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笔底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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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冬荣

(六)无叶花青

冬荣是个很闷的人,十分难得才听到他说过的话超过三个字,而我和小五恰恰相反,每次我去到厢房送饭菜,两个巴掌一拍就响,非得等到冬荣一句:小五,多言。方停止。

其实我并非聒噪之人,只是找不到理由在厢房多呆上片刻罢了。

愈发临近大战,我心底隐隐生出一丝不安,毕竟关乎到整个无花宫的安危。周遭的揣测随着日子推移愈发多,冬荣向来是两不相帮的态度,如今突然选择帮助无花宫,其中必有缘由。

我这么问过几回冬荣,他根本没有告诉我的意思。看来是我攻克点选错,偷偷取来宫中最烈的迷香,加入小五的饭菜中。

未几,小五端着空碟子从厢房内走出,空茫茫的眼扫了一周后走向游廊尽头的我,扑通跪下,呆若木鸡。

没想到进展如此之顺,我抛掷起手中石子,漫不经心问道,“小五,你为何这么讨厌无花宫?”

小五讷讷抬头,“因为主人恨无花宫。”

我惊愕停止手中动作,转而慎重,“你说冬荣恨无花宫?他分明救了我,还答应相助我爹爹……”

莫非,是个骗局?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此猜测,紧张追问,“我相信冬荣,也相信我爹爹,你没告诉我真相。”

“真相是……”

“真相是我是无花宫的人。”

透着沧桑与无奈沉音。

我应声抬眸,虽对冬荣走路无声这个习惯适应不少,对他的突然出现还是略微震惊,毕竟是我在小五的饭菜中下了迷香……

他立在我面前,似近在眼前的真实,又似相离甚远的虚幻,那浊世独立、亘古悠绵的身影恍惚便给人若即若离的错觉,缓缓的,捋起左边衣袖,露出一截苍白臂膀,能清晰看到凸起的青筋。

而其上,赫然刺着无花宫的无叶花,与煞白的肤色突兀相映。

冬荣怎么看都有而立年,而他臂上又有无花宫的刺青,我的第一反应是他定与爹爹有非同寻常的关系,而且是当年大劫后幸存的弟子之一。可为何他会选择隐居在绝情崖底下,是受到什么打击?

“你在猜测什么。”冬荣收回手,对着满脸愁容的我,好笑发问。

脑中的思绪被突然打断,我回应冬荣一个傻傻的笑容:就不告诉你,你身上那么多秘密都不告诉我。

“无花宫的迷香,我还是知道的。”他意味一句后拂拂衣袖远去。

春浅意寒东风,皓白衣衫孤寂一片,光阴不晓,沉默百年。

很久之后我才慢慢醒悟,当初冬荣只是难以开口,才故意让小五中了迷香,借此机会告诉他的身份。我怎么可能斗得过他,走每一步都在他精心呵护之下。

(七)翡翠笛子

两派对战前夜,我方从小五口中得知冬荣二十八,和祁眉同岁,比我整整大了十二载光阴。

爹爹带着几个大弟子和冬荣前去绝情崖,一群人在天未亮离开。心下不安的我在用过早善之后,还是偷偷溜出宫,火急火燎往绝情崖赶。

一代新人换旧人,冤冤相报何时了。如果爹爹决意不出手,无花宫未必能斗得过十三殿,因起《引渡》二十五年,何时才是个尽头。

抱着忧心匆匆赶路,愈往山顶赶去的时候,遍地是飞鸟动物的尸骸,到处爬着血蛭,残留的黑气缭绕在整个山头,所过之处草木尽枯。

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味道,我抬头目及远处安然立着的爹爹、祁眉、冬荣,还有各弟子,方长舒口气。

冬荣的白袍在气流冲撞中哗哗飞舞,唇下依着的翡翠笛子闪着寒光,目光阴沉。而祁眉慢步上前,摊开手掌示意跪着的十三殿起身,“世上无人能修得引渡,文宗主亦是。”

跪在祁眉身前的应该就是十三殿宗主,他跪的不是祁眉,而是多年来的失落,整个人不敢置信的摇着头,“不可能,堂堂十三殿已落得如此了吗!竟会败在你们几个小弟子手下……”转颜愤怒,指着将将收下笛子的冬荣,唾弃道,“恶魔!你这种人根本不配活着!你死后会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冬荣敛眸,吐言,“拜你们所赐。”

狂风陡起,长袍在风中疯狂飘动,发带被风刮走,千万墨发倾撒。

风风火火,声动整个江湖的对战就此结束,十三殿彻底放弃对《引渡》的执念,两个大弟子驾着宗主一瘸一拐下山。

我自然随着无花宫下山,被祁眉微微斥责之后躲在冬荣身后,目光始终盯在冬荣手中握着的笛子上,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回到无花宫之后,我以为冬荣会得到宫内弟子的认可,未想到他得到的第一句并非是感谢,而是爹爹当着众人面,道,“冬荣,你明日便回绝情崖罢。”

“为什么赶他走!”我叱喝。

为什么所有人都讨厌冬荣,他从来都没做错过什么,既是无花宫之人,又多次出手相救,得到如此对待,着实非人!

周遭的弟子窃窃私语,冬荣微微作揖,“谢过文宗主,冬荣明早便离开。”

(八)酒坛秘密

天色渐渐暗下来,宽敞的厢房,烛火幢幢,案桌上的长盒被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文茵。”

一道音嗓让我浑身不寒而栗,怔怔回头看到爹爹立在身后,嗫嚅道,“爹……”

爹爹面色抚定人心,“就料到你会来此,怎么,想找到无花宫不待见冬荣的原因?”

我点点头,环顾密密麻麻叠放着的卷宗,长叹了口气。

“就算找上几年也不会找到,关于冬荣的,已经全部烧掉。”

“为何……”

“走,带你去绝情崖下的海岛。”

那里是我初次遇到冬荣的地方,半年之后的小屋依旧在那里,青石板路,酿酒坛子。

“爹爹,带我来此做甚?冬荣不是还在无花宫么?”

凉风送来叶子的青色味,沉沉雾色缓缓飘散,弥漫在整个院落。爹爹倏然从后背抽出佩剑,一剑击穿其中一个酒坛子,“看清楚,里面是什么!”

啪嗒啪嗒,数十条金蚕从破口中掉出来,八足椭圆,头大眼凸,虫皮光油透亮能看到里面的组织。而从裂口中看去,更多的金蚕是被挤压在坛中,清晰听到汁液迸溅的声音。

腹中有什么翻滚,我拼命捂住嘴,怎么都提不起脚。

“他是蛊人,那根笛子是他用来控制蛊虫。”爹爹舞剑将掉落的金蚕横腰砍断,“还记得今早你赶来绝情崖时的血蛭?冬荣用它们吸干数十人的血,这样的人,无花宫要不得。”

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罢……那么飘飘然遗世独立的冬荣,竟然是蛊人?我想替冬荣辩解些什么,捂在脸上的手掌竟感受到一滴又一滴的泪。

莫名的伤心,莫名的无助,这种感觉像是美好的憧憬被当面摧毁,难以置信,难以接受。

“爹爹……回无花宫罢……”

无花宫。

小五在厢房内找不到冬荣,眼珠子咕噜一转,爬上屋顶,果然在飞起的屋檐角看到静(和谐)坐着的冬荣,手中摆弄着翠绿的笛子。

小五缓住言语,“看来主人知道文宗主带着文茵去海岛了啊……”

冬荣微微点头,若有所思片刻后,荒凉自嘲,“小五,我好像已经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是喜欢一个人了。”

“命运从来待主人不公,半生磨难,换做是谁都做不到主人这般。”转而惊讶,“主人莫非是喜欢上文茵那傻丫头?”

冬荣愣了愣,“我不知道。”

(九)偷天换日

爹爹轻功了得,天未全亮前带着我赶回无花宫,他似乎急着什么事,匆匆撇下我去找祁眉。

鬼使神差一般,我来到冬荣的厢房前,叩响门扉。

应门的是小五,冬荣在屋子正中一派悠闲的煮着功夫茶,余光瞧见我来到,未抬浓密长睫,“吓到你了,抱歉。”

“我去了海岛,你全知道。”我丝毫不感惊讶,自顾自坐到一旁的圈椅,“说不害怕是假的……可我还是……不想让你走。”

小五倒上一杯茶递给我,退到后方不多参与,他突然变得安分,反让我不安。冬荣高大身影倏动,伸手撮取些茶叶投入沸水漩涡,缓缓道,“想告诉你,我的故事。”

话语中品出几分尴尬味道,现下冬荣反倒像是藏着秘密的孩子,颇为可爱,我郑重点头,“嗯。”

二十五年前。

无花宫老宗主身边有一个誓死效忠的弟子,名无荣,是他一次乱斗中无意救下之人。无荣的命是老宗主所给,哪怕后来娶妻生子,还是留在无花宫。

事发前夜,老宗主夫人意识到这会是场无法避免的灾难,前去求无荣,她哭着跪在无荣面前,“我的孩儿三岁,与你的孩儿同岁。求求你们,同我交换,带着我的孩儿逃,求求你们……”

苍白的额头,磕出了血。

无荣又怎能拒绝,打晕了妻子,将面色惊恐的孩子交给老宗主夫人,换来拥有真元气的孩子。

一场偷天换日,骗过十三殿。十三殿老宗主用无荣的孩子修炼引渡,最后走火入魔也是必然,后来失踪的不仅仅是老宗主,还有这个孩子。

所有的真相,无荣是文苍佑,冬荣是他的亲生孩儿,而祁眉,是当年活下来的真正老宗主之子。

五年后,无荣重出江湖,他改名为文苍佑,带着祁眉重振无花宫。

而我遇到文苍佑,是在十年前,他说我长得很像一个人,不舍得我在街头行乞,将我带回无花宫作义女。

他亦没再娶妻。

我想,我终是把所有的碎片拼凑成一个带泪带血的故事,久久握着手中茶杯,望着杯中茶水,难以下咽。

“那时候才三岁,却已清楚自己是个替代品,所以哪怕再痛,都咬着牙挺过来。”冬荣平淡的不似常人。

“冬荣,你说了那么多人的故事,偏偏漏了自己,你被抓走的那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不忍追问,“还有,你怎么成了蛊人?”

他收起茶杯,明眸含笑,“不学蛊,活不下去。你想让我留在无花宫么?不计后果代价。”

“只要你留在无花宫,什么后果代价都不怕。”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