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要为初三和高三的毕业班举办联欢晚会,要求每个班都要出节目。
前些天,山子看到一大帮高中学生正在礼堂的舞台上练习大合唱,整整齐齐,站了四五排,足有五六十个人。前边,是一位男老师手拿指挥棒在指挥。第一支歌是《东方红》。第一段节奏比较慢,但唱得很有气势。唱第一句时,指挥还用一支鼓槌敲了一下挂在一旁的一只大镲。合唱队前边,一位女老师弹风琴、一位男老师拉手风琴伴奏。唱几句,指挥就打个手势,示意大家停下来,他讲几句,指出哪些地方唱得不到位,然后再练。
山子很羡慕,就想:我要是也能参加那该多好!
学校要求每个班都要出一个节目,在演出前就要把节目名字报上去,学校好提前制作节目单。
文娱委员小苹就去征求班长大旺的意见。
班长大旺说:“报你的独唱不就行了?”
小苹问:“唱哪支歌呢?”
本来,小苹的《红梅赞》唱得挺好,但考虑到一班的那个大眼睛圆脸盘的女班长肯定也要唱《红梅赞》,而小苹唱《红梅赞》比她要差一点儿,就报了《北风吹》,是歌剧《白毛女》的插曲。
山子在一边都听到了。他有点儿心动。从小喜欢唱歌跳舞的他,一听有文艺演出就心动,就来精神。可他也很自卑地明白:班里是不会让自己去唱歌的。为此,他一声没吭。
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联欢晚会在大礼堂里举行,全校师生都去观看。
一个身材苗条穿白裙子长得挺漂亮的高中女生当报幕员。节目一个一个地演下去,礼堂里不断地传出阵阵欢声笑语和掌声。
班主任汪老师一直站在一边看着,当演到第十三个节目时,他站不住了,问身边的班长大旺:“小苹的独唱不是第十二个节目吗?怎么没演?”
班长大旺说:“小苹嗓子发炎了,没法唱。”
汪老师近视镜片后边细细的眼睛立马瞪起来了:“那,咱们班,还有没有别的节目?”
“没有。”
“嗨!”汪老师急了,“小苹嗓子发炎,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每个班都有节目,就咱们班没有,不是太丢人了?”他的两只手急促地搓了搓,用左手的中指往上托一托眼镜,好像调整瞄准镜的焦距一般,然后往自己班的队伍看了看,几乎每个学生的脸都扫了一遍。孩子们都没注意老师在看自己,依然神情专注地在看演出,一会儿笑,一会儿叫。
突然,汪老师果断地把手往下一压,就像一位首长下达进攻的命令:“你马上去把山子叫过来!让他上!”
“山子?”班长大旺的眼睛也瞪大了,“老师,他、他……”
“他什么?快去,叫他过来!”
山子从人群中挤了过来,跟着汪老师、班长大旺、文娱委员小苹来到了礼堂的大门外边。
汪老师很严肃地对他说:“山子,再演几个节目,就是你的独唱。”
“我?”山子做梦也没想到汪老师会这么安排。
“对!就是你!你大胆唱!”汪老师又问,“你唱哪支歌最拿手?”
“嗯……《谁不说俺家乡好》。”
“好,就唱这个!”
“可,可,老师,没有伴奏啊!山子跟乐队也没合练过啊!”文娱委员小苹着急地说。
“不要乐队,你上去唱就行!把调起准了!”汪老师又对大旺、小苹下令,“你俩马上领山子去后台,让报幕员写上初一四班的歌名。”
后台上全是候场的学生和老师,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山子还是第一次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演出,而且又没有准备,心怦怦乱跳,一紧张,还老想尿尿。
小苹从报幕员那里回来了,对山子说:“还有三个节目就轮到你了,你的上一个节目是初二年级三班的。你注意听着点儿。”说完就和大旺回台下去了。
舞台上又演了一个节目,山子的心情平静了一些,但还是想尿尿。他终于憋不住,一溜小跑出了后台。他了解礼堂四周的情况,最近的厕所也有一百多米远。他担心回来误了上台,四下看了看,外边一片漆黑,一个人也没有,就快步钻到一簇高高的柏树丛后边,迅速解开裤子的扣子,撒了一大泡尿,再系好扣子,整整褂子的领子和脖子上的红领巾,用手拢拢头发。只可惜没化妆。别的唱独唱的男生女生,都是化了妆的。有的女孩头上还扎着蝴蝶结,穿着花裙子,打扮得像花儿似的。
山子重又回到了后台,站在一边,看着进进出出的老师和同学,觉得肚子舒服多了,心里也不太慌了。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练习着要表演的歌曲。
很快,山子听见报幕员在大声地报幕:独唱《谁不说俺家乡好》,演出单位:初一年级四班。
山子从台子右侧走到了台子中央的麦克风前。他上穿一件蓝布制服褂子,看上去还像那么回事。但下边的裤子却因个子长得比较快,短了一大截,露出了瘦瘦的脚腕子。脚上是一双娘给做的方口布鞋,光着脚丫子,连袜子也没穿。山子懊恼地想:早知道要演出,怎么着也得穿上双袜子。那袜子,就放在枕头下边的衣裳包里呢。
台下一时静了下来。
山子的眼前是雪亮的灯光。台下许许多多攒动的人头,迷迷蒙蒙,影影绰绰,根本看不清。他突然觉得,面前就是青山、梯田、树林、草坡,胆子一壮,开口就唱了起来:
一座座青山紧相连,
一朵朵白云绕山间……
歌一出口,全场皆惊。山子唱的是女高音,而且是原调,跟电影《红日》里那个山东大姐唱的调一样高。而且,声音异常地清脆、悦耳,还带着没变嗓的童音的稚气,再加上高音喇叭放大了分贝,极具穿透力地回响在礼堂的上空。加上山子的头发有一个多月没理,已经有点儿长,前边的一绺垂下来,看着很像刘海。
一中还从来没有一个男孩子唱女高音的。有几个高中生就小声议论起来:“哎,是个男孩吗?”
“我怎么看着像个女孩呢。”
“你整天就老想着女孩!”
“哈哈哈哈!”四周的几个男女同学一起笑起来。
“哎,这小子,嗓子可真好啊,真亮啊!”
两句出了口,而且调起得正好,唱起来很得劲儿。山子沉住气,又接着唱了下去:
一片片梯田一层层绿,
一阵阵歌声随风传。
哎——
谁不说俺家乡好得儿哟依哟,
一阵阵歌声随风传……
山子唱的那个卷舌音“得儿”如一串叮叮当当的铜铃声,台下又是一片赞叹。第一段唱完,师生们立刻叫着好鼓起掌来。初一年级四班的学生见山子为班级争了光,也使劲儿地鼓掌叫好。连那几个老是为难山子的同学也跟着大喊大叫,使劲儿拍巴掌。小歪还很得意地向旁边三班的同学炫耀:“怎么样?怎么样?震死你们了!”
第二段快唱完时,拉手风琴的男老师来到了山子身边。旁边的白裙子报幕员忙搬了一把椅子上去,男老师就坐下了。唱完第二段,拉手风琴的男老师冲他使劲儿点了一下头,山子知道老师要为他伴奏,没接着往下唱。在师生们的一片鼓掌声中,拉手风琴的男老师拉起了过门,在即将奏完时又冲山子点了一下头。山子心领神会,接着唱了下去:
绿油油的果树满山冈,
望不尽的麦浪闪金光……
有了手风琴的伴奏,山子唱得更带劲儿了。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电影《红日》里那个扎着大辫子的大姐姐在哗哗啦啦的沂河边,为解放军官兵和老百姓演唱的镜头。他甚至情不自禁地想边唱边做几个动作了。但平时自己唱时,从来没做过动作。周老师也没有教过。别出洋相,弄巧成拙,还是老老实实唱完吧。
谁不说俺家乡好得儿哟依哟,
幸福的生活千年万年长,
哎……
最后一个“哎”,声音由大到小,如一阵轻风,一缕炊烟,渐渐地远去了。
台下静了两三秒钟,猛然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一个男老师对汪老师说:“没想到,你班里还有这么个人才啊!藏龙卧虎啊!”
汪老师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周老师也喜得咯咯直笑:“哎哟!这小伙儿,太棒了!太难得了!下次县里汇演,我得带他去!”
台下的学生们还在一个劲儿地鼓掌。还有的同学大叫:“再唱一个!”“再来一个!”
报幕员忙去后台找山子,可怎么也找不到他了。
原来,山子唱完后,行了一个队礼,从后台出了礼堂,一口气跑出去了几十米,跑到了一簇浓密的柏树丛后边,看看四周无人,蹲在地下,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在心里叫:娘!娘!娘!一直哭了个痛快,才擦擦泪站起身,往后边望去。
黑暗之中,礼堂的一个个窗口,依然灯火通明,演出还在继续。
暑假结束后,又开学时,县一中没有了山子。他转学去了鲁中一个县的第四中学。他的姐姐姐夫在那个学校当老师。
山子的童年在离开东湾村的那一刻结束了。不过,东湾村带给山子的那些快乐、悲伤却永远不会结束,它伴随着山子成长,在山子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