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上午最后两节是数学课,数学老师总是喜欢在这个时候进行一次测验,战士们叫它“周测”。周测是他们班所特有的节目,每到星期一的时候便会按照排名公布成绩,而发卷子的方式则是依照名次自己到讲台上去领。数学老师把这种做法美其名曰“心理激励法”,这个老师就是他们端庄的班主任。
今天又是星期一,每到这个时候外外都感觉度秒如年。
从科学的角度来讲,那些高考专家们还是非常推崇外外这种状态的——因为他的成绩很稳定。
虽然每次都是最后一个上去的,但这对他心理的磨练是不可估量的。要是真能碰巧被“激励”了,那岂不也是一件幸事。不过他始终还没有尝试到心理被激励的舒畅,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了。似乎可以在这个寒冷的季节提高他的御寒能力。这就是进步。
外外坐在座位上,用笔在卷子的背面胡乱画着。班里的气氛比平时要混乱很多,各种各样的情绪使沉闷暂时消失,这是分数的魔力。高跟鞋声由远即近,外外赶紧销毁了被他蹂躏得不堪入目的试卷。
“于岩,你出来一下。”声音刚直有力。
他知道她来了,缓缓地起身,走出门外。
“这次考试你的成绩又是最后一名,你说怎么办?”端庄的班主任表情永远这样严肃高雅。
外外没说话,默契地等着她的继续。
“其实你考最后一名也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但是你和前面的同学差距未免也太大了吧!你晓得因为你一个人给班里拉下多少平均分?我们班可是重点班唉。”
外外依旧没说什么,把头转向了45度的位置,继续忍受着“端庄”的喋喋不休。
“我们复读班的分班规定你也是了解的。当初主任要把你分过来,我可以毫不隐瞒地说是很不情愿的。”端庄的班主任依然努力地保持着自己的端庄。“但是主任也跟我说了你爸爸的关系,所以我才勉强收下你的。”
“别拿我爸说事!我又不是求着你进这个班的。你可以不要我啊!又不是我自己想来的……”外外终于憋不住了,连珠炮似的展开了反击。
这让端庄的班主任有点猝不及防,她没有对外外情绪的爆发做出任何准备。在她看来学生在老师面前只能充当听从者和顺从者的角色,任何异议和情绪化的言行都要被视为不尊师重道的表现。她努力地用端庄掩饰着内心的愤怒。把一缕挂在额头前的头发拢回了原位,她的视线移开了外外的脸。“反正高考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只希望你能不给整个班拉后腿就阿弥陀佛了,你好自为之吧。”说完转身端庄地离开了。
厕所的角落里外外吞吐着烟圈,班主任的那些话始终在他脑海里激荡,撞击着他每一根脆弱的神经。他对自己几个月前的选择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一秒一秒地变成了沉痛的批判。为什么自己那时没有像高中的那帮哥们一样上个大学呢?这是爸爸可以做到的。大学的生活一定是无比美好的,即便那可能并不是自己向往的学校。那又如何?快乐地活着可能永远都要比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梦想而奋斗更加来得痛快吧。
伴随着冲水声,一个隔断的门打开了,外外赶忙踩灭了只抽了一半的烟。出来的是桑爷,这让他有点意外。除了在画室,他们平时是很少见面。桑爷看了看他脚下的带着零星火光的烟头,并很快地认出了他。
“你是那个复读班的吧?”
“嗯,是。尹老师好。”外外控制着自己烦乱的心情,礼貌地打着招呼。
“你不常去画室吧?”
“嗯,去的不算很多,里面都是应届生,感觉有点对不上路子。”外外并没有刻意的委婉。
桑爷从烟盒里抽出两根烟,一根叼在嘴里,一根递向了外外。这让他有点慌,他看了看桑爷的脸,又看了看他手上的烟。伸手接过,放到了嘴边,掏出打火机给桑爷点上,顺便也给自己点上。
“我注意过你,感觉你基础不错,比其他同学的水平要高一些。”桑爷吐了一口烟,又很快吸了一口。
“您过奖了,画得也就一般,没有什么值得肯定的,和别人的也都差不多。”外外回答得倒很谦虚,心里却对桑爷的话表示着同感。
“现在离专业考试没多长时间了,多努努力吧。我觉得你还有提高的空间。”桑爷的语气出奇的认真。
“嗯。我会抓紧的。”
“你现在在哪学画?”桑爷的眼神似乎挺关切。
“原来高中的时候跟一个美院的老师,不过他后来身体不好,就不教了。现在就自己画,没在哪学。”外外如实地说着。
“我带你怎么样?”桑爷低头抽了口烟。
外外没有说话,愣愣地站在那里。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来人了。”桑爷迅速的扔掉了手里的烟,外外也慌忙地跟着扔掉了。两人步伐一致地在上面踩了几脚。
下课铃刚打,那个胖子便又来了。他是对面班的,从上个月起,他便经常来找他借书,原因是他总说自己的忘了带。他们之前并不认识,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成为这个胖子选择的对象,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原因。两个班的课并不重叠,反正自己既然不用,给他就是了。一来二去两人便熟识了,偶尔在厕所碰面也会小叙片刻。外外很喜欢听他讲他们班里的事迹,因为那些活跃的元素是自己的班里不曾有的。仿佛每个平时只局限在面孔上的人,都更加真实、鲜活了。班主任老头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虽然平时经常见到,但始终没有想到他实际上竟然比看上去更加和蔼。
有时他也会去找那个胖子借书,他应该是一个努力学习的人,书的每一页都有密密麻麻的笔记,这使外外对他肃然起敬。胖子偶尔不在时,外外便会让胖子的同桌帮忙拿,这已经跨越了起初几次的不好意思,感觉已然成了书的半个主人。而胖子的同桌每次也都乐此不疲地为他翻找。外外忽然感到了某种被关怀的感觉,这原本司空见惯的事情在他心里却产生了一团微弱的温暖,这是超越所有沉默冰冷的热量,他开始对这个班和这个班里的人产生了极大的好感。
不知不觉中,他开始关注起对面班的“风吹草动”,时常向那边张望也渐渐地成了一种习惯。这是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
睡眼蒙眬的外外刚拿起牙刷的时候,电话便来了。是他原来一起学画的同学佳佳,他叫毕佳,和毕加索差一个字。佳佳约他中午出来,他问他有什么事,他没告诉他。
“你装什么神秘,到底什么事啊?不说拉倒,我下午还上课呢。”外外的声音混浊、厚重,牙刷在他的嘴里翻滚着。
“你噜噜什么呢,怎么变大舌头了。反正我是跟你说了,你要是不来那就算了。”佳佳的语气故作严肃,有佯装挂掉电话的趋势。
“你还拿上我了!下午见面修理你,时间地点?”
电话那头传来了狡猾的笑声,一口牙膏沫吐在了瓷盆里。
中午放学铃声刚打,外外就箭步离开了教室。跳下人满为患的公共汽车,步行几分钟,他来到了他们约定的地方。佳佳已经等在那里了,远远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来。
“才来啊,等你半天了。”佳佳眯着眼笑着。
“德性。我放了学就奔过来了,还没吃饭呢。”
“走吧。”
“哪?”
穿过喧嚣的闹市区又左拐右拐过几个弯后,他们来到后面的一条街。这里有很多酒吧和店铺,由于时间的原因,现在这条街上出奇的安静。
“带我来酒吧街干什么?现在才几点。”
“给你个意外。”佳佳故作深沉。
“什么?”外外有点摸不清了。
“这是我开的。”佳佳把手指向其中的一个。
“我靠!不是吧,你开酒吧了?”他着实被吓了一跳。
“想他妈什么呢!我是说旁边那个。”
那是一家不大的画廊,和两旁的一家酒吧还有一个古董店相邻。从门外看进去里面色彩斑斓、装修精致。
“这么牛,都开画廊了。”外外惊叹着。
“呵呵,和朋友一起开的。”佳佳边说边把外外往里面带。
里面的画大多是原创,也有个别是仿名画的,错落有致地挂在墙上。外外一张张认真地看着,不时走走停停。靠着墙角的地方还罗放着很多,佳佳向他示意那里还有。
“你哪来的钱?”外外拿起其中一幅。
“我爸给我赞助了一部分,我自己还有点,朋友那再凑点。反正都算入股,赚了钱大家分。”
“画都是从哪进的?”
“都是我们自己的画,有我的,还是我们美院同学的,也有老师的,谁的都有吧。”佳佳边说边用手指向墙上的一幅“这是我画的。”
“嗯,像!我刚才看了半天了。”他的话让佳佳流露出得意的笑容。“太懂行了,晚上我请你吃饭。”
“你们这要高中生的画吗?”外外半开玩笑地说。
“只要是靠谱,小学生的都要。”佳佳说着接了个电话。
电话里好像在说着画的事,不一会佳佳便急忙地挂了电话。他跟外外说他临时有点事,得赶紧走了,一顿抱歉之后,让外外有时间来找他玩,外外点头答应,两人匆忙告别。
桑爷好像是个单身,这从进入他家门的那一刻便可以感觉到。穿过杂乱的客厅,外外被带到了他的画室。这个画室和其他所谓画家的画室并无大异,只是墙上贴满了各个艺术院校的招生简章和考试时间。
自从那天和桑爷在厕所里的偶遇后,他便更加认定了自己已经不适合和那些应届生们继续“粪斗”下去了。所以从今天开始他决定要在这里接受桑爷的单独训练。桑爷在给他分析完时间的紧迫性后,便真正开始了对他的打磨。
日历上清楚的显示着,离专业考试只有2个月的时间了。
今天的阳光显得并不那么慈祥,穿过枯叶上的那个虫洞射进了教室。
“你前天下午为什么没有上课?”端庄的班主任是不会放过他的。
“病了。”外外的回答并没什么力度。
“那你为什么不请假?不请假就是旷课,这个你不知道吗?”
“知道。”他始终下垂着眼皮。
“你这是故意要搞坏班里的气氛,是要把这个班端正的作风拉下来。”她有点气急败坏。
“我还没那么大本事吧。”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端庄的班主任狠狠地看着他,但又说不出什么话了,像是那种兴奋的小歌手激动地煽动着台下的情绪,但却无人响应的感觉。无奈地踱了几步后,甩下了最后一句“明天叫你家长给我打电话。”
一天后的饭桌上,谁都没有说话,一场激烈的争吵已经渐渐平息了。外外把头埋在碗里,筷子匀速地拨动着,很快一只空碗便放在了桌子上。妈妈扫视着饭桌上的父子,小心地收拾起碗筷进了厨房。
爸爸点了支烟。“你怎么就那么不让我省心啊。”他的语气已经平静了下来,没有了刚才的暴怒。
外外看着桌角没有说话。
“你能保证换了之后比现在要好吗?”烟灰掉到了地上。
“能。”
办公室里老激正在和端庄的班主任还有10班老头埋头讨论着什么,外外坐在远端的椅子上,无心关注他们的谈话。
隐约能听到老激在说,班里的人已经满了,你们互相协调一下吧。端庄的班主任好像在和老头争论着什么,从神情上看,老头很快便败下阵来,而端庄的班主任则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种满意都使她不太端庄了。
那个曾经骑二八车撞过他的哥们扛着书本迅速地坐到了他的位置上,表情有点复杂。同样复杂的还有外外,带着自己的装备他走进了10班的教室。这个教室对他来说既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下一节是体育,课间的教室里人并不多,他们很快便完成了换班的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