说十年后的生活,说她们活着的念想。后来女人又说起她老实的男人在矿上辛苦工作又拿不到工钱的事和她拮据的家庭。说到动情的地方便停下来唉声叹气,低下头用脏手抹眼泪。弄得母亲也哀怨起来。这一片显然已经有人拣过了,留在地上的蘑菇好似婴儿稀疏的毛发。她们随性地采摘着,时而发出尖细的一声惊呼和爽朗的笑声,透过树叶微小的缝隙在树林中传递。随着女人“嘘”的一声,两人立刻安静下来,专注地聆听着林中窸窣的响动。那声音时有时无,或者说时远时近,不断震荡耳膜,拨动脑海中的神经。她们面面相觑。其实他老远就知道她们在那儿了。故意在树丛中加大手臂摆动的幅度。他想象自己就是一头猛兽,朝猎物不动声色地隐蔽靠近。多少有些恶作剧的成分。这样折腾了一阵自己又觉得没意思,便突兀地朝着前方喊了母亲一声,两个人这才松了口气。母亲问他拣了多少,他谎称说半筐,心想少半筐也是半筐。母亲和女人的筐子都已经快要装满,他急切地往前走去,打定主意要尽快填满筐中多余的空间不致被她们发现,走出几步又回转身想问母亲弟弟埋在哪儿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他以前装作漠不关心地问过母亲一次,母亲告诉他时间太长,想不起来了。他不知道她是真忘了还是故意不去记住那个地方的具体位置。母亲在身后对女人表示她的担忧,猜想父亲此刻的行踪。他忽然想起父亲一个人背着三个筐子,不禁有些惭愧。

在一处密集的灌木丛中他蹲下身来。周围蘑菇星星点点地缀在草地上。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抿着嘴微笑了一下。加快了采摘的速度。那些个头稍微小些的已经不屑弯腰动手,四下搜寻着更肥厚硕大的。他沿着脚下延伸开的轨迹不断向前拓进着。前方的山地呈现出缓缓抬高的斜坡。树木在这里变得稀疏,有些大片空出的地方裸露着半截粗短的树桩,错乱的树身尸骸倒在空地上,由于时间久远而暴露出腐烂的木屑,被雨水浸泡得黑亮发胀,散发出沉静幽邃的气息。树木沉睡着。他小心地拨开躺倒的树身上发黄的木屑,一团团漆黑的木耳便显露了出来。他仔细摘下它们在袖口处擦拭干净。母亲和女人在不远处喊他,让他实在找不到就回来,他却并不答话,她们便以为他走远了。不动声色地隐去自己,呼吸在一次次逃匿。奔跑,跳跃,他占山为王。头脑是告诉飞驰的公路,他是身负重任的旅人,时间倒数的定时炸弹,汗液和私人闹钟的持有者,把持着火山冷却的洞口巡视游弋企图将宝藏据为己有。采摘进行得有条不紊,如同烈日下刈麦的劳动者满怀成功的喜悦。这一片被拣得差不多的时候,筐子几乎要被填满了。他从草丛中轻盈地窜出来,看到母亲的筐子搁在地上,而她正靠着一块长满青色苔藓的石头休息,身边堆着采下的一撮参差不齐的小蘑菇。她捧起它们倒进他的筐子,这样一来他手中就变成了平满的一筐。母亲一边往里倒一边抱怨父亲不该让他上山,说这种鬼地方怎么想起让孩子跟着来。接着从自己的筐里拎出一个小红塑料袋,那是他们临走时从家里树上摘下的梨子。母亲掏出剩下的唯一一个用衣襟擦拭了一遍然后递给他。果子刺激着他空荡的胃壁,松软多汁的果肉暂时性填补了他剧烈的饥饿感和对水的需求,干裂的嘴唇立刻温润起来,糖分通过粘连的喉咙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似乎都能听见它们被吸入毛细血管流动的咝咝声,不一会儿手中就只剩下酸硬的果核了。女人慌张地跑回来拉着母亲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用手在空中比画。他跟着她们往前走去,怀揣一丝兴奋和对未知事物的隐隐恐惧。女人在一棵细瘦颀长的野桃树下停住脚步,他抬头向上望去,一团雪白肥亮的肉球吸附在青黄不接的枝叶间。母亲由于前日看过聊斋而对女人描述其中的有关场景,女人便坚持眼前所看到的是山中某处不为人知的怪物。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而感到有些好笑,周围的景物仿佛也因此变得不同。他犹豫了一下顺着树干爬了上去,凑近后才看清肉球表面附着一层毛茸茸的白色纹理,他如释重负也不担心碰到它时会动起来,随手一掰从树上扔下。“猴头。”像爷爷当年攀上树冲年幼的他喊的那样,他兴奋地冲他们喊。

摸到会合的地点花了不少时间。他们在山里迷路了,到处都是丛生的植物,方向难以辨认,他们越走越偏,直到听见山下火车的鸣笛声才顺着声音走到了那片开阔地。父亲将鲜红的塑料袋挂在伸出的树枝上,仿佛一面显眼的旗帜。树下放着满满两筐父亲留下的蘑菇。他们不敢再往前走了,只能坐在原地等待父亲回来。时间在这里被无限延长,几乎难以察觉它的流动。女人有些疲惫,低头舔舐着因风干缺水而裂出口子的嘴唇,只剩下母亲一人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从他这里看过去像是在自言自语。母亲自说自话了一会儿便也觉得无趣于是闭口缄默不语。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微风吹过隐约夹杂着山下过火车的隆隆声,稍稍缓解了他身处另外一个世界的错觉。他站起来兴奋地对着下面大喊大叫,颇为得意地告诉母亲从这里下去肯定能走出山。“下去那是北川。”母亲不耐烦地对他说道,似乎厌烦得都不愿意再多解释一句。北川?这是一个他在幼年经常听到的地名,曾经一度引发对此地的向往,据说就是在那里展开了父辈们艰难创业的壮举。他甚至都能亲眼看到那些如今挺着啤酒肚从公司里悠闲走出来的中年男人,是怎样开着破旧散发巨大噪声的老式卡车一趟趟在山下的道路上往返,他们头戴厚重的火车头帽子,口中不时呼出长长一串白气。

父亲沉闷的吆喝声从前面某处山间传来,但下一声又让人觉得是距离很远的地方。母亲匆忙地站起身扯着嗓子和父亲对话。语言在这里丧失了任何能力,反而成为信息传递的阻碍。话语在林间传开后像是从水底发出的混沌的声响,音节之间脱离了既定的界限混淆在一起,字句模糊不清。除去单音节的叫喊外任意两个字组合的话语都无法传达交流。他因为这既定规律在此被拒绝认同失去了功效而感到好笑。一路上只能借助原始的呼喊与父亲互相试探,寻找声源所处的位置以便与父亲会合。女人执意要提两个筐子,在他们后面艰难行进着。越往前草木越是茂密,几乎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母亲和女人不时停下来弯腰拣起地上随意生长的蘑菇使劲往筐子里塞,到处生长的蘑菇让她们难以迈开步子,恨不得将它们尽数采摘据为己有。行程因此被耽搁下来,队伍的前行缓慢而遥遥无期,与父亲的联系甚至因数次过分偏离而险些中断。分贝测量着彼此之间的距离。等到传入耳中的声音足够清晰,他们几乎要向前跑起来了。他从筋疲力尽的女人手中执拗地夺过筐子,在密集的枣刺堆里开辟着道路,身上被倒刺划出红肿的伤口,他觉得自己像个英雄,四面的藤蔓绳索一般将他们围困,进退两难。他显然有些懊恼,使出全力试图冲破束缚,却不慎将手中筐子里的蘑菇撒了些出来。再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只能等待父亲以领导者的姿态出现,这真让他感到丢脸。

对野外生存来说,捕杀和露宿都不在话下。生火、煮饭、警惕夜间任何风吹草动,这些他都能应付自如,但似乎天生方向感差了一些,身在其中使得清晰的事物呈现出迷惘的局面。下山则只能依靠父亲了。时间已至下午,天色重新变得阴暗起来,阳光不知藏匿到何处去了。他们围坐着休息。父亲身旁摆放的三个筐子几乎全被装满,只是由于太过匆忙一些杂草也被连带了进去。他惊异于他的速度。父亲开始兴致勃勃地谈论他的公司,谈论他未来的计划和今后可能遇到的问题,必要时辅以手势。母亲和女人的表情随着他的口气变化阴晴不定,他们可能忘记了还在山里。起程时父亲擦着头上的汗递给他红塑料袋,里面装着剩下的三个梨。母亲和女人都对他连连摆手,他爽快地一口气吃了三个。

现在的情况是,他和父亲各提两个筐子,母亲和女人各提一个。母亲不住夸他长大了有出息了。对她的这种大惊小怪他感到一阵厌烦。现在唯一的想法便是尽快走下山去结束漫长不堪忍受的旅途。山路错综复杂他们不时停下回想来路作出选择,最终沿着山体坡度较为平缓的一面向下走去,不出意外下山后的位置应该是在汽车前面。走了一段他们便后悔如若今天从这里上山便可不必大费周折。这一面正好朝阳,又几乎没有人来过,一路上平缓起伏的阴影里肥厚的蘑菇漫山遍野。他们停下来尽可能多地将它们塞进筐子,甚至捧在脱下的外套内捆扎起来。母亲不时站在一处处长势密集的蘑菇面前冲他们叫喊。他们不断将筐子里一些瘦小干瘪的剔出又将采摘来的放入,在树丛间往来穿梭。要不是他多次提醒,母亲和女人险些屡次脱离他们的视线范围。直到筐子几乎要淤出,再难以装入,他冲她们大声咆哮的时候,她们才流连着离开。抬起头光线不知不觉已经变得昏暗起来,山间起了浓重的雾气,他知道夜幕很快就要降临了。

秋露偶尔在前方的草尖上晶莹闪烁,仿佛成熟之际迸裂洒落的石榴。初露端倪的月色散发出沉静柔和的光芒。山脚下是父亲承包的土地,多年前机器推出的台阶已然杂草丛生。女人在半山上就帮他提着筐子,现在还拎在手里艰难地在后面走着,他装作没注意到这些。女人似乎对当年开垦的事很感兴趣,不断向父亲问起一些有关的情况,父亲轻描淡写地回应着,时而夹杂母亲轻微的一声叹息。山里冬季气温太低,费大气力种植的作物大半都被冻死。如今只是在每年冬季固定的几天时间里父亲独自开车进山看看。在接近公路的一块土地边缘父亲停了下来,蹲下身对着身旁的一个被刨出裸露的土壤的深坑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愤愤地说:“狗日的……谁把树挖了?”母亲和女人于是便再也不敢吭声。父亲默默走上公路去发车。转过路口时他回过身飞快望了一眼远处幽暗的树林。

摇下车窗,外面开始下起雨来。工地上的路肯定不能走了,只能从前面的施工楼绕出去。他忍不住想那几个工人现在会在哪儿。车灯打在泥泞的路面上,映出一个个被光线夸大扭曲身陷的坑。连日的降雨让这里积水严重,车子费劲地前行着发出轰鸣,在一处倾斜的水坑中又被陷了进去,过于强硬的挣扎使轮胎发出“扑哧”一声泄了气,眼看就要结束的旅程又被搁浅,使他们开始怀疑今天的出行是否本身就是个错误。周围几栋楼房已经盖好贴上了白亮的瓷片儿,明年应该就可以从面临拆迁的房屋内搬进来。父亲掏出手机点亮绿色的荧光屏拨了个号,话筒里马上传出一首时下流行的歌曲,那歌他听过,好像是一个网络歌手唱的。他不禁笑了笑。歌放完时还是没人接,父亲紧接着又拨了一遍,这下倒是没等歌曲前奏响完便有人接听了。父亲对着电话说我们现在在工地这里,你把铲车从矿上开过来拖车。那边说了什么没听清。他原本以为需要很长时间拿出手机准备玩一会儿俄罗斯方块,打到120分时便听见铲车沉闷的轰隆声。表弟拿着一卷钢丝绳从打开的车门上跳了下来,随后跟着下来一个男孩。他从车上下来看着表弟蹲在车前正把钢丝绳往车底下系,那个男孩在身后举着橘黄色的手电筒。地上的泥水让人没处下脚。女人靠在后座上正在给家里打电话,她女儿似乎埋怨她出来时间太长了,她解释说在山里迷了方向出来车又坏了。母亲不住地唠叨着说外面下雨让他进车里,他生气地冲母亲大声嚷了一句什么,她便不再说了,只剩下女人打电话的声音。带来的钢丝绳好像太粗系不上去,表弟趴在车底下折腾了一会儿才弄好,站起身捋着头发上的雨水,看到站在一旁的他时愣了一下。

“哥,你啥时候回来的?”

“我今晚上睡你屋。”

“嗯。我一会儿要去矿上,明天早上回来叫你。”

车里母亲和女人小声咬着耳朵,似乎在说这孩子脾气不好,一点儿没赶上他爸。父亲问那个南方来的男孩这边住着习不习惯。南方来的,他想。盯着那男孩的脸,远处是那些贴着白瓷砖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