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婴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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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忽闻噩耗(1)

这些天对于婴齐来说,一直是个漫长的时刻。一则是每天去廷尉府坐曹治事都要面对阎乐成,一则是为上次在赛马场看见妸君而神不守舍。虽说阎乐成始终表现出一种恭敬神态,但是越是这样,婴齐越觉得有一种莫名的不安。难道一个人对一个人的仇恨会消逝得这样快吗?虽然他自以为,他给予阎乐成的根本不能算是仇恨,毕竟他并没有直接杀死他的儿子。但这种仇恨既然在当初表现得那么剧烈,就没有道理一下子平静成这样。这也许是个可怕的对手,想想看,一个下郡闾里的财主,散尽了家财,突然走向了仕途,而且似乎并没有任何尘世间的目标,这怎么说也是极不寻常的。这个人当初做豫章县西乡啬夫的时候,也不过是那么颟顸没有理想的小吏,可是士别三日,就精进如斯。那心里该有着怎样的一种激情和渴望啊!他不由自主要躲开他的目光,虽然他的目光很慈祥。

公余的闲暇,他们坐在那里喝茶。阎乐成尽管会没话找话,打听他的家

事啦,询问他岳父的情况啦,而且时时发出谄媚的笑声,这让他有些烦,况且

思念的河流也常常因此被截断。他老会想起那个豫章县的女子,如今和他一

起在长安城,就忍不住心头鹿撞。他并不是抛舍不下她,也没有任何想去寻

找她的愿望。寻找她干什么呢?炫耀他现在的身份:御史大夫桑弘羊的女婿,

秩级千石的廷尉府左监,而且看上去前途无量。他没有这么无聊。当然他不

否认这样也许能带来一瞬间的快意,让她感到遗憾和羞辱。可是似乎不是那

么回事,如果桑弘羊不看上他,他又有什么资格这样炫耀呢?或许他现在仍是豫章郡的一个小小的百石卒史,或许终于斗不过阎乐成,已经被他巧立名目陷害,死在了豫章郡狱之中。那么惟一可值得炫耀的地方就在于,他毕竟有不平凡的潜质,才能受到最苛刻的桑弘羊的青眼罢。当然,炫耀是不需要

考虑因果的,他也可以完全不计算这些,纯粹为了炫耀去炫耀。

可是他不是这样的人。他现在惟一的念头是担心,她来豫章,无疑是丁外人带来的。天哪!这个竖子。鄂邑盖公主是什么人?他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如果被长公主知道,她还能有什么活路?他能把她隐藏在哪里,让公主无法察觉?他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直到有一天王谭和燕万年来给他解答。

什么?让我去替他看望妸君?婴齐的手几乎颤抖起来。

现在也许只有你方便帮他。王谭道,丁少君是个好人,婴君以前可能对他有些误会。

不,我并没有丝毫对丁君不满。而且他肯这么信任我,我已是无任感激。其实当年我在豫章郡的时候,遭人陷害,沦为士伍,家产全部没入县官,天天被征发去应徭役杂事,真是苦不堪言。若不是这位丁君,我早就魂归泉壤了。

那就更好了。燕万年道,丁少君的意思是,如果碰到他实在没有闲暇的时候,希望婴君能帮他看望。他说自己那位叔叔胆小怕事,如果他因故不能脱身,长久不能去看望,他叔叔将会疑心事情败露,为了避免牵连,也许他叔叔会去自首告发。如果有婴君去探望,他就放心了。

王谭补充道,诚知这样颇让婴君为难,恐怕会勾起旧恨。但我们三辅子弟,一向讲求的是急人之难以为己难。我想婴君一定是能理解的。

婴齐道,两位兄弟放心。请转告丁少君,所托之事我义无返顾,一定不敢辜负。只要有我一条命在,妸君就绝不能有失。具体事宜请少君示下,我随时听候吩咐。

婴君人品三辅无人不知,否则我们也不敢多事。且饮尽此杯,以慰盛情。两人都举起酒爵。

从此便是紧张的等待时间,不久之后见到妸君的场景会是如何,婴齐已在心中设想了千回。他真怕自己做梦时也会显露出心里的所想,因此偶尔会假装随意问妻子桑绯,我今天做了什么梦没有?

你做什么梦我怎么知道呀?桑绯笑道,你最近怎么了,平常倒是有些神不守舍的。是不是那个阎乐成把你吓的?

婴齐不置对否,笑了一笑,最近廷尉府事情比较多,天气又越来越热了,心情有些烦躁。

长安的确越来越热了,夏天已经来临,一簇青绿的树叶伸进了他们住的房间里。窗外,一株合欢树枝头开着粉红色的花,宛如女子头上温柔的粉饰,非常繁茂耀眼。

我怕自己心烦睡不好又吵了你睡觉。他又嬉皮笑脸地说,你肚里有我的儿子呢,如果睡不好觉,怎会长得好。

少来。桑绯撅起嘴,老实交待,是不是……我身子不便……你很想那个,才……睡不好啊?人家都让你纳扶疏为妾了,是你自己不肯的。

婴齐笑道,你才是,你看你,真是腐儒,脑子里就是想着这些。告诉你罢,廷尉府最近报文很多,让我头疼。犍为、武都郡蛮夷谋反,大鸿胪田广明在年初率兵进击,大破蛮夷兵,斩首数万。现在兵事已平,而郡太守和当地官吏广致牵连,不管是不是谋反者家属,只要稍微沾边,全部逮捕判处弃市。现在要求处决的爰书已经送致廷尉府,廷尉李种君将这事委托我处理,如果我报文同意判决,两郡各县将血流成河啊。

他虽然机智地将心里的烦躁扯到公事上去,但倒也并非毫无关系,的确这件事也让他头疼。

既然是蛮夷造反,不服我中国教化,那杀了也是应该的。桑绯道。

妻子的回答让婴齐大吃一惊,你说什么?杀了应该?天,不管是不是蛮夷,毕竟都是人,天道神明,人不可妄杀啊!绯儿,你往常多读儒书,怎么就忘了“仁爱”二字?

桑绯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蛮夷和我们中国人毕竟是不一样的,我们儒家讲仁义,那也是对我们中国人自己讲。当然,“夷狄欲中国则中国之”,如果他们接受王化,我们也会当他们是同族的。但是他们要造反,那没有办法只能杀了。

婴齐张大了嘴,不知道怎么反驳。也许妻子说得有道理,虽然从潜意识里他隐隐觉得这个道理不是没有纰漏的,但是一时想不清楚,也许这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情是想不清楚的。

他没等到那个让他激动的消息,等来的只是沉重的打击和悲痛。自从那次会面之后,王谭和燕万年就一直没有再来,婴齐心里甚为忐忑,可毕竟当初是人家求他托为照管妸君,既然人家就像这件事没说过,自己又怎么好意思去主动询问呢?那岂不是显得太急切了。虽然自己并无别的什么企图,但天知道人家会怎么想?

很快就到了端午节,长安各中都官府寺放假一天,城里各个闾里的大门上都挂上了艾草、菖蒲等气味辛烈的植物,闾里的围墙里,还伸出一簇簇火红的榴花。如果这时打马在长安街道上游荡,将会感受到浓重的节日气氛,到处都呈现一片红艳艳的色彩。一大早,王谭和燕万年突然上门造访了。带

着一种异样的心情,婴齐领着他们到后面庭院。庭院里有个露台,高达数丈,在上面坐着歇息比较凉爽。几个人一起上了露台,侍者端上酒菜瓜果。婴齐满斟了一爵酒,道,两位兄弟,好久不见,今日不陪着自己闾里的长老,却来光临寒舍,实在有幸。

王谭笑道,陪闾里长老饮酒,那些都是长兄的事,我们两个,都不够资格。来,饮酒。

燕万年附和道,是啊,每次天子恩典赐爵,都是长子有份。闾里长老欢宴虽然热闹,但我们这些排行在后的,也总是没人注意的,郁闷得紧。还不如找几个好友饮酒快乐。

婴齐道,嗯。忙碌了一月,也难得有闲。今日见到二位,心情也好了许多。

婴君难道有什么不快吗?燕万年道。

倒也没什么。就是上个月为了益州犍为、蜀、武都诸郡上呈的爰书,着实烦恼了一阵。现今事情差不多处理完了。

王谭道,我知道,大概是关于这三郡准备大肆处决犯人的爰书罢?

婴齐有些惊奇,王君怎么知道?

王谭道,这有什么,去年这三郡的蛮夷谋反,被田广明君率兵平定。大军之后,必要广致牵连,这在武皇帝以来已经是常例了。

为什么会这样?婴齐道,当年景皇帝时七国谋反,平定之后皇帝仍下诏对普通士卒既往不咎。武皇帝的诏书也屡屡申明,若二百石以下的官吏为长吏所诖误者,皆勿听治。为什么下面的官吏们反而如此惨刻,这不是罔上不道吗?

婴君还是做过地方官吏的,这些情况竟不了解么?以前的确是如此,可是自从元狩年间张汤制定《沉命法》以来,所有官吏都奉行“多杀未必有功,却至少一定无过”的策略了。燕万年道。

婴齐低头沉思,心里一下子又晦暗了起来。说的是,当年在豫章郡时,豫章太守虽然不至于妄杀,治郡手段却也没有怎么仁厚。他前几天已经将这次益州三郡上呈的文书多数驳回,也得到了廷尉李种的赞同。现在文书已经下行,如果有人想要陷害自己,只消引用《沉命法》去告发,自己就可能以“见知故纵”罪判处腰斩,一丝辩驳的可能都没有。他感觉自己额头沁出了汗珠。

王谭没有发觉婴齐的不乐,道,对了,上次我们说的那件事,唉,已经没必要麻烦婴君了。

婴齐回过神来,哦,什么事?

燕万年道,就是丁少君委托的那件事啊,婴君忘了?

婴齐一惊,心头微微有些失望,不需要我去了,怪不得这么久没有消息。也许丁外人找到了更好的人选,也许他终究是不放心自己,又也许,他找到了更好的妥善安置她的方式。那么自己应该高兴地祝福她,放下一颗悬念惴惴的心才是。于是他假装毫不经意地说,哦,原来是那件事。我没忘,不需要我帮忙了吗?想必丁少君有了更好的办法。他感觉自己的声音仍是有点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